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我姓郑。”
“不,可是这不对……关将军……”放武迷惑。
放武不懂,这茫茫朔漠,天星为穹,银装为衾,好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只他和将军二人,冰凉鼻息互相喷吐之间……将军何来这么句摸不着头尾的话。
关耳将军的笑滚出喉头,不复刚刚的郑重:“小傻子……”他指指自己的左脸,放武的目光顺着依稀天光摸索去——狰狞的乌青痕迹刺入皮肤,行伍间都认得的,以死罪充军的人,脸上都会有这刺青。
关耳道:“郑,是我本姓。也无甚特殊缘由,只是觉得此时和你说起,就是惦念着待我化为身下黄土后,能有你这么个小傻子,记得叫我一声老郑。”
“但,朝廷上下,乃至圣上……俱是敬您为关将军的。”放武好奇地探求,一边稍微扭转了下身体弧度,凑的更近了些。
这天真冷。
放武一边听将军讲,一边活动着手指头,走神想着自个没什么学识,粗人一个,倒咂摸出前朝将军写下“将军角弓不得控”的个中滋味了。
只是眼前的关……郑将军看起来可比岑参厉害多了,虽然面色发白却也精神奕奕。
“……这刺青,是我十二岁那年。”
“我本是赣州人士,天佑年间,家乡遭逢二十年难遇的饥荒(注:此处纯属作者瞎扯)。自赣至湘、乃至于天府蜀地,都不免受灾。如今是只有县志中草草几笔,那时可就远不止'天大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了。”
将军突然顿住,眼神放远,那是他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伤。
“饥荒,人又有何事不能为?虎毒不食子,人饥烹子嗣。那子嗣可不止自家的,就连邻家骨瘦如柴的小弟都……”
“如今是记不清舍弟的姓名了……怨我。”将军的仿佛含了满口苦水,“小弟就被麻绳套了,飞也似的拖走,我……我追不上啊。饿,你是没太深感受。”
将军捏了把雪,贴在放武脸上慢慢化了。
“饿,就是现在这种感觉。说说?”
放武细细体会了道:“……麻。有点儿疼。”
……还有点儿热。是将军冰冰凉手心的感觉,可就是暖。放武不敢说,总觉得此情此景若说出来必会十分怪异。
“若是让你再动动身子,可就不止了。雪里好像有啮骨虫,细细密密地啃你。要再撘弓射箭,更是觉得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将军说着顺手又在放武手背上自然撩过一把,自是没事人般继续:“有心无力,小弟在眼前不见了,茫茫然什么都抓不住。哀莫大于心死吧。”
将军过往丝丝缕缕的愁苦有形似的,好像也缠住了放武的心,收紧的心挤棉花式地沥出稀拉拉的泪。
放武的眼泪跟着将军的往事湿嗒嗒地黏在雪地上。一边又难过又回味地在铁甲上蹭蹭刚刚被撩过的手背。
“我杀了人。”
“尽管我知道小弟已是救不回了,但心里怨怼啊,我想剖开他们的腹,看看那里除了小弟未寒尸骨,到底还有没有一颗人心……别是连胡狼都不如。”
“父亲在塞外猎过狼的箭簇。划开人皮肉的声音,我却只有出气时的快乐。”
将军终于朗声笑起来:“呵呵呵——”那声音毛骨悚然——“我真的割开了那些人的腐肉,够臭,我又觉得香甜。”
放武好似看到郑将军眼底闪过他曾差点被胡狼撕扯时的凶光。但那只是一放就收了,将军还是关将军、郑将军,那个守大宋的将军。
“后来审我时,我说,'愿为大宋将士,终身出关无归。只求……易名关耳,不再以郑姓相称。贱民……担不起。'”
郑将军抬手想揉揉放武的头发,触手却只有啮骨寒:“你瞧我这刺青。只那天后我便觉得我与那胡狼也无异,罔论朝廷的赐号封赏、进官加爵,担不起祖宗的名号,就是担不起。这刺青我得带一辈子,让我洗去都不行。”
“可狄青将军不也是……”
“傻。那不一样,狄将军不肯洗去刺青,他那是以功抵罪、三省吾身,我是戴罪之身、时时苦痛。狄将军的铜面具是荣光,溅上胡人的血,痛快!”
将军越说越激动,放武似乎也跟着回溯到了几千个孤独日夜中,看狄将军征战沙场百战不殆,羡狄将军弯弓饮血豪气干云。
“……而西夏狗——呸,算什么东西!我老郑,这一把老骨头——也得把这群吃里扒外的野狗赶回大漠,送予胡狼好好凌辱一番!”
谈话猝不及防步入“正轨”,放武差点忘记,他们已在昆仑关(此处借狄青大破西夏与夜袭昆仑关的战役)守了整整一昼夜,就等西夏狗途径此处先拿下先行部队,再……静候援军。
没有援军。
狄青将军的援军、韩琦将军的援军、抑或范仲淹将军的援军……都没有来。
倏然从腰间蹿起一股凛冽寒气,直直贯穿大脑。
放武僵住了,他可能懂了,偏偏在一昼夜疲惫守候后,几度迟钝的脑子瞬间掠过行军人的直觉,哪怕放武平时只是个伺候将军的磨叽软糯的小兵。
只有将军一人伏击,不对。将军挑起的话头,不对。将军突然说他其实姓郑,不对。将军看着我的笑……这一切都不对。
或许是真有援军,可只有他傻傻地以为,将军以一人之力,真能抵西夏先行部队。
一切只在千军万马间思索清楚 ,放武再开口时眼前已是阵阵发晕:“关将军、不、郑将军,不管您平时认为我如何没用,或许真的就是个包袱,但求求你,让我陪您。”
我不想……不想让你寂寞。
就算是化为黄土,也请让我做那一抔,最最亲密的……砂土交融、再难分离的。
冰凉的鼻息还在喷吐,这回是将军主动拉近了距离:“放武,不行。我带你来,不是要你陪我赴死,而是真的,想有个人陪我等等……援军。”
“狄青会来的吧。”将军粗砺的嗓音从漠土上擦过,“我懂他约莫是碰上棘手的敌人……”
将军和他俱是埋在雪地里许久了,这时他又侧耳贴地,却不是之前几次的结果:“西夏狗来了。”
将军终于还是果决地站了起来,窸窸窣窣缓缓摩擦的声音——将军未老。手心里扣着的箭簇闪着光,是猎狼时收不住的凶。
不——
放武心里悲哀地呼号。
他想最后再阻止一次将军,他想诉说几千个日夜他缱绻朦胧的感觉,他想道出内心隐秘心动的瞬间——铁甲和手背摩擦都消失不了的细密电流,他想喊出——
“放武,替我守在这儿。告诉狄青,只要有一个没倒下,大宋的希望就还在。”
“而你,是我的希望。”
放武还是没能喊出来。
无需再喊,原来将军也懂。
记忆中的行军帐里,放武小心地挨着郑将军坐着,汲取从将军大腿处传来的温度,燎原的快乐。
将军说:“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
将军无归。
201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