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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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阿兰催大明去办身份证。大明想不到天天用的身份证,反面的有效期竟到了期限,这趟旅程二十年的火车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到了终点。多年以前网络上对中青年的界限争执,青年的上限到底是四十还是五十,甚至六十,大明现在想来都已经不重要了,时光恰似静静流过的河水一般,逝去如斯,一去不复返了。

    城东派出所就在街中心十字路口东面,隔壁就是“八月”照相馆。这个照相馆开了近三十年,一直都是这个名字。旁边就是公园,五彩斑斓的大门楼子,紧挨着照相馆是两丛茂盛的修竹,挺拔秀美,也长了三十几年了。照相馆生意很火,老主顾很多,照相的是一个认真的老师傅,一个姿势不对会让大明他们左改右换。大明记起在这里照相,从学校到就业,从恋爱到结婚生子,家里很多相片都是在这里留下的,竹子旁的,假山上的,亭台坐着的,一岁一岁地长着,一人一人地添着减着,一张一张地记着……

    可现在门里冷冷清清,主业估计就只剩下一些证件照了吧。时代在变化,手机出来后,照相的人越来越少了,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事情多没心情,或者是容貌不自信的缘故,大明和阿兰近几年也很少留影了。依稀记得上一次办理身份证,照相还需要到城西专门照相馆拍照,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儿的拍照地点也指定了,而且是付钱的。可今天照相馆虽说也指定了,可不用交钱。照完了大明看到墙上还零星挂着一些生活照,便对阿兰说,我们好久都没有拍照了,不如拍个合影吧。

    是好多年都没拍照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拍照的兴趣就淡了下来。两口子最早的一张合影,还是初生情愫的时候。那次郊游一伙年青人,骑着自行车三十里去三十里回,他们在绿葱葱的大山上,找了棵大树合影,在那棵树上,像猴一样攀爬搂枝的五六个年青人,喜笑颜开,阳光灿烂。大明和阿兰都在上面,还不是情侣,互有好感而已。那些照片都是自己买的相机,然后到八月照相馆洗出来的。

    大明和阿兰这一对成的可不容易。那年月单位效益一般,男孩子在城区里也抬不起头来。单位里有点模样的女子,一般都是按三六九等配的。第一等要找城区里的公务人员,不能不说那时的丈母娘眼光老辣,二十多年后还是争着要吃公家饭。次等的就钓上单位里几个屈指可数的大学生,目光长远的潜力股,二十年后也都能独挡一面,晋升抓权当干部;再不济就瞅着眼前,等着单位里干部子女上门图个现利。像大明家这样的三无人员,无权无势无钱,大都死了心,门当户对地配个容貌平平的、五大三粗女子算了。

    可小家碧玉般的阿兰,家里的独苗苗,却没那么势利。她就喜欢大明这样的斯文劲儿,也不图什么钱啊权的,每次到简陋的平房来找大明,都是咚咚咚地敲窗玻璃,挑灯看书的大明打开来,外面是阿兰明媚的脸,那光亮把月亮都遮盖住了,两张幸福的脸儿对视一笑,瞬时觉得在一起吃糠咽菜都是甜蜜的。

    结婚前,他们到公园里的八月照相馆留下了新生活的第一张合影。那是一个冬天,公园河面上薄薄的一层冰,大明穿着一身西服,两手在前面交叉放着,眉目清秀,文质彬彬;阿兰靠在大明侧后面,上身是暖黄色的粗毛衣,外面是背带羊毛呢裙。她微微低着头,齐耳短发,圆润脸庞,含情的眼眸羞涩可人,那年她刚满二十岁。这张合影比结婚的婚纱摄影不知道要美丽多少,那几张浓妆艳抹的框子,在床头挂了几年就兴味索然地躺进了抽屉,再也没出来了。那年结婚大明家好容易凑了一套新房,阿兰妈妈也没问一分钱彩礼,两个人在窗户上挂了块草席就另立门户了。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酒席过后,小夫妻两个就把结婚的贺礼红包,一个一个拆开来,付给酒店的费用刚刚好。

    大明很上进,努力勤奋心疼老婆。大明小时候吃惯了苦,什么吃的用的都是廉价的。阿兰是被蜜呵大的,大明第一次吃到龙眼,晶莹剔透,津甜津甜。第一次看到“山竹”,十块钱一个,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三十个,他还是买了两个。阿兰不喜欢吃肉,喜欢吃鱼,大明每次早早就到菜市场,那里的鱼贩子都认识他了,他们知道不管多贵,这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都不会空手而归的。

    “眼镜眼镜,今天有大黄鳝!眼镜眼镜,今天有泥鳅!”

    阿兰在单位里上倒班,每周有两个通宵。尽管在岗位上睡睡醒醒,工作强度也不高,可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前面一个电暖器烤热个人,后脊背凉飕飕寒气生,日子一长就咳嗽,加上生了儿子后身体免疫下降,感冒咳嗽反反复复。大明带着阿兰市里、省城跑,什么专家号都挂了,就是好不利落,身子骨眼见弱了下去。大明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脸皮薄得纸样的他,四处央求着给老婆调岗位。那劲头比起工作上的积极性不知道强了多少。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兰离开了倒班岗位,和大明一起同进同出。那些风轻云淡的日子,阿兰想着自己嫁对了人,尽情享受着爱的呵护,整天腻在一起都不够,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家子经常光顾八月照相馆,留下了一幅幅光彩照人的幸福岁月。

    结婚第十五年那个春天,大明一时糊涂犯了事,生活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大明离了职,骑个摩托车四处找工作。好容易找着个离家近点的,可每天都要骑摩托车上班。那个冬天出奇的冷,大明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冻风凄雨里赶十几里路,头上包着毛线帽,只漏出两只眼睛,箍紧头盔,脖子扎着毛线围领拉链紧紧的,全身上下里三层外三层,膝盖还套着外皮里毛的护膝,呼啦啦的凛冽寒风,冰冷刺骨的雨水雪水,刮在脸上溜进脖子里,淌在胸前冰凉冰凉。路上的辛苦比起在私人老板那里的不适应,还差得很远。坐惯办公室的大明在新单位什么都要干,脏活累活带毒的活,那几个月把旧社会的苦都尝了个遍。工资真的是从老板口袋里一张一张掏出来的,还不是主动掏的,大年三十像摇尾巴的狗一样跟在后面讨问过来的。

    阿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舍不得他走,但她又绝不甘心这样的结果,她知道这样的环境会糟蹋大明的志气和前途,她宁愿自己扛下所有。她抹了眼泪,果断地替大明下了这个困难的决策,让大明远走打工。阿兰的心都碎了,可她的眼里已经没了泪水,只有坚决。

    大明决定离开的那天,两人又到八月留了张影。冬日公园绿茵茵的草丛里,矗立的大楼阴影狠狠地挡住了太阳正面的照射,从侧方向漏下来的一缕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洒在两个人身上,带给他们一丝暖和。阿兰紧紧地搂住了大明,偎依在他温暖的怀里的那一刻,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的心必须硬起来。

    温室里的阿兰奋力挣脱了出来,瘦弱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她开始操心家里的水电煤气物业费,从不算账的她也精打细算地和小商小贩讨价还价;从来只吃昂贵水果的她,现在却对新上市品视而不见;身上的衣服呢,原来内衣内裤可都是大明帮她挑的,现在她能找到街上的裁缝,照着时装书,裁剪“时髦的”衣服。大明工作不稳定,家里开销大,阿兰下了班和妈妈一起打扫楼下的网吧,收拾收拾留下的塑料瓶子,纸壳子捆一捆,然后拖了卖去。大明走后,所有的冷眼和白眼,难堪和龌龊都落在了阿兰身上,内心的熬煎被她深深地藏了起来,她的温柔慢慢褪去,生活给她装上了厚厚的壳和灵活的舌头,原本走在大街上从来都是目不斜视的她,开始费尽心机地与各似各样的人和鬼打交道,一点一点地把命运的轮盘往回扳。她像一只经历了暴风的雏燕,眼看着一羽一羽地丰翼自己,直到穿透电闪雷鸣。昔日的宝宝女瞬间就变成了乱世佳人。她没看过《飘》,可在给大明的信里,她真的像斯卡丽特一样咬牙切齿:

    “我们一定要挺过去,等熬过这一关,我一定要让我爱的人过得更好!”

    那年秋天,阿兰骑着摩托车,一个人载着母亲去七十几里外的老家。离家三十里后,眼神和手劲就不够用了,一下侧翻在国道旁边,一辆大卡车呼啸而过。大明还远在一千多里的外地,阿兰怕他担心没敢告诉他,联系了几个朋友,帮着转回了身。这件事她一直瞒着,直到大明年底回来,无意间瞅着她脚背一条十多公分长蜈蚣样的丑陋疤痕,她才嗫嚅着说了出来。

    “这么危险……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说呢?”大明紧紧地搂住了阿兰,搂得阿兰都快有了窒息的感觉。大明的泪水哗哗哗地流下来,他想到自己差点就要失去她了,心里像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刮肉刮骨,难受极了。

    那次危难已经过去了十年,艰苦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生活渐渐地好了起来,大明也回到了阿兰身边。大明的头发白了,还秃了顶。阿兰的头发也白了很多,她经常去修剪,每剪一次都会忧心忡忡:“快剪不赢了,越来越多都剪不完了。”

    “我坐左边还是右边呢?”阿兰高兴地问照相师傅。师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微胖身材圆圆的脸。

    跟墙上一对中年夫妇一样,阿兰挑的是红底背景,大红底圈金边。照的时候大明没戴眼镜,师傅说会反光,他就睁圆了眼眶,炯炯地盯着相机。师傅打开电脑,相片一张一张选,大明有点呆住了。两人原本是很上镜的,八月照相馆的照片出来,从来没有修饰过,自然阳光,就算是那段艰难岁月,两人的眼里还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

    可现在大明有点悲哀失望,不觉间两人都已经老了,照片都需要靠灯光造影,美颜修饰了。电脑里的真是她(他)么?深的眼纹,眼袋明显,瘦削的脸庞,皮肤失去了弹性,曾经光洁的额头也日渐黧黑,凋零的花白头发剃得再短也醒目得很,时光如同寒风掠走了两人青春的气息。

    “老公,乍一看,你真有点像郭达哩!”阿兰嘻嘻笑笑。

    阿兰的雄心犹在,她从来不觉得年龄是道坎。大明很奇怪,她从未看过《飘》,可她身上喷薄而出的那股子劲,真的和斯卡丽特一模一样。就凭这点,大明觉得自己不想也绝不能做那个彬彬有礼的“艾什利”——那个被命运抑和岁月击倒的男人。

    这边阿兰不顾大明的阻止,坚持让师傅在电脑里做些手脚。

    “师傅,麻烦你帮我老公的两个鬓角上点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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