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乾昌
红楼梦里有几个提纲挈领式的人物。通过甄士隐一家的兴衰荣枯,把贾府由“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飞鸟各归林”的过程以及男主人公贾宝玉由“执”到“悟”的人生轨迹浓缩演绎了一遍;又通过冷子兴的演说,把贾府的人际关系脉络梳理出来;让贾雨村“判断葫芦案”把几大封建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勾结连理的本质呈现在眼前;再以秦可卿导引的由情警幻,道出了“大旨谈情”、“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本旨”。
秦可卿是曹公笔下的十二钗里,人生轨迹最完整的一个,由出场到死不过寥寥几回,却也是留下疑团最多的一个。围绕着她身上的各种疑团和矛盾争论不休,至今难以定论。她到底是个完美女神,还是风流荡妇,漫说读者厘不清,恐怕作者自己都是矛盾的。字里行间的闪烁其词和语焉不详,无不透露出作者内心的彷徨与纠结。然而,有一点是清晰的。作者生命里一定曾有过一位类似的女子,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毋宁相信,作品里宝玉莫名其妙吐出的一口血,同样是作者呕出的心血。
而作品里的秦可卿本身,也承载了非凡的意义。作品里的秦可卿从外貌到品性都是完美的。就连作者笔下最钟爱的黛玉和宝钗,也是白璧微瑕,可给予秦可卿的几乎都是赞美。从阅人无数的老太太到见识浅薄的下人丫鬟,无不交口称赞。这就和秦可卿本身的悲惨下场形成了强烈反差,又加上和公公贾珍之间不明不白的纠葛以及曹公有意无意透露的蛛丝马迹,给秦可卿的身世笼罩了一层神秘又诡异的光环。
这种反差,从写作本身的意义上来说,是通过表面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来凸显整个贾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实质,增强对比效果。同时,以秦可卿对王熙凤的托梦来说明“月满自亏、盛极必衰”是必然。又以对宝玉梦中的“以情警幻”的失败,说明无论是当事者的企图自我救赎还是旁人的警示,都逃不过因果轮回的定数。人生一世,不过是一场“太虚幻境”的游历,人生的终极是虚无,一切的“执”不过是到头来的幻灭。
到此为止,关于围绕着秦可卿的各种阴谋与猜测已经让人不胜其烦。书里的秦可卿无疑是不幸的,更不幸的是,秦可卿之于读者来说。初读者往往忽略她存在的意义,而研究者只关注笼罩在她身上的疑团,终究忽略了她本身应有的美。我想这也同样是作者的不幸。作者塑造这样一位美好的女子,内心固然存在我们不可知的情愫与纠结,但他的初衷一定不期望读者眼里的秦可卿,仅仅是一位为淫欲和阴谋裹挟着的美丽皮囊。若如此,岂不几厢辜负?
还是抛开这恼人的一切,看看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子本身吧。
春来了,冰雪依旧覆盖着大地,可究竟掩盖不了冰冷下面的融融暖流涌动。宁国府门口的两头石狮子是否也在春日暖阳的氤氲中有了一丝莫名的蠢蠢欲动,未可知。然而,那些个梅花却是开了的。许是憋了三季的缘故,她一开起来就呈现一种怒放的姿态,引得游人流连,连那些猫儿狗儿的,都被撩骚得以打打闹闹来平息心里那点儿抓不着、无处挠的悸动。这样的春日,最适合发生点儿表面不动声色、内里暗流涌动的故事。
这不,袅娜纤巧、温柔平和的侄媳妇儿可卿,把宝二叔款款迎进了自己的内室。
真甜真香啊!踏进门槛儿的一瞬,宝玉一定听到了骨头酥脆一地的声音。迷离的双眼过处——
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静卧墙上;秦太虚的对联飘来阵阵酒香;武则天的宝镜映照出宝玉身后的,腮上凝脂彤云、颈间青丝如泄的可卿;赵飞燕舞过的金盘,流光泛彩,盘子里躺着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的卧榻软香阵阵、珠帘帐盈盈招手……
那些个一贯爬屋窜巷、形容鄙琐的猫儿狗儿们,到了可卿这里,都解了风情。
猫儿狗儿们,你们要轻些儿啊,勿要扰了二哥哥的好梦。
在这个美好的春天,少年的宝玉,把蕴积了十几年的生命能量,化作一股滚烫的暖流,倾泻如礼花绽放。如果说之前对女儿们的尽心,是出于生命内里散发的自然温度,一如春日里含蓄蕴藉的暖阳,那么,当这个春日的午后,他从缠绵缱倦中醒转,宝玉迎来的,将是一个如一只恼人的鼓槌敲打着的灵魂。这是属于他的成人礼。
春梦已醒,猫儿狗儿们依旧意犹未尽,可卿终于听到宝二叔在梦里呼喊着她那个不为人知的乳名,她内心是惶惑的,那一刹,她也一定听到了内心的一阵马蹄纷沓。她有意无意的,促成了一个男性由男孩儿向一个男子转变的奇妙过程。
宝玉遇到这样一个启蒙对象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
他身边围绕着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姐妹妹们,就生命能量来说,毕竟都还是些孩子。她们美丽、可爱却缺乏性感——一个成熟女人由内而外散发的让人觉得安全舒适的性感。
如果在那个悸躁不安的年华里,有一个成熟婉约的女子轻轻来到身边,只挥一挥带着温婉香气的衣袖,抚平那些心里的棱棱角角的块垒和枝枝蔓蔓的忧伤,是任何一个青春期男孩子的可望而不可求。这样的过程,美好的晴雯、麝月、碧痕们是无法做到的。后来,退而求其次,还有一个温柔可人的袭人,赖以实践梦中的景致,这又是另一个足以抚慰心灵的馈赠。而大多数的男孩子,只能把一腔哀愁和悸动,交给望眼欲穿的天空和一本深埋在心底的日记。
与此相对,即便在红香玉软的红楼梦里,秦钟和茗烟的过程就潦草到不堪。
宁荣二府里,美好的女子不胜数,然而,能称作性感者,寥寥,而性感又美好如斯者,唯可卿一人。
秦可卿是个让人欲罢不能的女子。
她的美,神秘而如梦似幻。
其他女子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女,未经人事的豆蔻年华,她们的美更多是青春之美。而秦可卿已为人妇,经历了风月,通晓了人伦之事,加上她本身的风流温婉的性感,因此她有着其他美女所不具备的成熟女性之美。这种成熟又不同于凤姐的泼辣世故和李纨的老成持重,浑身散发着让男人痴迷的女人味儿。
而她的身世又是扑朔迷离的,这更添了几分神秘之美。
秦可卿的出现就像一个谜,这样一个堂堂宁国府里的少奶奶,出身居然是从“育婴堂”抱来的孤儿,而她的养父也不过是个小小五品官。这对于讲究门第出身,势利眼的贾家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对于她的描写,曹公运用了很多春秋笔法,这不明就里的扑朔迷离的隐晦,给读者留下了很多想象空间。美好的女子,就像一首美好的诗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美到极处,便超越了一切逻辑。同理,美好的诗词,一如美好的女子,只可赏,不可解。不可说,一说皆是错。
她又似一个梦幻,第五回才出场,十三回就死了,而且两次重要出场都是以梦幻的形式出现。第一次是作为警幻仙姑的妹妹可儿,引导宝玉在睡梦中通晓了风月之事。第二次是托梦给王熙凤,教王熙凤留后路,并透露了一些天机。及至后来种种作者没有直接交代的细节和有意无意留下的蛛丝马迹,都不禁让人浮想联翩。秦可卿就像一个迷梦一样飘然而至,悠然而去,让爱她的人至今遐思万端,回味无群。
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无怪乎青春期的男孩子喜欢,成年男子更是求之不得。她的美,甚至越过了性别的樊篱、违背了同性相斥的法则。男女老幼通吃。
秦可卿的美貌、性感、温柔和顺、妩媚风流,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完美女人的形象。正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甚至更有直接的说法:“在外面像贵妇,在家是主妇,床上是荡妇”。秦可卿大概就是这样的集大成者。当然,关于因为她风流而臆测的“床上荡妇”的说法,有亵渎她的嫌疑,尽管只是美好寄望而不是淫思妄想。
然而,美至如此,对于一个女人来讲,是幸,也是不幸。
对于当代女人来说,可以在大街上堂而皇之的唱着“女人不是妖、性感不是骚”,也可以向全世界宣告“我可以骚,但你不能扰”。
可那终究不是秦可卿的时代,也不是一个适合大声歌唱与大胆宣言的时代。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而对于那个悲剧的时代,这悲剧本身已经难言悲剧了。那是所有女性的悲剧,也是人类的悲剧。
可卿终究成了被迫淖入污泥的一块纯洁无瑕的美玉。她毁于贾珍贾蓉这样的猥琐男人,更毁于那个悲剧的时代。可卿作为女人,太有女人味,太完美。如若在尘世之中,普通人难免不醉倒在这样的温柔乡里,丧失了斗志,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大概只有楚霸王这样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真男人才能真正驾驭,与之相配吧!
所谓英雄配美女,如果可卿有幸能得遇项羽那样的真丈夫,能够保护她、爱她、宠她,她必然会拒绝外界一切诱惑,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可惜这样的男子千年一遇,太过稀罕,而贾府里,类似贾珍那样的男人,一抓一大把。于是,这样一块美玉零落污泥之中,堕入风尘,受了玷污,酿成千古遗憾。
然而,假设终究只是假设。这个在最美的年华里香消玉殒的女子是悲惨的,也是幸运的。她的生命,一如一株在风尘里摇曳的罂粟花。因为成熟后,那果实里流淌的,让人沉溺其中的魔鬼的眼泪,而连那美到摄人心魄的花朵,都成了罪恶的象征。
美丽何罪之有,罪恶,往往是罪恶之人赋予。
幸运的是,这花在成为罪恶的果实之前陨落了。否则,她将如何在目睹世人以淫欲和悖逆人伦之刀,刀刀深入、寸寸见血,收获着满足后的狞笑,而后如敝履般被弃之一隅,还能绽放出生命原有的色彩。
当贾蓉平静的填了房,继续着声色犬马的日子;当骄奢淫逸的贾珍“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办完一场豪华的葬礼,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那喧嚣的鼓乐渐于寂静无声……当宝玉辗转于姐姐妹妹们之间时,是否还能想起那个导引、给予他人生初体验的温婉可人的可儿以及那个美丽的侄媳妇可卿?
多情的宝玉,虽未得所有女儿的眼泪以葬他。可终究有可卿这样的女子导引,让他对情欲有了美好的初体验,对日后的人生有所体悟。
可,同样情可亲的可卿,又有何人以情来待?
梅花再开时,物是已人非。堂前又见梅花雪,却有何人忆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