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塔斯马尼亚恶魔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直川楠介收到消息时正在去互助会的路上,打到家里的电话是女儿芽衣香接的,也很正常,他想,健很早之前就不再使用手机了,有什么事情都是直接打到他家。前天下午他们才联络过,健邀请他一起到澳洲看袋獾,楠介当时就上网查,袋獾特有的癌症在同族之间传染力极强,也因为这样,可能再几年就要灭绝了。楠介没有立刻同意,当地的入境限制和医疗条件、吃食环境等都要了解全面,他用一整天的时间做好笔记,还有几个月才是袋獾频繁出没的交配期,健若是真的想去,那他就一起;他还打算问健,为什么是为了袋獾而不是鳄鱼,除了那只叫做光的猫,健向来不喜欢这种看似可爱的小东西,后来他又想,到了互助会再问也行。

冰箱里的食物是满的,但是健的胃里却是空的。楠介想起来了,电话里他忘了问健多久没有吃东西,冰箱里原封不动的拉面还是他上个月买的,健那时说他才吃饱,连一起带来的水果现在都已经长霉了。光在某个角落不断地叫,地上摆着干净的水和罐头,剩下的肉比健身上的还要多,若要问健什么是他最舍不得的,那一定就是这只小猫了。楠介拿起罐头学着小猫喵,它认出了楠介,从柜子里钻出来到他小腿上蹭,肉嘟嘟的身体摸起来像一颗柔软弹嫩的小汤圆。座机的拨打记录全是楠介的电话,一天几通,或是几天一通;楠介又找到贴在冰箱上的几个联络电话,他选择拨通最底下的那串号码,他认为最后一个记下的,往往是最不会去找,却又最不想忘掉的对象。

健的前妻拜托楠介将屋里的东西全烧掉,当然不包括光,“我想以它的情况,不会打扰你多久的。”她用了不到三言两语的时间,就在光八年的寿命前方画上一条终点线,和画给健的一样,她甚至认为他们根本走不到那条线。“知道了。”楠介说完没有马上结束通话,他听见一个年轻的少年嗓音,距离话筒有些距离,语气像是询问他的母亲什么事情,浑厚且沙哑的音调似乎正处于男孩子变声的时期。

“全班啊,最会跳舞的就是翔平了,还代表幼儿园参加市里的文化节表演呢。”楠介是透过健的描述慢慢对翔平熟悉的,浓密的黑发是和健一样的自然卷,个头不及健的腰,为了要碰到爸爸下巴的胡茬,他时常把手伸得高高的,再踮起不爱穿鞋的小脚,翔平还最喜欢在睡前找健合唱童谣,也会在吃饭前表达餐前礼了。

“‘我开动了。’翔平还拿不稳筷子,可是已经学会做出这个手势了,把筷子放在合掌之间,每次吃饭之前他都执意要如此,那个小手掌啊,实在有趣极了。”健时常在吃饭之前模仿翔平做餐前礼的样子,他第一次说这件事时翔平五岁,最后一次也不过两个月以前,翔平依然是五岁。

“是发病了?”电话的另一端还是开口了,也许她觉得询问是一种礼貌。

“不,也不能算是吧,他们说是饿死的。”

“那有什么差别吗?嗯,我是说,结果是一样的……也不是这么说,总之我很抱歉听到这样的事情,但是那时候我和他就结束了。”

“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我才真是抱歉,毕竟这么早就来打扰你。”

前来的警员了解情况后不愿多待,与医护人员确认死因后便一同离开了,楠介与互助会联络上,发起人龙川先生介绍熟悉的葬礼公司前来,“他们很有经验,滝井先生就是请他们帮忙的,在他们到达以前,还请直川先生您多照顾了。”

楠介在枕头下找到健的最后一张病历单,日期还是七个月前,药吃了不到一半;健说就算再活二十年,能做的事也就那样了,他也这样问过自己,毕竟那些用来抑制的药物和针剂,作用只是为了续命,不是改命;可是前天还说要去看袋獾的,就连出入境所需要的数据他都带出来了,几张袋獾图片就钉在健躺着的侧面墙壁上,楠介不认为这场澳洲之旅是健编造出来的。

紫米饭团是出门前刚包好的,原本就是要带出来和健一起吃,现在饭盒的余温都比健的身体还要热了。楠介跪坐在健的身边掀开盒盖,“我开动了。”他双手合十,饭团的香气没有将健唤醒,一团手掌那么大的饭团在掌心沉甸甸的,他双手反复捏着被冰凉海苔包裹住的温热米粒,像在揉捏艺术品似的小心翼翼,生怕捧坏,一下、两下,黏腻的饭团被他捏得软绵凹陷下去,几秒钟又恢复原来的形状,外层捏得稀散碎裂的海苔一片片掉在楠介手上、膝上,还有他正跪着的榻榻米上,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真是不负责任的家伙,你倒是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楠介把饭团推进嘴里,黏腻的、发着紫光的米粒沾黏在上颚,阻止甜味散发至整个口腔,他用舌头去顶,它们又黏上舌尖,他再用下排牙齿去将舌尖的米粒刮干净,只吃了一口嘴巴就已经酸到不行。

“你说得对,吃东西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楠介索性把饭团放回盒中,盖上盖子。他靠近健凹陷的双颊想看清他的眼皮,确认它们是不是闭紧了,医护员说他的肌肉因为缺乏营养,已经没有什么力,加上开始僵硬,闭不紧也是正常的。他伸手去摸,那是一层薄到几乎是膜的皮,捏着睫毛轻轻一拉可能就会撕破了。他把食指放在眼皮上,真切地感受到被包住的眼球还在快速转动,他想健只是进入了深眠期,也许正被哪段梦境困扰着,暂时是起不来了。楠介收回手看着熟睡的人许久,接着再次打开盒盖,“我开动了。”说完拿起咬了一口的饭团先在双手间揉捏,随后送进口中重复一遍让他疲累不已的动作,这一次他坚持了三口,后面那口覆盖住前面那口还黏在口腔里的糯米,一口比一口更黏更沉重,两排牙齿每一次的张开再闭合,他都感觉是跑了一次漫长的、只有他一个人的马拉松;三口之后,楠介再也嚼不动了,他放下饭团,让它与另外两个完整的饭团整齐地并拢排放在一起,确认盒盖是否完全合紧了,再用舌尖仅剩的力气将口腔里沾黏的糯米断续刮理干净,最后盘坐下来把头一仰,双手撑在有些扎手的榻榻米上,长吁了一口气。

光直竖着尾巴向楠介靠近,用冰凉的小耳朵和鼻头摩擦他的手指,橘黄色的毛发被透进窗口的阳光晒得稻谷似的金亮,楠介动动手指逗弄光蓬松的头顶,有些干燥粗糙,但厚厚的又很柔软。光绕到身后,忽左忽右游移在他双手臂间穿梭,隆起的背脊在轻拂时带起电流;楠介的手指被几下针刺的痒扎得轻微一颤,莫名想起猫的静电能让人死而复生的传说。他拦腰抱起光,电流持续在右手臂与光身体之间来回地钻,楠介轻轻将光放在健的身上,“像座雕像。”当光的脚掌接触到健不再起伏的凸起肋骨时他想。肋骨间薄皱的纸皮禁不住光的重量塌入胸腔,健才甘心吐出最后一口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的气。光抬起后腿,又找了一根肋骨垫上,后背拢成一个圆,前脚两朵粉色的小花在健的胸膛踩得忽缩,忽张;这时的健又变成一架弹不出旋律的骨琴,楠介靠近想听,脸颊又扎了光的胡须,他们同时退开,阳光看准时机,从被弹出的距离直跳进屋里,锋利的刃瞄准光琥珀色的眼睛,原本倒映着健的圆亮瞳孔被刺成一条狭长且深不见底的洞,光偏头,眯眼将花瓣收折进毛发中,蒲公英似的小身躯被尾巴包裹,在阳光中轻轻陷入几格琴键间的缝。

“他当然没有醒来,可我那时却觉得松了口气。”楠介再次来到互助会时葬礼已经过去一周,他将成灰的健部分制成了分骨项链,就垂挂在胸口,“那家伙就算死了,还是要继续看着我痛苦的样子才行。”12张围成圈的椅子有4张是空的,那些故人的位子偶尔会有新人入座,可也说不上哪个时候,新人还是成了故人;真正因为互助会的“互助”而继续坚持的人并不多。

“就是名义上找一个伙伴互相督促,请求对方要保持希望下去的互助团体。”健当年是这么对楠介说的,楠介倒是觉得互助会的目的,说好听点是激励对方的求生意志,相约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实际上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需要自己去安慰的人,心里多少能好受一些吧。

楠介不否认他一开始会答应健参与到互助会中,并且和他成为互助伙伴,其实都是为了报复,他的人生已经崩盘了,要的当然不是什么互助,无非是想要健能看见自己的痛苦罢了。“真的是可笑啊,你没经过同意就把我的人生毁了,却还要求我跟你继续保持希望。”楠介甚至觉得这种互助会的形式就是一种传销,他们去到医院寻找可能的“下线”,再租一间简陋的公寓,每周轮番报告近日的“业绩”,和正统传销不同的是,他们的业绩并不取决于自己发了多少横财,收获了多少信徒,只是些再简单不过的日常琐事交代,例如这周有什么事情让自己笑了,让自己哭了,让自己突然想要再活久一点了,以此激励现场其他人的鼓动或慰藉,只要说出来的事情能引起他人的同情,那么多活的这段时间都归功于自己和互助队友的努力。值得一提的是,一旦自己的事情说完了,总是能得到谁的拍肩或是掌声,明面上他们会说“你已经做得很棒了”,但潜台词多半是“看来我并不是最糟的”;说穿了,互助会就是打着互相帮助的名义,内心却只是在比较谁活得比自己更惨而已。

“话说上周我也去了葬礼,活下去可能对你们来说很不容易,至少是比死还困难,我说得没有错吧?可是我还是想说,像健这样的解脱并不光彩,活下去的理由总是会比死掉的理由还多,所以,嗯,就算我能够理解,可是很抱歉,我还是无法接受,”龙川先生双手交握,试图要从剩余的七个座位当中找到一双认同他的眼神,环视一圈后还是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除了这件事情,还有一件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大家…...”

“比如什么?”上个月才加入互助会的静谷美原,这时将她原本盖在膝上的手掌朝龙川翻了个面。

“什么?”

“你说活下去的理由总会比死掉的还多,比如什么呢?龙川先生。”

“当然呀,活下去的理由可以有许多,可以是为了一些人,或是一些事,但是死掉的理由只会有一个,就是你不想活了。”龙川摆正倾斜的身体,让双腿并拢,他将镜架扶正至鼻梁中心,尽可能让镜片中的眼神能看起来温和且温柔,接着他一动不动,只专注地看向手掌有些颤抖的美原,尽力要突出自己身为心灵导师的作用。

“可是这些事怎么能够不让人沮丧呢?我到这里以后马上就有人死了啊,我们还无法告诉对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天都知道我们根本就好不起来,是好不起来的啊,那么活下去的理由就是为了等事情变得更坏而已吧,你看,龙川先生这不是又要带来坏消息了吗?”美原意识到龙川的目光,收回提在半空的手掌,胡乱在拉链只拉开一半便被卡住的背包里翻找,她从那半口的空隙里抓出一包包、一罐罐的药,最后才拉出一张已经被捏得皱糊的、左上角写有昨天日期的诊断书,楠介只能看见前两行的内容:

· HIV感染:确认HIV阳性(抗体检测结果阳性)

· 疾病进展:根据CD4细胞计数和临床表现,诊断为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AIDS)

“还有这个,我明明才感染不到三年,怎么那么快就发病了呢?当初、当初医生说我如果好好治疗,再过八年十年都不转化也有可能,难道我拼命活着就是为了承受这些事情的到来吗?”美原没有如在场预料中的啜泣不止,她的态度让楠介觉得她也只是想要从龙川口中再度得到一句能安慰到自己的话而已,例如那句“你已经做得很棒了”,或是“要对自己有信心”这样看似毫无意义却能准确起到安抚作用的言辞,就算已经听到耳朵都起了茧子也舍不得再错过一句。

健的车子与楠介一家三口撞上那天,他也收到了同样确诊的内容,这是楠介事后才知道的,如果早知道(凡事都应该要有早知道),他是说什么都不会不顾皮肉已经被撞得稀碎的脸,也要把健从变形的车里拖出来的;楠介不止一次想要回到那个他还有家的下午,他宁可待在尚未扭曲的车子里陪伴妻小,哪怕是陪伴她们一起被后面疾驶来的卡车撞上也好,他都不应该贸然下车去检查另一台车的情况;如此一来,健就不会突然喷出一口血水到他的脸上;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在几分钟后与妻子在阴阳路口分道扬镳;如此一来,今天这样的下午三人还是会按照计划出去旅游,而不是来到这里比较谁的命更短了。

“即使我们没有生病,静谷小姐就能确保自己还能活上八年十年吗?我们只是比别人先预知了生命的结果而已啊,难道就因为这样所以要先放弃了吗?谁的生活中没有糟心事呢?”龙川摇摇头,他的父亲去年才离开,并不是因为什么疾病,龙川说,那就是一场再意外不过的事故,后来母亲因为过度的劳累和思念,赶在父亲身后也去了,他时常觉得最该死的人是自己,然而大家都在为他的病情奔走、担忧时,到头来只剩他一个人还好好地活在这里。

静谷美原不置可否,将药单和药品又一个个塞进被拉开一半的背包里,重新端坐回椅子上,楠介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想要听的话,毕竟龙川并不是没有资格安慰他们的人,他被感染的原因和楠介差不多,都只是想要救人而已,无奈当时乡下的医疗条件并不好,他也因为救人造成的后果而失去了至亲。

“对不起啊,今天真是糟心。”当初是健在医院里主动找上楠介的,该怎么提出来呢,在楠介回忆的时候,他觉得当时的健怕是想了许久,如果是他,他又会怎么开口呢,“我有艾滋病,请你两周后务必再回到医院检查,当然,带着你10岁的女儿一起。”他会这么说吗?或是他什么都不会说,让医院发现的时候再通报对方,而自己则继续躲起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楠介看着张口欲言又闭口吞下唾沫的美原,对于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来说,不论她是经历了什么而被传染,这一切都只能用糟心来形容了。

几年后楠介也曾试过用谅解的口吻对他说些什么,却很少能真的说得出口;活下来的芽衣香当时正需要一颗健康的肝脏来保住她的命,这是作为一个父亲在妻子丧命、女儿命危的时候唯一还有能力付出的东西,健的一句对不起,却将这些能力都抢过来然后倒掉了,倒进废水池里,倒进焚化炉里,倒进后来装有妻子的坛瓮里;最后芽衣香不仅未能及时手术,到了现在还要因为各种肝脏排斥问题往返医院才行。楠介直到很久很久才接受了这不是一场恶作剧,或者说是现实在逼着他接受,逼他接受健,逼他接受这种只有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狗血内容;然而那么自私就把病源传给他人的健,最后自己都不愿意撑下去啊。现在楠介连一个能够怪罪、能够让他看见自己和女儿痛苦的人都没有了,他再也不能说 “看看你干的好事。”也不能说“要不是因为你的关系,”这类负气的话了,他甚至怀疑健的抑郁症之所以变得那么严重,是不是因为传染给自己的负疚使然,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与健的生活,到底是谁害得谁更惨一些呢?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为了活着,我们比大多数人都更努力了不是吗?只管活着,活着就已经赢人一半了。”龙川见美原不再吭声,说了一句他惯用的总结,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对折再对折的通知单,“你们很多人都知道,几年来我们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换过地点了,遗憾的是今天来的时候我又一次收到投诉,规定我们必须要在月底之前找到更适合聚会的场所……”

“其实袋獾并不伤人的,可是它们特有的传染癌症还有感染后那张可怕的脸,让它们变成人类眼中应该要躲避或射杀的异类,甚至还因为叫声太瘆人而叫它们塔斯马尼亚恶魔……”健在最后一通电话里提到一些袋獾的特性,当时楠介认为他只是想要出趟远门而已。“好了好了你也太啰嗦了,非要做什么事都把我拉上吗?”虽然嘴上这么说,楠介心里总是不太放心。

“我尝试解释过,在日常生活里根本没有什么传染的风险,可说这些有什么用?害怕我们的人太多了,想想看,在生病之前我们也是普通人而已,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谁还不会拎起包包起身离开呢。”龙川先生又提到几处下一次聚会可能的地点,在离开之前对着每一个人都示意性地拍了拍肩。

离开互助会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楠介走在静谷美原的后面,前几次他都没有发现原来他们回程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大概因为这个时候的健总是会在他身边,“最近换的新药,副作用让我味觉都变得不正常了,我们去试试那家新开的拉面吧,听说他们的辣椒可是地狱级的哟。”有时候路过了少男少女的动漫店,他也会请求着楠介一道进去,在五颜六色的少女区替芽衣香选几本飘有不同香气的手帐,接着健又会提起翔平,明明已经长到能将球投进篮筐的年纪了,他还是坚持要选那一些小男生才会感兴趣的超人手办模型。

“打算寄过去吗?”

“当然是等到有机会再见面时一起给他啊。”

后来楠介在健的半边橱柜里发现那些包装都还很完整的手办,上面还附有写上不同年份日期的卡片,针对儿童节、生日一直到成年礼,由小到大整整齐齐都排放在那一大半的柜子里,“果真是只会给人添麻烦的人呐。”现在那些未拆封的礼品,则是移放到楠介的书房中,由他继续等待那个机会的来临,动漫店和拉面店在夜空下点亮招牌,照例在吸引像楠介和健这样的人进去,但是楠介只是盯着前方美原的背影,好奇她家应该是住在哪条大路或是窄巷,毕竟这里并不是往地铁站的方向,既然和他一样选择步行,那应该也是住在附近而已。再跨越两条巷子,楠介不由自主地随着美原走进一家美式的酒吧里。

“你在跟踪我?”当静谷美原推开酒吧的木门走了进去,发现门并没有马上被关闭时她才回头看见身后的楠介。

“啊,我回家的路上碰巧看见你,想着一起进来喝一杯,不过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离开,绝对不会打扰你的。”楠介这才意识到他的失礼,仓促间转身想要退出去,又被回弹的木门磕到额头,他向后一仰,后脑勺再度与紧贴身后的美原撞上。

“唉哟!”两人同时叫出了声,尴尬几秒后还是美原先笑了,“一起喝几杯吧,已经好久没有人陪我喝酒了。”她主动拉起楠介的手,要走到靠近窗边的位子。楠介本能地想要挣脱,就像他从前要把芽衣香牵住他的手挣脱那样,但是她不是小芽衣香啊,楠介想到这也只好任由她拉着自己;那么芽衣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来找自己牵手的呢?

“我知道他一直在怪我,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我而不是妈妈。”是她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看似觉悟的话开始吗?

“外婆说,他的肝脏明明和我匹配,却宁可让我换上一个不合适的肝脏。”还是岳母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呢。

即使楠介比任何人都了解牵手并不会让女儿感染上HIV,他却还是坚持要杜绝那零点零零零几的可能性,唯有在降着大雪的气候来临,楠介才有理由戴上厚厚的手套牵起芽衣香的手,只可惜很快的芽衣香就过了想要爸爸牵手的年纪,又或是她的懂事终于让她误解了楠介一直刻意疏远她的原因,认为爸爸的爱从妈妈死掉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被全部收回了。

“天气已经开始冷了,不知道我能不能看见今年新宿的雪呢。”入座后的美原先看了一眼窗外,接着轮流将两只袖口拉长到盖过手掌,用袖口去翻动桌上的酒品目录。

“今年的冬天听说会来得特别早,也许十月份的新宿就会下雪了,到时你的身体还好得很呢。”楠介也看向窗外,一个年纪看上去和芽伊香差不多的女孩正在对街发着新店开幕的传单。楠介多看了两眼,她的身形比芽伊香还要更圆润一些,现在这个时间,芽衣香才刚从打工的咖啡厅下班,要到学校上课吧,幸好昨晚他把女儿破损拉丝的书包背带给缝好了,便当袋里还有一套他新买的餐具,是紫色的,那是芽衣香喜欢的颜色,她的日记本和常用的文具、发带,都是紫色的,而且颜色不能太深,必须是粉紫色,就连他贴在便当袋内侧提醒她要注意的低脂、低盐、低蛋白那张饮食清单都是粉紫的;早上为她做的纳豆卷有全部吃完吗?今天他特别将金枪鱼与纳豆拌在一起,而不是把金枪鱼压碎后再与米饭一同包住纳豆,这种做法还是他从芽衣香桌上的美食杂志里学会的。在不知不觉中,女儿都已经开始看着杂志学习做菜了,很快她也再穿不下楠介替她添购的那些衣服,很快她便可以完全不需要爸爸了。

美原摇晃着楠介的手背将他的视线从对街拉回到酒吧中,这种和居酒屋比起来相对热闹的美式酒吧楠介还是第一次进,凝结成珠的霜露附着在空调的四周,和医院里的消毒酒精不同,薄荷叶和水果调酒的香气顺着凉风传送到每一张木头桌椅,每张桌子上的酒杯都在流着汗液,桌边的热毛巾也在向上吐着热气,搭配暗橘色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照得有些诡异;楠介看不出来右手还放在他手背上的美原此刻是在笑还是在发愣,她的皮肤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精神状态却像是连续加了二十八个小时班的职场白领。楠介抽回手拿出包里的消毒纸巾,将纸巾覆盖住手指,不放过任何一条木头纹路的缝隙,又抽了两张让美原把双手消毒干净。

“现在的情况可以喝酒吗?”楠介看向服务生放到美原面前的威士忌,杯缘的盐巴很快有了一个缺口,缺口处沾有她唇上的口红印。

“就是现在的情况才要喝酒啊,不是都说及时行乐吗?”

楠介捧起自己的莫吉托,虽然这家店使用梅子代替原本的酸橙,让酒类风格中的日式感加重,他还是被一股酸气呛到了舌尖,做出了一副五官扭曲的夸张表情,是药物的副作用让酒都变了味吗?啊,是他的舌头已经好多天没有受到食物刺激了吧,毕竟上一次吃饭团的力气已经将楠介整个人都耗尽了,这几天他几乎都是靠着牛奶和散煎的鸡蛋这种不需要费力的食物生活下来,酒精的刺激越过他的口腔直冲脑门,一架沉重的钢琴重压在他的大脑当中,一只棕色的肥硕小猫正背对楠介的鼻腔,坐在琴键上恣意摆弄,小猫并不像对待健的光那么温柔,它粗暴地用前脚在黑白琴键上轮流扣动,音键混乱发出的旋律时而尖利时而沉闷。

对,那是一架钢琴,琴锤支架都已经生了锈的复古钢琴,被他一口吞进了大脑里,叮叮当当当、叮、当当、咚咚当各种声音,美原的嘴型跟着那些错乱的旋律在开合,已经被猫抠掉的琴键居然还能继续发出声音,咣咣、砰、吱吱嘎等已经说不上是一种音符的噪音,还有那只猫把琴键拔起来向他的左脑门弹丢出去的撞击,啊,原来那是一只袋獾,它的脸部已经被癌症感染,右半边脸已经被病毒啃蚀,露出里面黑色红色的、尚在流脓的坏死组织,袋獾一回头就发出恶魔般尖锐的凄厉嚎叫,还有从喉咙里的沉重喘息,它看向楠介的眼窝就要伸出爪子来抠,楠介的嘴巴也被钢琴和袋獾撑得大开,袋獾的尖叫正从脑袋反弹到他的声带里,再反弹到声带外,他的气管都快被撕裂了;楠介不禁作呕,嘴巴再撑大一点也许就能吐出来了,撑到比袋獾右脸还要更大,袋獾终于从他脑袋爬到口腔,两只利爪把他的嘴扒得更开,脑中的钢琴伴随两道更凄厉的惨叫后也轰然倒塌。

几分钟以后他的意识清晰了许多,但依然觉得全身沉重,楠介想那是钢琴和袋獾所遗留在里面的骨架,只能等它们慢慢被脑液腐蚀消化了。他艰难地想靠脖颈把头撑起来,这时看见了胸口正散着的一缕长发,久违的妻子躺在一旁,就和他在同一张白色的大床上,她笑着问楠介说饿了吗,接着两根手指爬上他的额头,一前一后轻点至鼻尖,沿着胡茬走向喉结,来到胸膛搔弄他胸前稀疏的毛发。楠介闷哼一声,妻子的手指继续往下,那是一种他好多年都没有接触到的温度,很烫却非常舒服,一步两步三步从手指点到的中心扩散至两侧的身体,直至他整个人都泡进了温泉池里似的哆嗦,妻子原本埋进他腋窝的脸蛋又钻了出来,她的脸色很苍白,但是和他一样在流着汗。

楠介拉住妻子还在向下游移的手腕,正要翻身时脑中的稀散骨架也噼哩啪啦跟着旋转,横冲直撞要从五官的各种孔洞中倾泻倒灌,他甩甩就要被摩擦出火的脑袋,才一闭上眼睛,从零散的碎片当中伸出一只尖爪,同时还有一具已经被病毒侵蚀得坑坑洞洞的身体,一排一排的肋骨架子正在交错位移,肋骨到脖颈以上是那张闭不上眼的脸庞;健正在变成一只袋獾,从脸至脚每一处都在流出恶臭的脓水,原本还算完整的双眼被一颗正在膨胀的偌大的肿瘤挤到了两侧,耳朵也不见了,脚指头断了两根,每一个弯曲的动作都会截断他一根骨头,咔咔咔的清脆音伴随又在发出刺耳旋律的钢琴,不断向他靠近,越来越近。

“喂!你这家伙,究竟多久没有吃东西了?”楠介弹跳起来抓起正在响起的手机,一定是健打来的,现在他只要补上这一句话,那么健就不会死了,问完后他转头就想告诉妻子,说不定这个把病毒传给我的人只是假死呢,可是这时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人。

“我吃过了,爸,你在哪里呢?”那头传出芽衣香急促的声音,楠介看了手机的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大床左边的小桌上放着撕开一半的安全套包装,里面的东西却没被拿出来使用,两人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电视柜旁的单人沙发上,热水壶里咕噜作响,一对装有速溶咖啡粉的白色瓷杯放在壶边,浴室里的花洒水流哗哗哗地砸在瓷砖上。

“啊,昨天和朋友喝完酒就在他家里睡着了,真是抱歉啊,芽衣香能自己做早餐吗?”楠介揉揉太阳穴,起身走到距离花洒声音更远的椅子坐下。

“知道了,光我已经喂了。”芽衣香没等他回答就挂上了电话,此时浴室的花洒已被关上,走出来的人是美原,她的腹部和乳房周围有几块暗红色的鼓胀皮疹,以皮疹为中心又扩散出几条血丝挠痕,窗帘全被拉上,灯光也不太亮,但是他却能清晰看见挠痕里的血正在不断往外渗,美原边走边抓,指甲缝里都是黑红色的血迹。除了这些以外,美原全身都很苍白,她走到楠介身前,双手捧过他的脸,额头对他的额头覆盖上来,两侧的长发垂落到楠介的双颊边,两人鼻尖上的汗毛几乎都能产生像猫一样的静电。

“爸爸,你摸摸看,我好像又发烧了。”出院以后的芽衣香时常因为炎症而发起高烧,为此楠介买了一个测量额头的温度计,滴!就能显示出女儿此刻的体温。好几次他下意识要去触摸芽衣香的额头,或是和妻子一样搂过她的身体用脸颊或额头去触碰温度,最后又还是从柜子里拿出额温计来,滴!若是发烧了就要先吃退烧药然后送医。随着肝脏的排他性反应减弱,女儿也越来越少发烧,但她还是常常会说“爸爸,你摸摸看,我好像又发烧了”,并且在楠介拿出体温剂时又自己摸摸额头,当作没事一样走回自己房里。

“好像已经不烧了。”美原从楠介身前退开,留下还有温度的水渍和玫瑰花的洗发水气味。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冰箱给你放了吃的,不吃就等着恶化,连我都知道的事情,究竟还要造成别人多少困扰呢?”楠介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健时,他已经和骷髅没有不同了,他还是很懊恼,当时就应该在那看健把食物一口口吃进肚子里才行。

“你不会不打算吃东西了吧?这样喝酒也太危险了。”美原摇摇头,将衣服一件一件套上,拿起梳妆台上的吹风机随意吹整和妻子同样披肩的直发。

“可是吃东西好累。”楠介再一次甩甩头,起身穿起衣服。

“没有抵抗力可是不行的哦,听说你还和健约好了一起去旅游?”美原一手挠着锁骨上的皮疹,另一手拎起包包。

“他说想去澳洲看袋獾,看样子是没有体力了吧。”

“所以才说要吃东西嘛,再辛苦也要把食物嚼完才行啊。”

“知道了,会喝点牛奶的。”虽然健当初是那么说,但是冰箱里连牛奶也是过期的啊,如果楠介顺手倒一杯牛奶看他喝下,如果呢。

龙川先生在接下来几个月都没有再发来消息,每一次找寻新的地点都是让人很头疼的事,但是他没有找电话询问,毕竟在他的互助伙伴过世以后,这样的互助形式再也没有实际上的意义,楠介认为即使就这样专心顾好女儿的生活大概也可以。新宿已经进入冬天,往年还不怎么怕冷的楠介也开始穿上厚大衣,他去商场买了几件新的毛衣放在芽衣香的衣柜里,尺寸稍微大了点,如果以后他不在了,女儿要穿到毕业穿到工作都可以,还有妻子从前织的围巾毛帽也一并挂上了。他已经尽量避免去偷看芽衣香的日记,但是并没有减少对她的关心,每天想着新的菜谱,戴上一次性的手套为她弄早餐,两颗蛋打散,楠介吃一半,芽衣香吃一另一半,他很注意,盐巴都只能少放。光也在定期回诊,让楠介特别羡慕是它的食欲一直处在很好的状态,健收养它最大的原因也是如此吧,明明患上类似名义的病,为什么光却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睡醒伸个懒腰就吃,吃完了再伸个懒腰就能舒服地继续窝成一团睡觉;像光这样能够什么都不担心地活下去,反而才是最让人羡慕的事情。

“它是在母体中感染的,可是它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活得那么潇洒自在。”楠介特别邀请美原一起带光到兽医院追踪体内FIV病毒恶化的情况,光已经快九岁了,除了牙齿有些老化的迹象,身体其它状况都与一般猫无异。

“可是楠介,人类看似群居动物,其实对他人的排斥比任何物种都更夸张吧,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却总是要被当成犯人对待,谁还能洒脱得起来呢,”美原伸手抚摸着光蓬松的背脊,露出手腕上紫红色被挠抓过的皮疹,看见楠介的目光,她很快又把手缩回袖口内,“这个啊,医生说病毒比他想象中侵蚀得还快,大概是跟我先天性的心脏病有关,今天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出来的啊,毕竟出来一趟造成的困扰可真是太多了呢。啊,好像就要下雪了啊。”两个月的时间美原身上的斑疹已经长到了外衣无法遮掩的程度,尤其是嘴角和口腔内部的病疣在经过几次镭射以后留下了土坑似的大小不一的疤,而同样的地方下次又会再长出新的疣体,范围也会慢慢扩大,不仅如此,体力已经快被病毒吃光的美原,走不到十步就会停下来粗喘,就连抱起四公斤的光都非常困难。

“不用主动找我了,倒是你呀,要记得吃东西,我会时常打电话督促你的。”楠介目送美原上到公寓前,她说很害怕有一天会突然被人找不到,她宁愿这样慢慢被忘掉,也不想再造成别人的麻烦。

楠介的后背时常会痛,伴随着脖子和太阳穴的僵硬,他无法待在电脑前工作太久,所幸医保还能支撑他的大部分医疗费用,后来就连切菜时的手指也开始间歇性地颤抖甚至麻木,还曾经毫无意识地让刀子切掉了几块指腹的肉。更困扰的是只要他一进食就开始打嗝,尤其是和女儿共处在一张餐桌的时候,这几个月他尝试要扮演一个正常父亲的角色,再不用多久芽衣香就要从高中毕业了,她会去到大学,接着会交男朋友、到外面同居、工作,也许还不用等到那些时候,楠介就先死了。于是他就算每晚七点不到就会感到疲劳,还是会订好九点的闹钟,要替刚下课的女儿做一顿简单的夜宵。他用公筷替她夹菜,舀汤,要是过程中不小心触碰到芽衣香的手,那种麻木感就会发生,麻木从指头深入血管,再向上流窜到气管,爬到口腔,将他的舌根紧紧掐住,掐到僵硬、痉挛,每到这时刚吞下去的食物又会逆流到食道,将喉咙卡得呼吸不过来,原本吃东西就已经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了,现在连不经过咀嚼而直接吞咽的软质食物都让楠介望而却步,他甚至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开始作呕,可是他还是会在九点中来到厨房,在不断的恶心与反胃中准备几道芽衣香爱吃的料理或甜品;楠介常常觉得倒不如就这样躺着死掉好了,健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原来不想吃东西的时候还被催促着要吃,是件那么让人烦躁的事。主治医生说这些是抑郁引起的躯体化症状,“应该已经持续很久了,HIV感染患者百分之70都会伴随各种躯体化症状的产生,身体的情况做医生的还能帮你,精神上则只能靠患者自己了。”

“别说全世界都把我们当犯人,就连我自己都时常会嫌弃。”楠介特别想要回答美原关于犯人的问题,最难的地方大概是即便清楚是自己无罪的,却也无法理所当然地抬头挺胸说我是个正常人。

美原来过几次电话,第一句都会先问他吃了没,随后才是闲聊最近发生的事情,从原来的三四天一通,到后来两周一通,一直到楠介决定出发之后都没有再接到美原的电话。新宿的雪并没有像他说的提早到来,到了十二月份才降下零星的几片,不知道她看见了没。

三月初的楠介趁着芽衣香去春季旅行,楠介开启九个多小时的飞行来到澳大利亚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在飞机上他喝了两杯牛奶,还严重耳鸣,疼痛从后颈延伸到后背,尾椎一接触到椅子就像被粗针在刺;楠介只能弓着身把双手撑在桌板,这样一来麻木僵硬的小腿便不好伸直,只能维持屈着的姿势,一旦想要伸展,那根粗针很快又会扎上来。他尝试闭上眼睛,零件已经被拆得分崩离析的钢琴又出现脑海里,还有一只冒充健的袋獾要将楠介引入那团废墟里活埋;楠介这次不惜费上所剩不多的精力,为的就是要把那只袋獾带到它应该存在的地方,这趟旅程楠介感觉自己先是背后被人捅了好几刀之后再折叠塞进尺寸过小的行李箱,再抛到几万英尺的高空中悬浮,受到四面云层的不断挤压,坠不了地。

即使已经身心俱疲,他还是和健来到澳洲最著名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保护区内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片原始森林,楠介根据导览指示拖着步伐,从早上到日落,途中他看见一大群同时在跳跃的、体型高大的袋鼠,巨宽的脚掌蹬起身躯毫不费力,穿梭跨步在灌木丛时也丝毫没有顾及左右可能袭来的攻击,一整群朝着同个方向一起前进,没有一只被孤单地落在后面,这才是“同类”吧,楠介想;相比那群动作敏捷成群结队的袋鼠,树冠上一只同样患有传染疾病的考拉正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咀嚼手里抓着的桉树叶,楠介苦笑,是否进食对它而言也是一件辛苦的事呢,可是它的眼神看上去怎么还能如此干净,每一下舌头的舔舐、脸颊的咀嚼翻动都没有让楠介感受到它有任何不耐或是恐惧。

“因为传染疾病的关系,多数的雌性考拉没有生育的机会就会死去,于是这种看似忠厚又老实的笨拙动物,我们能看到的只会越来越少。”一旁旅游团的导游正在对团员们认真作出说明;另一侧的袋沙鼠的体型比袋鼠小上许多,它不似袋鼠的冲劲,也不似考拉的无烦无扰,竖立的耳朵不敢忽略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在与楠介四目对上时立刻一蹬后腿转头逃跑,距离拉远后才停下来,弯下身体用两只前脚小心拨开眼下的草丛,低头细闻身下的每一株小草。

“这里有许多濒临绝种的动物,因为各种原因正在被猎杀或是自相残杀……”楠介继续往前走,导游的声音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终于在接近傍晚时来到有几只小袋獾正在奔跑的领域,“嘿,兄弟,你看到了吗?就是它们。”楠介拍拍项链,远处已经能听见一道极具野性的、粗犷的尖锐哀鸣,这种哀鸣与零星的远方狮吼在低矮的桉树之间弹来弹去,一来一往交错得甚是凄厉。

楠介待在一块石头观察,袋獾的体形不大,不过有许多只龇牙咧嘴的正在为了抢食而伸出利爪,力气大的会叠压住较弱的那一方,直到下颚处喷洒出带有腥味的血花也不会停下;很有意思的是,就算被压制下方的袋獾已经被咬得遍体鳞伤,也几乎不会有所谓的投降,它会一直反击到双方都累了,或是有别的抢食者靠近才会结束这场咬斗;进食以外的袋獾却能拥有绝对的平静,在几棵树下能看见几对正在互相舔毛,清理。有一只落单的、两颗发黑肿块附着在脸上的袋獾正在朝这里靠近,楠介下意识想躲开,那只袋獾却无视他的存在,它几度想要靠近其它携家带眷的袋獾地盘,又都被嘶吼着驱赶开了,最后它背朝楠介独自离开,半爬半跑有些笨拙地进入前方的丛林,楠介这时也看见倒挂在灌木上那条正对它吐着信子的棕蛇。

“比起躲在暗处突然攻击的人,诚实反而让我们变得更让人惧怕啊。”龙川先生在最后一次的聚会尾声这样说过。

“所以呢?接下来的聚会你打算使用别的名目来承租吗?”楠介问他。

“当然不是了,我只是感慨一下,毕竟我们没有犯错,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那只不知危机已经靠近的袋獾仍然蹒跚地用圆润的身体摇摇晃晃在树丛里找寻,树叶的摩擦声音也让那条棕蛇更精准地顺着它的路线伸长血红色的信子。

“喂!”楠介大叫一声,捡起一块树枝就往树丛丢过去,棕蛇没有理他,将前半截身体也伸得更长,只留下后半截还盘绕在树上。

“适者生存,英国人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从前我的妈妈总是拿这句话来安慰我,好像我只要努力去适应了就能够生存下来,可是她也知道,我一直都在和病毒做抗衡,并没有单方面放弃过啊,是世界不想适应我们,并不是我们无法生存,她却一再告诉我弱者就应该被淘汰,你说,我们是弱者吗?”美原本来想要撑到完全无法工作时再提出辞呈,公司知道后还是连半天的时间都不肯让她多待。

“喂!我说你,小心后面……”夕阳下一条刺眼的棕色蛇鳞迅速俯冲下来,急促的尖叫从原本紧密贴合的丛林中冲出天际,受到惊扰的树叶在稀稀沙沙的撞击摇晃中脱离树干,和袋獾的尖叫声几乎是同时落地。

楠介顾不得背上的疼痛,弯身捡起一块大石头走进树丛中,那条亮棕色的蛇还在紧咬着脸部已经完全溃烂变形的袋獾脖颈,整条蛇体将袋獾压缩得紧紧,袋獾用尚有的气和锋利的爪晃动身体想要挣脱,它每动一下,那条蛇就拧得更紧,最终袋獾破碎的、不再尖锐的嗓音变成像婴儿呛到奶时的断续咳音,咯咯咯、咯咯,咯……它被肿块挤到突出的双眼就这么盯着身前的楠介,虽然未闭,却再也没有动静。

“究竟谁才是弱者啊,要活就要活到再也无法呼吸了的那一刻,对吧?”楠介是这么回答她的,虽然当时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这时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上的石头。

第一下快狠准地砸中了棕蛇卷起的尾巴,它嘶的一声迅速放开袋獾,尾巴变成一条细细长长的鞭绳,在土面上不断拍击,最后微微扬起、静止,身体每一寸都为了要立得更稳而在收紧,毒牙上的鲜血仍然在滴,几秒后它脖颈开始极缓慢地弓起,还在闪着光的鳞片像钢丝似的一条条包裹住身躯。楠介从它黑到发亮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瘦得不成人形的身体,他的手肘与小腿正在隐隐胀痛,就连被他高举在空中的石头都在发抖,再不多用点力,他也就要没气了。

“它凭什么不能活着啊?凭什么!”

于是那对血红毒牙飞刺过来的同时,他再次用力抛出了手中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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