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宝还不到7岁,就跟随父母从沈阳举家下乡,搬迁到辽西北,一个接近内蒙古界的贫瘠山区。这里干旱少雨严重缺水,十年九旱。公社的名字深井公社如实展现了缺水的严重程度。选择这里落户是大宝爸爸杨老师的选择,他在候选的下乡地点里,选了一个距离省会最远的地方。因为他的历史问题,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安心在这里扎根一辈子。
深井公社领导首先安排杨老师一家住进了二小队的老李家。大宝清晰记得,当搬家的大卡车开进老李家,她一抬头就看见院子里一颗大树上趴满了男孩子,他们睁着雪亮的眼睛,叽里咕噜的从高高的树上往下死盯着摆了一地的搬家物品。那天晚上,一盆发着的白面,连盆带面都不见了,发面盆丢了,这让大宝妈妈韩老师很心疼。
全家在老李家住了一个多月,从沈阳带来的一些家中物品开始陆续丢失。杨老师忍无可忍,去找二队长告状,二队长一脸不屑,支支吾吾也不说明白解决办法。杨老师就跑到三眼井大队,跟大队书记如实汇报家中不断丢失物品的问题,大队书记一拍大腿,当即决定:“杨老师,你自己选,我们三眼井大队一共就七个小队,随便你选,你去几队落户都行,毕竟你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大老远来咱到这里的。我喊来七个小队长一起开会,到时候,你杨老师当场决定去哪个小队安家”。杨老师这下松了一口气,开始私下走村串户打听哪个小队风气好、人好……。
见面会那天,队长们凑齐开始开会,五队长李贵居然第一个站起来,他中等身材,健硕清瘦,黑膛膛的面孔永远笑脸盈盈,皱纹都被他笑成了弯曲的垄沟,他一张口就热情邀请杨老师去他们村子安家落户。这和杨老师事先打听的结果一样,五队不但人好,风气好,更重要的是五队队长人更好。双方当即一拍即合,见面会还没开15分钟,就在大队书记热情洋溢的总结中结束了。杨老师兴奋不已骑车就往二队家中跑,进屋即高声宣布要再次搬家了,消息一出,全家欢呼,接着进入忙乱的收拾状态,一家人一边急切的等待着五队来人接。
那是中国上个世纪1969年的初春三月,鹅毛大雪上下翻飞,打卷飘落着扑向山野林地,覆盖了山村的坡梁沟壑,各种光秃秃的细瘦树干,在凛冽的寒风中左右摇摆,发出垂死挣扎的哀鸣。在灰蒙蒙天空下,风雪交加天昏地茫,几乎找不到山路,远处山坡上依稀可见的几处房屋,在暴雪的淫威下,更加显得低矮畏惧,只有黑魆魆的窗洞口提示着里边尚有人的生命。
这里是深井公社、三眼井大队、第五小队,老天选了这样一个极端天气,迎接从二小队再次搬家过来的杨老师一家。五队长李贵带着两辆马车,亲自前往二队去迎接杨老师一家人。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大雪中艰难前行,马车上坐着两个赶马车的车老板、五队长李贵和杨老师一家六口人及他们的全部生活家当。
不远处,马车离开公社的大道,从岔路口开始下坡,马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领头拉车的枣红马一脸不悦,马蹄子在铺满积雪的小土道上不停的打滑。终于,七拐八绕的下到了平整的河套上,硬实的沙土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车轮在上面压出四道清晰的车辙。
五队到了,队长李贵从马车上跳下来,他操着浓重的辽西口音,跟杨老师嘀咕:“种磨上午在二队装车时天儿还挺好,下午就来了镇个大一场雪讷!”杨老师满脸堆笑,看得出他对新环境的五队和五队长充满着期待,他向五队长表示这是瑞雪兆丰年,预示着全家来这里是个好兆头,离开二队他内心真的有一种解脱感。
马车停稳在五队的河套里,大宝跟着爸爸妈妈陆续下了马车。大家踩着厚厚的白雪开始往坡上走,走在最前面的是队长李贵,身后跟着抱着弟弟的爸爸,接着是抱着小妹的妈妈,妈妈身后是五岁大的大妹,大宝走在最后,她双手向前推拥着穿的像只小狗熊的大妹,生怕她滑倒。
曾经在省会沈阳的城边,这一家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五间窗明几净的大瓦房,三个卧室、大厨房、储藏间一应俱全,大院子里席着菜垄,种满蔬菜,篱笆四周爬满了豆角秧。院子里还养着30多只兔子和几只鸡。而现在,他们失去了那一切,正顶风冒雪艰难行走在这个贫瘠破败的小山村,踩着羊肠小坡道上溜滑的积雪,走的咧咧趄趄,深一脚浅一脚,提心吊胆。全家人的心情突然再次跌入谷底,就像一个多月前搬进二队老李家一摸一样。
李贵把这一家人领进五队刘老二家的大院子,只见两间小黑屋,发出淡淡的牲口粪便和草料的味道。这曾是房东刘老二养牲口的厢房,刘老二妻子这几年生病,家里不再养任何鸡畜,这屋子就一直空着,这两口子生了四个男孩,都在帮家里种地。
李贵一眼看出杨老师一家人的犹疑与失落,赶忙过来劝慰道:“两位先生可别见怪啊,我们五队能请来你们城里有文化的老师来落户,是我们队里的高兴事,你们可别着急,再将就几个月,等开春暖和了,冻土能刨动了,我们小队就给你家盖新房子。”杨老师和韩老师一听感动不已,赶紧千恩万谢。村子里的村民也被李贵招呼过来,他们开始陆续冒着渐小的雪花前来观看,有的村民开始默默无声的帮忙,从下面河套沟里的马车上往高坡上搬东西。
杨老师韩老师一直沉浸在李队长温暖的话语里,更被前来嘘寒问暖的众乡亲热情所感动,比起之前那一个月在二队憋憋屈屈的过日子,这里的气氛简直是换了人间。杨老师满脸笑容应酬着,走路带风的和素不相识的乡亲们一见如故的说话,韩老师不停的和女人们安置着大包小裹、锅碗瓢盆、衣柜桌椅……,全家暂时忘记了这里是多么的简陋、还略带脏乱的环境。
夜幕降临,襁褓里的小妹开始嗷嗷啼哭,四个孩子表现出极大的不适应,大妹和弟弟一会喊饿,一会嚷嚷要被子睡觉。此刻,异常精力旺盛的杨大宝,开始怂恿弟弟和大妹和她一起愤慨激昂的举起一双双小拳头,向着父母高声呐喊:“我要回沈阳、我要回沈阳……”
这种情景在二队从来都没出现过,在老李家居住的一个多月里,杨老师和韩老师的内心一直处于七上八下的状态,神情落寞而慌乱,全家一直处在惶恐不安的气氛里,四个孩子明显能感到父母的孤立无援,一直很懂事的乖乖听从父母的安排。偶尔淘气的大宝跑了出去和村民家小孩子上了一趟山,回来还被杨老师呵斥一顿,差点挨了一脚。
今天下午到了五队,孩子们感受到了父母的情绪放松,也感受到了环境的轻松愉悦,他们再也忍不住了,开始释放压抑许久的天性。果然,这爆发并未引起父母的反感和怨愤,反而令他们觉得孩子们太可爱了,他们由着大宝蹦高叫喊着“我要回沈阳… 我要回沈阳…”,童声回荡在雪后寂静清冷的山岭间,萦绕在垛满积雪的刘家沟里十几户老乡家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