一九五二年的八月份,脸上的妆都快被影棚里的热气糊花了,小生和花旦在拍摄机前面拉扯着水袖,仿佛正是会稽的梁山伯和嵊县的祝英台在念唱着。不在镜头里的“银心”和“四九”也在一旁轻声对着台词。
作为第一部彩色戏曲电影,袁雪芬和范瑞娟主演的《梁祝》开拍是轰动一时的。
而如今四个月过去了,日脚渐长,拍摄进程却没有渐快起来。由于没有掌握彩色技术,一旦胶片洗坏了,或是颜色不对,反反复复,每个镜头都几乎要拍上数十遍。入了三伏天,套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戏服,拍摄越来越嫌艰难了。
这天午休时,休息室里传来一阵笑声,琴师周宝才笑说着:“英台啊,可不是带来了一群姐妹嘛!”端着白色搪瓷杯喝着凉白开的“英台”也应声开朗地笑着,戏剧没落幕之前,这群姑娘们总是习惯以角色相称。这是他们又聊起了袁雪芬儿时,村堂里算命先生的那极准的一卦——当年那算命先生指着小雪芬对她母亲说过,这女娃娃会带来一群妹妹呀。这一卦吓坏了已经连生好几胎女儿的袁师母,但谁又料到,就是这个当年犟着性子跟“四季春”戏班走了的女孩,发动了越剧十姐妹义演《山河恋》来抗议落后的旧体制戏班陋习,她可不是带动了一群姐妹!
六年前,在袁雪芬看完生命中第一出话剧《文天祥》之后,她就仿佛是看到了自己那些“不合群的习惯”的出路。
她确是有着许多“怪癖”。同一戏班的师姐们都是些没眼泪的戏子,在演出感天动地的戏文时,她们都会提前拿指甲掐一点肥皂放在下眼线上,再涂一层粉盖过去,到了哭戏时,便散发往前面一盖,眼一闭,肥皂刺激了眼睛,辣地直流泪。这法子在后台得到了一致好评,但雪芬却从心眼里看不起,“这不是骗观众嘛?”她常常和要好的小姐妹这样说。“这不是骗自己嘛?”她也常常和自己这样说。雪芬看不惯的还有乱哄哄的后台和剧场,戏班老板对琴师和演员们的创作时常指手画脚。而在话剧《文天祥》谢幕时雷动的掌声里,袁雪芬确信她看到了出路。此后,她和剧作家南薇先生合作,排演了鲁迅先生的作品《祥林嫂》,吸收话剧的优点,有专门的剧本,有专门的舞美,她还立了一套规矩。她呼吁师姐妹们相互学习,不再没皮没脸地给老板卖命,为了一二十块银洋钱毁了嗓子,她劝大家站起来建立一个越剧人自己的剧场——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出路。
六年后,在彩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拍摄影棚里,她早已是实现了这个愿望,和她搭戏的,正是当初“十姐妹”中的范瑞娟。
这天午休之后,大家就又重新套上假发新施了妆,重新在机器面前排演起来。虽然影棚里没有剧场演出时的观众,但真正的越剧人是为了观众唱戏,更是为了自己唱戏。在《英台说出心头话》一出里,梁山伯一个转身,手撑着桌子唱出“谁又知今生难娶祝英台,满怀悲愤无处诉,无限欢喜——变成灰”,唱完这一句,祝英台却没有接上,的笃板和琵琶声还是按着谱子弹下去了,可英台却久久没有出声。梁山伯忍不住了,给机器后面的导演打了个手势,“停一下——”。大家都停了下来,渐渐围上来问袁雪芬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剧组里总是担心雪芬身子吃不消,半个月前,她就因为十二指肠溃疡进了一次医院。但“祝英台”没有回答众人,而是抬眼看着“梁山伯”,山伯此时也看着英台,“你是不是也觉得……”还没等山伯说完,英台就接着道:“那句‘无限欢喜变成灰’意思不够啊!”这两人相视一笑,就朝着琴师周宝才走去。
这三人打着蒲扇在一旁的办公桌上讨论了好一会儿。
再开始,果然非同凡响,“无限欢喜——”一个“喜”字挑高了音,“变——成灰”,一个“变”字加了个小腔,九转回肠才唱出来,真有种心如死灰的意思,这回英台立马接上了情绪。等演完这一个镜头,现场三十来号人都停下手拼命鼓掌。就在这时,一个场务跑了过来,跟导演说了几句。原来是前几天送去洗的胶片坏了,用不了了,得重拍。
那是雪芬最为满意的一个镜头——梁兄前来祝家见英台,但此时英台早已被许给了马家,两人一个照面,英台心中无限感慨,泪水蓄满了眼眶,却不及夺眶而出。如今听说要重拍一遍,雪芬就开始担忧了。果然,这担忧不是多余的。重拍了十几遍,当初那种触发的情绪就是找不回来了,总是没有那回恰到好处。导演觉得已经可以了,但袁雪芬还是要求再来一次,最后因为拍摄的进程,这种尝试只得作罢。这是袁雪芬对于这部戏的一个遗憾,以至于一直到死,她都没有完整地看过这部她花了八个月千辛万苦拍好的《梁祝》,作为一个越剧人,这出越剧对她而言是不满意的——她没有勇气去看一段不完美的越剧。
彩色电影《梁祝》拍摄期间,一个结巴老头来找过袁雪芬一回,那天他俩在隔壁休息室聊了有一会儿。这是当年“四季春”的戏班老板。那老板朝雪芬竖了个大拇指说道:“我就知道,当年你演《玉楼杀惜》时死活不肯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女娃,有骨气,迟早会出山的……”他说的是袁雪芬初登台的事情了。廿年前,雪芬第一次上台,是个花旦戏,演一个小家碧玉卖身葬父,而第二次上台,却是扮阎惜姣,得和三郎调情,拿身子蹭一下对方,绞着手帕抛个媚眼,雪芬抗议了一时,总不愿意上台,但最终强不过戏班老板,上了台,她却演地一板一眼,老板在底下拼命使眼色要她笑,可她偏不笑,偏不笑。尽管搭戏扮“三郎”的也是个女孩子,可雪芬总觉得做人得光明正大,演戏也不演那些下三滥的。这是这股子气性,让她成了越剧改革第一人。
对她而言,她是越剧人,她是演员,可她不是戏子。廿年前,雪芬那个穿长袍戴眼镜做教书先生的父亲来戏班签“自愿书”时,就对雪芬说过,他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吃粮的兵子,买身的婊子还有唱戏的戏子。这句话,雪芬记下了,她一路从绍兴嵊县唱出来,唱进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从曹娥江经过钱塘江,再进黄浦江,她一直记着父亲当初的话。所以才会有越剧改革,所以才会有“袁派”。袁雪芬一直记着,她要当的是一个越剧人,一个有热情的演员,她不骗观众,更不骗自己。
生命起起伏伏,在她去世的两年前,袁雪芬回过一次绍兴嵊县,在曹娥江边唱出那句“今朝别后何时来”,虽然年岁大了,声线不复当年,可一开口,还是袁雪芬婉转缠绵的腔调,还是那个绍兴嵊县的祝英台。
她告诉过家人,她死后不要开追悼会,直接火化,把骨灰撒进大海里就好。
“我是从曹娥江来的,经过钱塘江,经过黄浦江,一辈子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