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故事,尽管那个人不自觉。
坐在我对面的男孩在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仍是觉得有些别扭。
这是一家街边幽静的咖啡店,窗外是一棵梧桐树,店里正放着耳熟说不出名字安静的英文歌。
我正在和对面叫简熙的男孩谈天说地,重要的是,我们认识还没超过两个小时。
时间倒回两个小时前。
我走在城市广场的花坛边,天空很蓝,像蓝宝石的那种湛蓝,花坛很漂亮,五颜六色的鲜花像条地毯铺开。
行人三三两两,有两个学生围着一个街头卖画的大男孩,男孩长得很好看,像白杨树一样挺拔清俊。
他正在画整个广场,已经接近收尾了,是水粉画,用焦点透视的画法,让人如临其境,现在只剩最后一步用干笔点高光。
颜色多样数不清,整体是暖色调,朝阳下的浓缩小城市街道完好地呈现了出来。
最后一笔白色带蓝的颜色点在天空,更增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看出来画的人是个专业人士,笔锋辗转间恰到好处,干湿画法运用得当。
我正看得入神,只见他在画上潇洒地署上姓名,就把它递给了我。
“画好了,这画就送给你吧,不过你得等它干了以后再拿走。”
“给我?”
“没错,给你的,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
接着我们就坐在了这家咖啡店里。
简熙跟我讲起了他的故事,全程并没有太大的感情波动,我饶有兴味地听着。
他高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
女孩不是很漂亮的那种,但是温柔恬静,还会弹钢琴,跟他一样是艺术生。
弹钢琴的温柔女孩,这对于当时的简熙杀伤力还真是大。
有一天放学,艳丽的黄昏熏染天边,校道上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简熙也打算收拾画具回家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钢琴声。
琴声有起有落,婉转回旋间便把关宴的心给勾去了,他听得出弹琴的人在琴声中蕴含的感情。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曲子,不同于时下流行的乐曲,亦不是平日里经典练习的曲目,很陌生,却意外地动听,这是最吸引他的一点。
后来他才知道,那首曲子叫做《9 Crimes》。
他去到琴房的时候,夕阳刚好倾洒进去,给里面的人镀上了一层金边,长发如瀑,神情专注的女孩,灵动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舞动。没有什么比这幅场面更让人动心了。
从那次黄昏后,那个女孩就留在了简熙心中,午夜梦回,若即若离,挥之不去。
…
他们的学校,在那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个夜晚,现在回忆起来更像是血与恐惧的交织,在大多数人书声琅琅,毫无防备的时候,地震来了。
当时是最后一节晚自习课,所有高二级的人在大礼堂听安全演讲,地震来的时候,人群喧哗嘈杂,刚开始还镇得住局面。
四面的广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疏散人群,只待老师们组织好后便能有序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却在这时,礼堂里的灯忽然灭了,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片黑暗恐慌。
所有人都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他们慌了,他们把平日里的演习全都丢在了脑后,他们头一次感觉到大自然的无情与残忍,以及它无可逆转的力量。
人们疯了似的挤向记忆中的楼梯口,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的冲着所认为的逃生道路跑去。
地面在震动,墙壁在震动,有人在狭窄的楼道中摔倒受伤了,有人被迫沿着人群挤向前去,还有人无情地踩踏着前面跌倒在阶梯的人……
简熙被前后的人夹挤着向楼道下行去,周围的人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扶着楼梯扶手,举步维艰。
人群混乱不堪,但他在一瞬间的寻找中,还是惊喜地看到了那个放学时在琴房弹钢琴的女孩。
还是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纤细的身影。
他抬手想要抓住她,却在下一秒跌入了深渊。他看到那个女孩摔倒在地,身后的人们毫不停步,他们依然推攘着不顾一切地往楼梯口而去,没有理会前面是否倒下了人,他们从她的身体上踏过……
人的五感在某种绝境的时候,或面对在意的人的时候会变得异常敏锐,简熙在黑暗狭窄的楼道中,清楚地听到了骨骼折断的声音,痛苦无助的喊声,以及怎么也忽视不了的血腥味。
简熙感觉自己周围的时间,忽地就停了,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哭泣。
…
女孩没死,却永远也不能弹钢琴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了,作为一个从小到大摸着钢琴长大,以它自豪为荣,无比热爱的人。
钢琴成了那个女孩后半生的梦魇,它提醒着她不完整的身体和再也无法实现的梦想。
简熙推开病房,就看到了依然长发如瀑,却面色苍白的女孩。
女孩转头,就看到了他。
第一反应竟是却赶他走,她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简熙摇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我?看我现在这副惨状?
女孩的情绪有些失控,嘴角挂着从未出现过的冷笑,眼里有着痛苦。
推我下楼梯的时候,你们想过没有,我会变成这样?你们想过没有!
说最后一句,她眼睛闪着泪花,带了哭腔,胸口随着激动的情绪起伏得有些不正常。
每一次面对来看望的同学,她都是这种态度,大家都说她因为失去右手难过得疯了,再也没有同学来看她。
简熙不走,站在原地任由她哭骂着,语气执着坚定,你……别哭了,以后我陪你,
你陪我?你陪我个残废干什么?我以后不用你来找我!
因为我喜欢你。
简熙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却是在医院里。
女孩什么也没说,她哭得更厉害了,头窝在白色的被子上,泪水浸透了被面,留下的水印更像是心里发泄出来的痛苦。
周围寂静得可怕,像水一样的悲伤包裹了整个病房。
简熙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女孩哭累了睡着时,才帮她掖上被子,坐在她旁边继续守着她,直到女孩的母亲来到。
以后的时间里,简熙天天都来看望躺在病床上的女孩,无论是日晒雨淋的烂天气,还是日渐繁重的课程,或者是她忽冷忽热的态度,都没能阻止他的坚持和恒心。
有时候他只是给她拿一本最近看得有趣的书,或者是说一阵自问自答的话,尽管得到的只是几句敷衍的回答,更多的时候,是女孩装睡,简熙在旁边守着她,谁也不说话。
…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好起来。
女孩变得开朗起来了,她开始喜欢和简熙聊天说话,不再沉浸在过往的悲伤中,女孩的妈妈也很乐意看着两个人的和谐相处。
他们是幸福的,尽管不被他人所看好。
简熙的画得奖了,画的内容是女孩黄昏时在琴室弹钢琴的画面,他拿着画跑进病房里给女孩看。
窗台的尘埃在飞舞,世界仿佛都是柔软温和的金黄色,透过窗户看过去,琴房里的女孩神情专注地弹着钢琴,纤细的手指搭在黑白琴键上,光线似乎在她的背后交织成了一双翅膀。
女孩看到那幅画,却没有意料中的欣喜雀跃。
“我不能弹钢琴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这幅画,还有你会日渐康复的身体,只要我们努力……”
“你什么都不懂,你还以为我是你心目中会黄昏在琴房里弹钢琴的天使吗?要是换成你,要是你再也不能画画了你会怎样!”
“你喜欢的只是那天黄昏里虚幻的影像罢了,你走,你走啊!”
“你给我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
女孩把简熙送给她的陶瓷杯子往他身上扔了过去。
白瓷碎片四溅,分崩离析,划过简熙的耳边,没有扔到他的身上,却仿佛所有的碎片都插进了他的心上。
简熙眼神暗淡,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再也没有踏进去一步。
往日相视而笑的默契爱意似乎都是梦一场,这场摇摇欲坠的春秋大梦现在终于抵不住压力轰地如那陶瓷杯子般支离破碎。
…
“那…最后你们怎么样了?”
我忍不住打断了对面的人沉默的回忆。
“后来我也曾经回去过几次,才知道她出院后转校了,家也搬走了,杳无音信。”
耳畔的音乐早已不知换了第几首,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怀念,感叹,还有隐藏起却更深沉的爱意。
“还是觉得她那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可能那时候的我还不够成熟,很多事情都没想好吧,毕竟事情过去那么久了。”
“其实我只是想再亲口跟她说一声,无论她会不会弹钢琴,变成什么样,我还是喜欢她啊。喜欢一个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简熙冲我咧开嘴角,露出整齐的大白牙,眼里有光。
…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走廊上行人的脚步交谈声。
地上躺着没有被收拾的陶瓷碎片。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女孩的妈妈走了进来,她揽住被子下的女孩,叹了口气。
“简熙是个好孩子,你怎么就那么倔呢,非要赶别人走……”
“妈,我不能连累他,我不能……他有大好的前途,他画的画那么好看……”
女孩的话语中夹杂着时断时续的抽泣声。
“真是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两个人就变这样了。”
母亲摇头叹气,眼里是心疼。
…
因为喜欢啊。
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当了爱情的孙子。
在一起的时候会心跳乱撞,手足无措。
做出的事情会莫名其妙,变成另一个自己。
无论对与错,仅仅是因为喜欢啊,这种雾一样捉摸不透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