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个年味能永垂不朽呢?

你多久没有雀跃着去迎接一个人呢?读此句,亦自问:你有多少年没有期待过年呢?那是不敢算的。前几天大寒放假,冒雪去黄梅戏博物馆打发日子,流连花红柳绿的戏服、高高跷跷的戏鞋,还有脆薄泛黄的《打猪草》、《罗帕记》、《女驸马》等民间流传的剧本,那些遗忘在闽娄德矿井的记忆,瞬时被挖掘出来重见天日——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农村更是乍暖还寒,电影只有孩子考上学校或殷实一点人家办红白喜事才会请上一部,放映员被视为座上宾不算,四乡八邻呼亲唤戚拖儿携女的,已经不雪白的宽银幕下尽是人头,小孩被挤得哭爹叫娘的,只好转到背后去望着那模糊不清的银幕解解馋。看了什么完全不知道,第二天小伙伴在一起胡乱扯一通而已。电视更是稀罕物,那时我们村有电视的人家只有一户,还卖票。偏偏这户人家与我家关系不好,我和哥哥总被拒之门外。要强且心疼我们的妈妈卖掉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还借了债,从县城买回来一台很小很小的黑白电视机,先是摆在堂屋给人看,结果放杂物的阁楼挤得都快断了,父亲无法,将电视搬到大门口放,情势才缓解,也是黑压压一大群,窗台、树上都是人。那时放学回家,早早写完不多的作业,搬几条板凳摆在正中央,从《新闻联播》看到雪花点闪烁,还盯着屏幕:说不定雪花点忽然变成画面呢!第二天,第三天,第n天,乐此不疲,《聪明的一休》热播时,满村都是“咯弟咯弟咯弟,我们爱你。咯弟咯弟咯弟,聪明伶俐……”山口百惠、山浦友和主演的《血疑》,常常白天等不到夜的黑,追得哭天抹地的,其实,黄毛丫头一个,懂多少呢?

如此背景,每年农闲的正腊月,本村草台戏班子的演出,自然成为最盛大的文化庆典了。我家隔壁的和琪叔,家贫兄弟多,娶不上亲,后来哥哥病故,在族长的撮合下与寡嫂过日子。平日里见人都不大说话,走路无声无息,只闷头做事。日暮黄昏,常常坐在门坎旁,咿咿呀呀拉着二胡。我不懂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只是无端觉得凄凉,那琴声常常赶着我往家跑,边跑边喊妈妈,看着家里亮着灯,妈妈答应了,才安下心了。我有点怕他,一向胆大的我,偏偏怕他,见他都绕着走。可是,腊月排练的堂屋,正月演出的侧台,和琪叔随着弓弦身体起伏舒展,脸庞无由来干净立体,连头发都是黑亮黑亮的,琴声仿佛劫后余春。我从人缝中钻过去,摸摸他的琴弦,他也递弓给我,让我试试。过年的空气,搅合得每个人面目和善,像是非常疼爱小孩的大人。其实平日,这些叔伯爷祖,打自家小孩是拿扁担来砍的。

最稀奇的当然是我妈妈。父亲在我一两岁时就患病不能下田地干活,家里家外总是妈妈一个人。她也不像人家妈妈,无所谓孩子念不念书,只要帮着家里干活就好,除非农忙,平时她什么都不让我们做,只要求兄妹俩好好念书。现在想想,妈妈就是个响当当的女汉子。可是正腊月一到,村里锣鼓一响,妈妈就摇身一变,成了七仙女,成了女驸马,成了戏中当仁不让的主角。小小的我,站在离戏台远远的地方观望,雪亮的白炽灯照耀的、那高高的用幕布围起来的舞台,仿若仙境,而碎步轻移、浓妆淡抹、袅袅婷婷仙女一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我赖在怀里吃奶打滚的妈妈呢?那个仙女将我妈妈藏哪里去了呢?别家的小孩不断对旁边人说,扮小丑是他家伯伯,演小生是他叔叔,我气鼓鼓的一声不吭,心里只是难过我妈妈去哪啦?我要妈妈。

小孩的脸,夏季的天。小小心眼说不出的难过,当然不及热闹喧天戏台下吃的诱惑。偏远乡村,零食无非土产的花生、蚕豆、山芋角等,虽然妈妈早早备好藏在阁楼上,还是经不住哥哥一偷二摸,我一旁眼巴巴分一杯羹,吃到过年,也就吃腻了。而唱戏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炸油条的,卖甘蔗的,平日都不见影儿,这时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啦!每每大人们抬着圆滚滚、粗壮壮的木头准备搭台时,一群毛孩子围在那里叽里呱啦,仿佛卖油条、甘蔗的会立马现身似的。大人们的兴趣全在戏,一会说这个唱得好,一会骂那个扮相差,一句不合大打出手。台上人没事儿的他们唱他们的,台下人打打杀杀闹得天翻地覆,旁边人拉拉扯扯,慢慢安静下来,接着看戏。小孩呢?蜜蜂追逐花粉一样全围在油条摊上,没钱的闻闻漫天飞舞的油香面味,还剩几角压岁钱的,像个王爷一样付上钱,等不及油条出锅,出了锅等不及油条冷却,大口大口咬着,香滋滋嚼着,引来一溜儿跟着的。甘蔗呢,粗草绳拦腰捆着,紫黑的,青白皮的,爱理不理的。为了甘蔗节的长短粗细会挑上半天,比来比去,刚刚看好这根,瞧瞧那根好像粗些长些,后悔了,又要换回去。小贩好脾气地随你挑,和气生财,又是大过年的,哪能黑头虎脸呢?

解馋了,玩累了,就去找哥哥、找父亲要回家。我自小就不怕人,却怕黑,怕鬼。过年呢?家家户户要接祖宗,接亲戚,接龙灯,平时天黑就关门睡觉的人家,正月十五前都会灯烛辉煌,红红火火一片。平时不挨着妈妈不睡觉的我,也在一片白亮光与一地红鞭炮中,伴着过年才有的味儿很快入睡……


醒来,第一件事先喊妈妈。妈妈跑过来,帮着穿上红棉袄黑灯芯绒裤,费劲套上还夹脚的妈妈一针一线做的厚棉鞋。记着昨夜的场景,又跑去戏台下,除了空空的戏台,厚厚的甘蔗皮,人去场空,昨夜仿佛一场梦。幸好,这梦,是可以持续半个月的……

元宵一过,戏服入柜,台柱归库,祠堂封门,上学堂的上学堂,下田地的下田地,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偶尔小孩零星点着过年没舍得放完鞭炮发出的脆响,还点醒着好日子是存在过的……

如今,和琪叔家楼房竖了三层高,女婿开着小车回来过年。一村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过完初六七就陆陆续续天南海北了,村头地尾只剩下老人小孩。不知和琪叔那把胡琴现今安在?我呢?不是在怀念哪一段岁月,从来,得失头尾相咬,谁个年味能永垂不朽呢?只是想:将来,当我们的孩子也慢慢老去时,他们记忆中的年味,又是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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