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资格证考试完,处理完学校大大小小的零碎事,终于抽了个空闲的周末回老家一趟,也好把给爸爸买的衣服给他带回家。在家里闲来无事时总喜欢翻看那些被压在箱底的老古董,多是爸妈年轻时,朋友送的生日礼物:带锁的日记本,锈迹斑斑的八音盒,东倒西歪的水晶柱……每一样都像是暗藏着70年代的少男少女内心不可告人的情怀。除此之外,还有三本厚厚的,封面是让人分辨不清的相似的大眼睛的长发美女的旧相册。
回家时看老照片像是成了一个习惯,或者是一种庄严的仪式,相册整齐地码在一旁,轻轻地拿起一本,再轻轻地翻开,一页页地翻过去,岁月就那样在指间悄悄流逝……虽不是第一次看这些照片,但每看一次,内心总会像那奔流而下的雅鲁藏布江般波涛汹涌,颇不得宁静。
我惊喜妈妈年轻时曾这样貌美如花,脸上绽开的笑容暖得像是能融化北平整个冬季的寒冰,我感叹爸爸年轻时也曾这般英俊潇洒,眉宇间的锐气丝毫不逊于那一箫一剑走天涯的少侠。只是我和妹妹的降临,让妈妈笑起来的眼角皱纹密布,让爸爸说话时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因为有了这个家,他们放弃了安逸洒脱自在快活的日子,就那么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的全部青春热情,时光精力都托付给了我们,和这个原本一无所有的家。
在你出生前,父母并不像现在这般乏味,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一直在支付你的账单,清洗你的衣服,听你说你自己有多酷。——比尔盖茨
我的父亲,是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的再普通不过的工人,现在在家乡的一家家具厂做工,靠出卖廉价的体力挣钱养家。但我一直相信,父亲是个聪明善学的人,眼巧手巧是旁人所认可的最好的说明。没有让父亲坚持上学是奶奶最大的遗憾,“读个技校,学门手艺也好啊!”这是奶奶常挂在嘴边的话。“说白了,你爹就是个穷命,没个挣钱享福的命~”母亲偶尔也会这样念叨。然而父亲并不抱怨什么,依旧埋头做活,嶙峋的大手在搬起重物时青筋四起。
一向认为,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什么事情都得他说了算,自己做主,哪怕别人的意见确实有道理,他也会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你要是想和他争辩,那定会惹得他怒气冲天,活像个跳脚的公鸡。而这一点,母亲,妹妹,我,甚至奶奶都早有领会,也不愿再和他理论。
父亲还是个火爆脾气,经常容易动怒,对孩子吼叫,对老人吼叫,出于愤怒或无奈。恐怕他在轻声细语地教妹妹跟奶奶好好说话,不要大吼大叫时早就忘了他曾经的歇斯底里了。而这一点,我怕是也继承了父亲的火爆脾气,耐不住性子时,大为光火时总忍不住地朝周遭人发泄愤怒,丝毫不顾他人的感受。
但是抛开他那顽固执拗又火爆不堪的脾气,父亲依旧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儿子。他会给他的两个宝贝女儿做他们爱吃的水煮肉片,糖醋鱼,清炒虾饺,卤煮鸡翅,会不顾自己生病发烧晚上下班回家后还熬夜组装好给妹妹买的自行车……会给他的年迈的母亲整理杂乱的柴垛,替换年老失修的竹篱笆,早上五点多爬起来洗给外婆换下来的脏衣服,关注治奶奶腿病的各种宣传疗效不错的药……
父亲永远把自己当做父亲,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尽管我已年满18,但在父亲眼中,我是个孩子,这是从未改变的事实,因此他也还把我当小孩子那般教育抚养。因着早前爷爷的病,父亲已经在家里呆了大半年,爷爷走了,父亲当然又得出去寻工作。我问他有何打算,父亲依旧不吱声,还是那句老话:“你管那么多干啥?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管好自己的学习就好了~”可是,我亲爱的父亲啊,我已经长大了啊,真真正正地是个大人了!如果说,参与家庭事务的决定是我作为家庭成员的权利太过冠冕堂皇的话,那么,这也应该算是责任吧,作为家庭一份子的责任!有时候我会想起一个朋友,她的父母自她初中时就会跟她商量家里一切事情,喜事也好,难题也罢。然而这个朋友并不开心,她觉得他们太自私地过早就把自己看做了一个大人,完全不会考虑一些极其痛苦的事是否是自己能承受的。还记得高中时的那一天,在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和她漫步在校园里,聊着这些让人并不愉快的事,后来就坐在食堂外面的板凳上,听到她低低的啜泣,我却无力安慰。所以偶尔也会庆幸,感激父母给我的温暖的避风港,风再大,浪再高,都不会担心会丢了鞋子湿了脚。
然而,周末一过,星期一的到来就像个催命的小鬼,只不停地将人往外赶,毫不顾忌一家男女老少的“离愁别绪”。
回家的路线或是各不相同,离家的行程却似乎从未改变。
早晨六点左右起床,吃个饭,简单地收拾下行李,塞进牛奶和鸡蛋,妹妹此时已经在去上学的路上了,和奶奶打声招呼,又跟外公外婆说了再见,便坐上父亲每天七点左右雷打不动准时出发去上班的摩托车,跨过均安桥,驶入了山对面的茫茫夜色中。
坐父亲的摩托车去富家镇上,再搭班车到成都——这也是我雷打不动的返程路线。
摩托车的灯光在不甚平坦的山路上上下颠簸,晃悠悠地像是在搜寻什么。这十余公里的路,父亲走了多年,路边的池塘,坡道处的拐,竹林处的人家,每一段路,每一处险都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甚至那还没有铺平的山路上的每一道褶,都留下了父亲的摩托车碾过的痕迹。
天色黑的很好看,只能隐隐望见远处人家的一点灯火。
路上稀稀落落地也散着几个人,多是些早起上学的孩子,他们大多两三为伴,在夜色中踏着彼此的脚印,一前一后或是并排行着。也有看到骑车的孩子,帽子裹住了大半个脸,书包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着,踏板上的脚使劲儿地往下踩,似是很费力地跟寒风作战。
摩托车呼啸着驶过,骑车的孩子被留在了风中。
父亲说的对,我算是读的孩子中走路最少的了。
只在刚回到老家的那年,每天上学放学拖沓着脚步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学期。第二年伊始,中学便开始住校,结束了每天往返的路线。而妹妹,和这许多上学的孩子一样,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天早早地起床,洗漱吃过早饭就踏上了前往学校的漫漫长路。我家离学校还算近点的,走路大概需要半个小时,远的那些则要一个多小时。就这样,一条路,走到现在,将近六年。然而,我曾就读的中学取消的寄宿制,这意味着,妹妹这条上学路还要再走三年。
都说十年寒窗苦读,却忘了还有九年的长漫漫长路。
每次离家坐在父亲身后的摩托车上时,总会感叹,责任是个多神奇的物件,能让父亲在寒风凛冽的冬日也能每天冒着雾色,顶着寒霜,在晨曦未启时出发,在夜色浓重时归来,日日不息。
而对于这些晨起上学的孩子,我不想说什么是梦想让他们如此,这样矫情而做作的话,听起来很明显就是在扯淡。在我看来,读书上学对他们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没什么能刻意阻挡,也没什么能刻意推动。他们走在这条路上,就把这条路当做该走的,从不在意,也未曾抱怨。
人们总说,星光不问赶路人。
可这路上踽踽独行的赶路人又何曾关注过头顶的星光呢?
他们每走一步路,就只注意着脚下的路,不会去想什么前路漫漫,更不会考虑前路的艰险,他们低着头往前走,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
终于到了富家镇上,照例,父亲会给我称上几斤水果,让我带回学校吃。按他的话,这儿便宜,学校贵,怕我舍不得买。
想起了一个做了多少遍的梦:梦里我把一串汽车钥匙和一张纸单递给父亲,纸单上“驾驶安全保证书”几个大字赫然醒目,父亲笑得褶子横了满脸。
街上人多了起来,车子左拐右拐,我打了个晃,一下子抱在了父亲的腰间。
一首歌突然从口中浅浅地流了出来,那么自然,自然到我近乎忘了它是吟唱爱情的。
“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
红线里被软禁的红
所有刺激剩下疲乏的痛再无动于衷
从背后抱你的时候
期待的却是她的面容
说来实在嘲讽
我不太懂偏渴望你懂
是否幸福轻得太沉重
过度使用不痒不痛
烂熟透红空洞了的瞳孔
终于掏空终于有始无终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玫瑰的红容易受伤的梦
握在手中却流失于指缝
又落空”
——陈奕迅《红玫瑰》
父亲把我送到了车站门口,卸下被五花大绑的行李箱,等我把才买的橘子塞了进去,又帮我把箱子提到了班车的后备箱里,才返身回去上班。
我径直上车,从不回头,怕看见朱自清的父亲遗落在月台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