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睡不着的晚上。我打开药瓶,咬碎半片镇定药。
睡意还没上来,我看了看身边的妻,她正睡得熟。身上的睡衣有些透,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我替她掖好被子,坐在床上,我还是没有多大睡意。今天晚上外面是个晴夜,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一道白得发亮的月光正好洒进我眼里。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十年以前的画面。在村屋的房顶上,一个姑娘坐在那里,长发被晚风吹得来回飘。
我有些想阿楚了。
睡意渐渐袭来,那姑娘的发丝似乎拂上我脸颊,酥痒得很。
我始终相信一种说法,那就是一个人的少年时期不会是丝毫美好都没有的,无论他长大以后过得多么落魄。现在看起来发福得走样的中年男人和女人们,年轻的时候也一定会有青春靓丽的那么一段时间和风流韵事,或长或短。
我的故乡离城市很远,尽管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十年有余,最本质的东西却已经刻在我骨髓里,光鲜的外表能掩盖我的相貌,心里的那份最乡土的东西却不会变。那村庄叫烽火台,据说古时候是个要塞,打仗时修过很多台子,现在虽说一点遗迹都看不到了,这名字倒一直沿用下来。
我小时候是没怎么见过我的父母的,奶奶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挣到钱了就会来接我。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挣到钱,更不知道多少钱算是挣到了。我只知道每天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顺便等着,说不定哪一天,他们或许就回来了。
村里的学校无趣,老师总是不爱管我这种爱逃课的学生。考试不及格的时候奶奶不训斥我,她总是说去了大城市就好了,我一直不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从小学到初中,一晃我就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混沌的,除了每天的三顿饭就是毫无规则的游戏,无数个翻墙头逮鸟虫的下午,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课桌。
能给这种无聊的生活加点色彩的,也许就是青春期懵懂的悸动了。记得一天夜里睡觉时,双腿之间突然又痒又热,我不自觉地在被子中摩擦,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早晨醒来时,褥子湿了一片,上面落了白色的黏糊东西。
我慌了,我知道尿床什么样,但也决计不会弄成这样。奶奶后来看到了,默默撤了被褥给我洗,咕哝着说家里娃娃长成大小伙子了。
那以后,我开始对自己的身体好奇。是每人都会这样,还是只有我这么特别?我慢慢知道了如何获得那种奇怪的快感,这种事我自己后来又创造了许多次,只是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才能将这种快感提升到极致。那不是尿床,我心里清楚,这种的感觉在看到旧杂志里漂亮女郎的时候尤其强烈。我把那张女郎的海报藏在被褥底下,睡前总会看看,后来连海报都不用,光是在脑海中就能虚构出一幅香艳的梦境。
我开始对身边的女孩子感兴趣,喜欢揪她们的辫子,看她们又气又恼的表情,有种娇憨的可爱。但是那种感觉,她们身上没有。我发觉,大概那种感觉是一种美好的恩赐,特定的人才能将它激发出来。那外国的性感画报女郎姑且算一个,是不可得的。可以在身边的,一个这样的女孩我都没有发现。
站在镜子前,我经常端详那个十五岁的自己。长得又高又瘦,腹部有点好看的肌肉雏形。修长的腿看得清每一块骨节,面色,不算英俊也尚且能称得上清秀,总得来看,也是个挺好的小伙子。
不,现在也许应该可以称为,男人。
我开始向往一个女孩,不为怎样,只是想满足青春期男生特有的占有欲和那些偷偷摸摸的情愫。
后来,我遇见了阿楚。
我在一块田野上见到她,那个时候她正挽着裤腿插秧。
她站在泥水中,小腿只能看见仅有的一小截。但我还是朦朦胧胧地透过那仅有的一截推测出来她整体的身材——她应该是个纤瘦的女孩,只是胯骨有点宽。
她好像从不上学,有的时候看我拿着书本走在回家路上,甚至还会投来羡慕的目光。而于我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我不喜欢上学,也不怎么珍惜学校,我觉得上学还不如像她一样下田插秧。
她经常投来的眼光总是让我觉得不太开心。那种目光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而是那种黏腻的羡慕,这种眼神落在身上让我感到一阵烦闷和厌恶。
我要捉弄一下她,这是对她投来那种可恶眼神的惩罚。
第二天,我逃了课,故意坐在那块田地边上,拿着书,装作翻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翘着二郎腿晃晃悠悠地坐着,就像电视剧里的男主人公一样,这样姿势大概在当时看起来甚是浪荡潇洒,现在回想起来却是觉得有些傻。
我知道这种行为一定又会招致她那种令人难受的眼神,她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呆立在泥水中,直直地看向我。
我记得那种眼神一如既往地让人不舒服,但不知怎的,那天她的模样却一直被我记在心里,挥之不去。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走起路来空荡荡的,似乎看得出来瘦弱的轮廓。裤腿挽着,半截纤细的小腿沾着泥,那头长发松散地在脑后束着,阳光照下来,是一种棕黄的颜色。
她揪着衣角,慢慢趟过泥水向我走来。目标快要上钩了,我装作没看到她的样子,赶紧低下头来,继续翻着那无聊的课本。
“你的书真好看,能借我看看不?”她羞涩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蝇。
我抬头看着她那并不是那么漂亮的五官,那脸上甚至沾着些泥点子,“我借给你了,你看得明白么?”我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
她顿时红了脸,“我...我就想看看,读书人看的东西都是什么样。”
“那你怎么不去上学?”我反问。
她表情变得羞愧,“我上不起学,我就是想看看你的书。”
“想看书就去上学啊!”我那种青春期男孩惹人生气的劲上来了,“学有什么好上,给我上我都不上的!”
她呆立在那里,脸色通红,好像捏一下就能挤出眼泪来。
“嚓”我当着她的面把书扯下来一页,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揉成纸团随手扔在地上,扬长而去。比起在这和她胡扯,我更想去池塘里摸鱼。我没看她接下来的脸色,但我知道肯定很难看。
兴许是太想去玩,我把书落在了那块田地边,回家的时候才想起来这回事。不过我丝毫不觉得心疼,课本而已,我要不要都一样,反正我也不看。
那个女孩,她爱看看,不看拉倒。谁知道她捡了没有,倒是以后,她应该不会再那么看我了。
此后的每天,我路过那里的时候都没有遇到那样的目光,田里也没人再在那里干活。
我开始好奇,她究竟去了哪。她又没有学可以上,莫非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奶奶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糖醋带鱼。一落座,我便心不在焉似的打听她的情况。
“奶奶,你知道水田里干活那女孩叫啥不,就跟我差不多大,特瘦那个。”
“咋了?怎么突然想问她了。”奶奶有点疑惑地看着我,“她没大名,我们都叫她阿楚。”
“没事,她好像最近不怎么出来干活了。”
“她妈病了好长时间,昨天咽气了。”奶奶叹口气,“苦命的孩子,你瞅瞅她爸一人咋养活过来她和她弟?那块地不够他们吃的…”
桌子上是我最喜欢吃的菜,我却没了胃口。那天晚上,我只吃了半碗饭。
她那天站在地里看着我的画面又出现了,想起那张脸,我只觉得无比的愧疚。我不该和她说那样的话,说到底,我根本就不该有那种羞辱她的念头。
我意识到自己玩过了,该知道男人欺负女人是多么无耻的事,况且她又是一个身世悲惨的人,我还给她雪上加了霜。
她叫阿楚,无名无姓,凄楚的楚。
我回到落了书的地方,那本书果然丢了,找不到了。这无伤大雅,我索性把那门语文课全部逃掉,成绩对我这种人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人。以后如果爸妈回来接我,我就去城市里,不来的话,我大不了也就是得过且过地打一辈子工。
不过我猜他们不会来了。
阿楚经常在的那片田地荒废了很久,我隐隐有点担心她到底怎么样了,每次路过竟然都会揪心,虽然她的境遇和我没什么关系。
大约过了一周,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那个阳光下她看过来的样子一直重现,我觉得心烦意乱,但无论如何都抹不掉。大概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捉弄一个可怜的女孩吧。
想着帮她做些补偿,一天下午我偷偷跑进那片地里。杂草长得老高,秧苗都歪了。我挽起裤腿,像她站在泥地里那样一根根拔着草,不一会儿就有些腰酸背疼。我这才知道她平时的生活是多么辛苦,而我捉弄这么一个辛苦的女孩,更是多么天理不容的龌龊事情。
拔了两天,终于给她拔干净了。她要是再不来,怕是等到粮食熟了都得让我帮她收。
我常在那边闲逛,帮她打理那片田地,终有一天,我坐在石头上休息时,一只羞涩的手叩了叩我的肩膀。
我转身,那只手的主人是阿楚。
她又憔悴了很多,眼睛似乎总是含着泪似的晶莹,还是那一身粗布衣裳,就那样呆立在那里。
“是你帮我收拾了地里么...谢谢你。”
“没事,我看着那块地没人管,心里膈应。”我若无其事地说。
“给。”她声音涩得可怜,那本语文书被递到我面前。
“你以后别再撕了,我看着心疼。”她惋惜地说,“多好的书,可惜我不认字。”
我接过来,那本书上所有的边边角角都被她折情,撕掉的那一页用胶带小心地贴好,我直觉得手中沉甸甸。
“我以后还是不瞅着你了,免得你觉得烦。”她脸色难过起来,“书还你了。”随后走开,背影落寞得像个枯了的叶子。
她又给我少年的心中加了一丝难过。
但不知道是我少年时期膨胀的大男子主义还是逐渐成长起来的同情弱者之心在作祟,我有点想保护她的念头。就像男人终究是要保护女人的,当女人哭泣的时候他再出现,她就会投怀送抱地进去他的怀里。
“你等下!”我喊住她,她枯叶似的背影蓦地停了下,转身看我的身影和那次相似,但没了那次的明媚,“我教你念书。”
她向我远远的点了点头,我没看清她的表情。
大概我这样的自我牺牲能给她灰暗的生活带来一点快乐?
也许吧,我希望如此。
我开始也像其他听话的同学一样听课,只不过我只听语文课,其他的课我一概不感兴趣。我要教阿楚念书,不好好听课的话就没法教她了。
说来也怪,这样一来,语文课我几乎没有再犯困睡觉,老师的目光逐渐在我这里停留多了些,也开始叫我回答问题。最开始的时候我能答对的问题少的可怜,甚至连字都认不齐,但后来对得越来越多,我的语文成绩上升得飞快。
于其他的科目,我倒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为了不让阿楚知道我逃其他的课,我便在那些课堂上睡觉或者发呆,想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兴致来了就在本子上写几笔,正点放学的时刻,我便和同学们一同出来,他们回家,我则是去那片地旁边,等阿楚干完活。
“今天给你讲李白的<静夜思>。”
“李白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唐朝的诗人。”
“夜有什么好思的?”
“这是他想家的时候写的诗。”
我说着,便给她读了出来,我读一句,她跟一句。我模仿着老师的腔调,她模仿我的。
“他想家干嘛不回家?”
“可能是有家回不去吧。”
“胡说!”她反驳我,“真想回家的话,咋的也能回去了。”
然而什么事都是想了就能成的么?我想爸妈回来见我,他们从未出现过;阿楚肯定也想她妈妈活过来,而这不也是做不到的么?
我没告诉她,怕她伤心。
“他可能有事,回不去。”我解释道。
“不行,我不认这个理。”她仍旧固执,“想干啥就得干啥,不然心里堵的慌。”
“你咋想的那么多?”我打趣她,“想那么多没用的,以后你嫁不出去,没男人敢要咯。”
“我...”她涨红了脸,“我嫁不嫁的出去跟你有啥关系!”
“没事没事,我就那么说说。”我故作轻松的样子,“开玩笑呢,你又不丑,咋还能嫁不出去了。”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直捋自己头发。
她不会哭了吧...我低头从她垂下来的长发之间看过去,她没掉眼泪,就是脸蛋红得够呛。
“你这样看我干嘛!”她嚷了我。
“你咋突然不说话了?”
“我...”她支支吾吾,“你觉得我…好看吗?”她抬起头来,把鬓角的头发别到耳朵后,满脸通红地看着我。
我这才真正细致地观察了她。她的脸也瘦,两只眼睛很大,在瘦削的脸颊上显得尤其明显。鼻子小小的,眉毛淡而细,牙齿轻咬着嘴唇,那两片薄唇红得要沁出血来。这样看来,除了身上的装束太过粗糙简陋,也是个清秀的姑娘。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看她。
“我问你话呢。”她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
“好看嘞。”我语气仍旧轻快。
“那就行,别跟你之前说的似的,丑得没人要。”她有点笑意,又被匆匆隐藏了起来,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她稍纵即逝的得意。
“我逗你的,你这姑娘怎么傻成这样?”我顿时觉得她痴憨的很,打趣一句。
这句打趣又让她的小脸红了一度,我不知道她为何害羞,女孩真是耐人寻味。
除了语文课以外的时间太过冗长,这些时间里我常随便写点什么。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文字和写东西。那个时候心思摇摆不定,看过些旧书,里面的情诗甜蜜得很。我便自己写过些情诗。那些东西在现在的我看来幼稚的很,充其量算是情话,不懂什么合辙押韵。虽然拙劣,我那时却乐此不疲。
“姑娘 你向我打听什么是浪漫
我看着你的脸庞 说不出答案
你粉色的脸蛋像个熟了的水蜜桃
我说你真好看
你不言语 只对我微笑”
写这首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脑海里有个可供我描写的映像。我从小到大见过的女人不多,奶奶,村中的妇女和小孩,班里同学,和阿楚。
不知怎的,那些杂志里的妖艳女郎比她们强过百倍,却就是不适合作为这情诗的女主人公。而村中的妇人们大多早衰,有的年纪轻轻的少妇就变得臃肿苍老,写这诗的时候,我脑中最合适的人选只有阿楚,不知是我见过的女人太少,而她恰好最年轻貌美的过。
后来的这些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那首诗写的就是阿楚,如此贴合,那个我懵懂时期对女孩最美好的想象,就连现在的妻都比不上。
班里的女孩子们,大概是青春期到了,一个个都开始学着打扮起来。学校不让抹粉,她们便用尽了各种现有的空子,在所有能打扮的地方都下尽了功夫。什么彩色的头绳,发卡,指甲花涂点浅粉的颜色的。
我知道女人都喜欢化妆,把脸擦得白白的,嘴巴涂得像喝了血。尽管有时觉得像鬼,没人生来会长那样子,但我爱看,真的是好看。要不是学校管着,恐怕学校里到处都是这种妆扮起来的鬼魅。
但我还是认为,底子不好的女人化了妆还是会丑。而自身本来就长得不错的女人,化妆就是锦上添花的事。
比如阿楚,她打扮起来也会很好看的吧。像那些杂志里的外国女郎似的,不,比她们好看。她们太妖,露那么多不好。
我一直教阿楚念书,她慢慢学着认了字,至少我认识的字都告诉了她。每次她都欣喜若狂,就跟发了大财一样。我不觉得这是多高兴的事,但是看她高兴,我不由自主地就也高兴。
有一天,班花刘秀萍因为涂了个红色的唇膏被老师罚站了一下午,哭得让人烦。他们都说她是班花,她确实也不难看,高挑的,脸色也精致,但我还是觉得她不如阿楚好看。阿楚没她高,也没什么好衣服,但我就是那样近乎固执地想,越想,就越觉得阿楚是最好的姑娘。
那唇膏大概涂在阿楚的小嘴上更好看。
可我没什么零花钱,也买不起唇膏。
刘秀萍的唇膏被老师没收了,那天趁老师上厕所,我假装放作业把它偷了出来。
那天我教完阿楚念书后,她说要回家做饭,匆匆忙忙地,我赶紧拦住了她。
“今天晚上出来待会吧。”这次换我变得羞涩。
“我爹不让我出来找男孩。”
“我找你行吗,没人管我。”我有点着急,“教你那么长时间了,我送给你个好东西。”
她眼睛亮起来,“什么东西?”
“你先回去做饭,吃完了出来,我再给你。”我往回走着,“记着啊,我出来找你,你可别不来!”
“好!”她笑了,那个好看的笑脸让我又开心了很久。
晚上,我揣了那根唇膏溜了出来。奶奶当我和别的孩子耍了,没多问我。
我来到阿楚家,她不在院内。我走近过去,一个细小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我爹喝醉睡着了,咱们上房顶。”
“好。”我激动得心快要跳出来,有一种幽会的刺激气氛在愈演愈烈。
爬上屋顶,她也在了那里。她没绑头发,长发散下来能到腰那么长。夜风吹着,发丝被扬起,有几绺蹭到我脸上。她好像刚洗了头发,有点潮潮的,洗发水的味道异常好闻,像极了桂花香。
“什么好东西啊?”她托着腮帮子,看着我。
“就这个。”我掏出唇膏来,“女孩用的,你喜欢不?”
她有点悦色闪过,“你从哪找的这个?是不是挺贵的?”
“别管了,你试一下。”
“我不会用,这是干啥的...”她有点羞赧,好像是觉得自己孤陋寡闻。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煽动着我,我夺过唇膏,拧开盖子,扶着她的脸就帮她涂了上去。我很小心,一下下的生怕涂出了界,她慌了下神,“别动,不然涂坏了。”我这样一说,她便也定住,只是我能感觉到她的脸变得烫了起来。
那天晚上没什么云,房顶上月光很亮。我就着光,看着她涂了唇膏的嘴,加上点红色后果然好看。
“你老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嗔怪。
“就是好看我才看的。”那种勇气怂恿着我说了这些轻浮的话,虽然知道说了会后悔,我还是忍不住要赞扬眼前的少女。
“你说我好看啊...”她又开始咕哝,“以前娘活着的时候,爹好像也老说她好看。”
说着说着,她缄默了,突然用胳膊把嘴巴蹭了,就要下去。
“干啥去?”我赶紧收起唇膏,“不喜欢么,我以后攒钱给你买个,你挑还不成?”
“我想下去了。”她好像有点哭腔,没搭理我那句话。
“你怎么了?”我疑惑,赶紧跟着她跳了下去。
她没再给我看正脸,跑到院子里搬了一坨枯草,点了起来。我跑到她身边,她跪在篝火边,眼睛里亮莹莹的,像是哭了。
“你怎么了!”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我没见过一个人突然由喜到悲的转变,更不会哄女孩子。
“我想我娘了。”她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我太迟钝,她说前一句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可我不会哄女孩,只是呆呆地坐在她身边,看她抽泣。
“娘之前跟我说过,想一个人的时候就在有月亮的晚上给那人燃一次篝火,这样那个人无论多远,他乡或者天上,都看得到你的火,就能知道你在想他(她)。”她安静地说,“我还记得娘以前想姥爷了就这样,我现在好想她...”
她大声哭起来,我不懂该怎样安慰,总不能和她说我父母给我的空头支票,便让她靠在我肩上。她的身体很瘦,硌着我有些生疼,但我还是让她伏在上面哭了很久,直到眼睛哭干了,没力气再哭了。
“本来想送你这个的,没想到让你这么难受。”我有点惭愧。她这么可爱,我并不愿意看到她失声痛哭的样子。
“没事,总得习惯。”她又变得若无其事,“我好好种田,万一哪年收成特别好,爹也有钱喝酒,不用赊账,兴许还能供弟弟上个学。”
我看着那块田地,那是如此小的一方水田,就算再怎么丰收也不会富到那个地步。她对未来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想着哪天会变得很好。我经历了太久的等待,那种等不来结果的等待,太过长久了,就让人不敢再有幻想了。
我们都是看不见自己未来的人,不敢设想以后会怎样,更没勇气和对方提及。
我真的不想让自己以后做一辈子打工仔,她...恐怕更不愿意把一辈子耗尽在那块地里。那是种日复一日的,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生活。
那天她在我肩上靠了一阵子,虽然对以后的想象让人不愿再想,和她一起的时光哪怕悲伤也掺杂着美好。
天知道我有多喜欢和她在一起,两个苦命人是不是可以相濡以沫地互相支持下去?
这是我头一次有这种念头。
我喜欢阿楚。
是那种不掺杂任何杂念的喜欢。
第二天,刘秀萍在班里闹,说老师弄丢了她的唇膏不还她,老师只说有人偷。下午我把唇膏悄悄又放了回去,失而复得后,老师在班会里一直表扬拾金不昧的好品质,我听都听不下去,脑子里全是阿楚昨天晚上的哭。
我不知道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背着所有人燃过多少次思念至极的篝火,又在深夜的时候流过多少这样的眼泪,是否比这次还要凄烈...
我和阿楚这样相处着,我教她认字读书,她陪我在洒满月光的房顶上吹了无数次晚风,看了无数次月亮,也燃过不知多少次篝火。
她说天空通人性,听到思念的声音以后就会让一颗星星特别的亮,比别的都亮。每次她都会去找那颗最亮的星,百般对比后万分激动,指着那里告诉我那是她妈妈变的,朝天上喊着阿楚好想她。
我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么?
永远这样的话,多好啊。
有一天回家后,奶奶告诉我,我爸妈回来了,正在路上,叫我去村头小卖部给他们打个电话。
我拨了小卡片上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男女喊我的小名,我叫不出爸爸妈妈。我没见过他们,用陌生的声音说着亲切的话语,总是让人感到很不自然。
他们来到家的时候,我感觉我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我该叫爸爸的男人,西装革履,而那女人,也就是我的妈妈,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和高跟鞋,他们过来拥抱我,拥抱那个穿着粗布衣服和破布鞋的我。
“你爸爸妈妈好运到了,在大城市里发了财,开了自己的厂子,你明天吃完中午饭,就跟他们回城市里大房子住吧。”奶奶说着,“别想奶奶,奶奶自己能过得好。在乡下习惯了,还真不好往大城市跑。”
“后天走可以么,后天,让我多呆一天吧。”我央求道。
“多一天就多一天吧,奶奶也能再给你做点好吃的。”
我不能就这么匆忙的走,我知道匆忙的感觉,就像那天晚上阿楚从房顶突然离开,留我不知所措一样。
爸妈给了我很多零花钱,兜里被塞得满满的。第二天下午,我去找了刘秀萍,村中没有卖唇膏的,我要把它买下来,再光明正大地送给阿楚。
“你说,那次是不是你拿的唇膏?”她咄咄逼人,我无奈承认了。
“我想买个唇膏送我妈,我要搬走了。”我撒了个谎。
“那你得拿钱买,这唇膏不便宜。”
“多少?多少我都给。”
“三十块呢,可是我一个月零花钱了。”
“这五十给你。”我拿了唇膏便跑,没来得及再理刘秀萍。唇膏她还没怎么用过,八成新,阿楚不会嫌弃的。
晚上,爸妈在院子里和奶奶聊天,我跑出来找阿楚。
她不在地那边,也不在院里生火。我爬上房顶,她果然在那里。
她侧面对着我,又是披散了头发,长长的柔丝随着晚风飘起,远远的,但好像还觉得吹拂在我面颊上。
“我知道你快走了。”她好像知晓一切,“你爸妈真好,赚了大钱,你总算没白等着他们。”
我来不及言语,迅速爬上屋顶,坐在她身边。
“这个,我买下来了,给你。”跑了一会,我有点喘不过气。
“你先缓缓,再说话。”她出奇地温柔。
“阿楚,我就要走了,明天就走了。”我急切地说,“我爸妈给我好多零花钱,我到了后,给你买好多寄回来好不好?”
她摇摇头,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
不硌了。
我希望她一直这样靠下去,我肩膀酸了也不会告诉她的。
“你抬头,”我轻轻说,“涂一次吧,别再自己瞎蹭了。”
“我不会,你给我涂吧。”她还是那样笨。
我扶起她的下巴,轻轻把那红色的唇膏在她嘴唇上涂抹,从嘴角到唇峰。她的脸在月光下格外清秀漂亮,我忍不住吻了她一下。
“你干嘛...”她羞得不敢说话。
“好看,我喜欢呢。”那种不知名的勇气再次涌上来,而我没有再感到罪恶,我暗暗地能感受到,这勇气来得很是时候。如果这时它再不出现,可能就等不到再这样面对她的时刻了。
我真的要这样离开阿楚了吗?
她深夜难过的时候,数星星的时候,没我陪了怎么办,她会不会哭得停不下来。
“等我好吗?我会回来。”我抱住她,热烈地吻了下去,她挤出一个代表肯定的“嗯”字,便软软地融化在我怀里。
我那种奇妙的感觉来了,这次是因阿楚而起。我知道不该对她有罪恶的欲望,我努力按捺着,没让它愈演愈烈。这次和看那些性感女郎的感觉不一样,我不要让阿楚被那个弄脏,我突然想带她走,但是那不可能。我想,终究有一天,我会再回到烽火台,娶她,带她走,去城市里,去最繁华的地方,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和唇膏,让她不再哭得那么难过。
阿楚,我想给你的,你一定要等我啊。这不是空头支票,不长,时间不会长的,一定要等我...
我再没见过阿楚。
爸妈带我上了高中,小学初中没好好读过的我,几乎在不间断的补习中度过了无比艰苦的三年。接下来是出国读大学,到了没有阿楚的城市后,我又去了更远的他乡。
阿楚想我了吗?
她每次燃篝火都会哭,但我希望她能为我燃一次,哪怕一次也够,而且,不要带着眼泪。
奶奶在我二十二岁回国的时候生了重病,小村子里治不好,便搬到我家这边来。
医生说她没几个月了,我没告诉她,只是每天陪着她说话,聊天,让她不至于那么寂寞。
“阿楚嫁人了,她爸没钱喝酒,让她嫁给个卖酒的聋子,以后还能喝酒不要钱。”
恍如晴天霹雳。
“她嫁了吗?”
“嫁了,听说嫁妆都准备不起,就一根口红,也不知道她从哪捡的,好歹出嫁那天画个嘴巴,也有个新娘子样。”
阿楚没来得及等我,就嫁人了。
那片小田地终究没能对得起她十年如一日的劳作,没有丰收,没让她爹有钱喝酒,也没让她弟上学。
次年,奶奶去世了,我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后来我查不到了烽火台这个村子,听说村子被拆了,改了县城。
阿楚,你还记得那个十五岁的我么?那个送你人生中唯一一根口红的少年。
我后来写了很多文章,成了以写作为生的人。大概是从为了她开始上语文课的时候,我才开始写东西的吧。
“姑娘 你向我打听什么是浪漫
我看着你的脸庞 说不出答案
你粉色的脸蛋像个熟了的水蜜桃
我说你真好看
你不言语 只对我微笑”
这首拙劣的诗,我一直没发表。
我不怕被拒稿,相反,我不愿意它被刊登。那种只属于阿楚的感觉,我不舍得把它分享给别的只会看热闹的人。
我娶了妻,生了子,和一切普通男人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
没有阿楚的日子,其实也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可我不能一直念着她,现在的妻对我很好,她是名校的高材生,拿着高薪水,身边人们都说我赚到了。
大概是今天晚上的月光让我不经意想起阿楚了吧。
村屋的房顶上,一个姑娘坐在那里,长发被晚风吹得来回飘。她转头,侧过脸来笑,好闻的夜风吹得脸上痒。
这个追忆的夜晚,过得像个梦。
我慢慢地,看不到了那个女孩,她的音容笑貌变得愈发模糊和不真切。
闹钟响了,妻喊我起床,儿子已经在吃早饭,等着我一会送他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