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今年入秋以来,雨下得特别勤。
这不,刚过六点,乌云就把日头赶跑,黑压压盖住大片天。天阴沉的很,潮得抓一把空气都能攥的出水。果然不一会儿,“哗啦啦”豆大的雨点儿泼下来,路上的行人像炸了锅的蚂蚁,撑开伞或是披上雨衣,朝四处慌乱的跑走了。
有一对小情侣没带雨具,只得匆匆跑进路边随便一家面馆儿,躲躲雨势。店很小,除了后厨、柜台,就只能容得下三张桌子。虽然小,却能看出老板的勤快劲儿,桌面、地上拾掇得干干净净,很是整洁。店里除了老板没别人,两人挑了中间的桌子,原本只想坐一会儿,等雨小一些再走。没成想,这老板手艺着实不错,面条溜光水滑、臊子喷香扑鼻。正好饿了,两人都被勾起馋虫,就叫了两碗面,几个小菜,坐在角落里,一边细细的吃着,一边轻轻递着甜蜜的情话儿。
正说着,“吱呀”一声,门又被推开了。走进一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浑身湿透了,滴着水的制度紧贴着干瘦的身材。面色黢黑,脸上刻着许多条深沟,很容易叫人看出岁月沧桑的印痕。裤子挺旧了,膝盖处都磨得些泛白。穿着一双早已过了时的皮鞋,倒是干净。人看起来挺精干,但是神色疲惫不堪,好像被透支了活力。
那人径直走到最靠近柜台的桌子边坐下,脱下制服,小心地挂在椅背上。小伙子正想说点儿啥,被来人打断了,不觉瞟了一眼,正好看到制服胸牌上红底黄字的“中国税务”,又瞄了一眼老板,没作声。
“老样子?”老板招呼那制服男人。
“嗯。”
“又加班了?
“唔。”那男人话不多,冷着一张脸,似乎没什么谈兴。
“喂!想什么呐?”女孩儿不高兴了,轻声问:”看那人干嘛,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老板估计要倒霉了,那人看样子是收税的。这会儿来,不是打秋风,就是要钱的。”男孩儿皱下眉,小声和女孩儿嘀咕着。
“来了,猪肉面大碗加葱,一碟凉菜,二锅头。”老板手脚麻利,很快张罗好,就又站回到柜台后面整理。那男人拧开酒盖儿,挟几颗花生米吃了,问:“生意还行吗?”
小伙儿朝女朋友努努嘴,意思是:看,没错吧,这就开始了!
老板手没闲着,边收拾台面边回:“就那样吧。这几天雨勤,人少一些。”
“哦。”制服男没再说话,专心吃面、喝酒,脸色阴郁,像是想着什么。
这时老板也忙完了,擦把手,斜坐在那男人对面,靠着墙,从那人面前拿过酒瓶来,轻轻抿一口。
“后天吧,东西都准备好了?”那男人问。
老板一口酒还没下去,被男人一问,猛的呛了一口,咳出几颗泪来。“准备好了。你倒是记得清楚,每回还好几天就过来提醒。我忘不了。”
“那就好。”那男人不言语了,埋头吃面。老板若有所思的靠在墙上,点了一颗烟,眼睛望着天花板走神儿。
“走了。”不一会儿,那男人吃完面,从制服内衬口袋里掏出一钱包,干干瘪瘪,从里面抽出两张百元票子,放在桌上。“面钱,还有多了的,算我的心意,买点什么,替我一起拿去。”
老板看着男人穿上税务制服,又看看桌上的钱,说:“不用了吧。你等会再走,雨还大。”
“又不是给你的,你就拿着。家里还有事,走了。”说着,那男人推开门,消失在雨里。
怪事!两个小情侣原本是准备看这两人热闹的,小伙儿都偷偷拿出手机来录了像,要是制服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就传到网上去,替老板出出头,更主要的是在女朋友面前好好表现表现。没想到,本来该讹人钱的,反倒贴了几百块,这不是咄咄怪事么!
“老板,你朋友啊。”小伙子问:“还以为要找你讹钱,怎么还倒给你了。”
“他啊,地税局的,认识多年了。”老板一边收拾,一边说。“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你们想听?”
“说说吧,这么大雨,也没别的什么事儿。”两人异口同声道。
“好吧,反正除了你俩,估计不会有人再来了。你们想听,就聊聊。”老板忙完手里活儿,还坐在之前的座上。“别看我这店现在又小又破,当年我一家店就能赶得上这样的三个。每天来我家吃面,还要排好一会儿队。”老板又燃起一颗烟,抽一口,眼眯缝着。“他那时就在这一片儿收税,每个月来找好几次,烦人得很。那时我也浑,没一次给他好脸。他也不恼,每天上门好几趟,给我讲道理,软磨硬泡。实在没辙,我只好交点税打发走他,每回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没看出来,现在不是挺和气的吗?”小姑娘问。
“别着急,这不得慢慢说啊。”老板起身拿了自己的茶杯,喝一口,继续说,“那会儿,我手里有几个臭钱,聚起一帮狐朋狗友来,迷上了赌博。整天歪门邪道儿,家也不回了,店也不顾了。老婆孩子也管不了我,他却又来劝我,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被我好一顿骂,当时差点没和朋友一起动手打他。”
“唉!”老板长叹口气,弹掉烟灰继续说,“光出不进,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够用啊。没多久,家底儿就被我踢腾光了。紧接着孩子又整天难受,去医院突然就查出来得了血液病。赶快就住院了,但那是个无底洞啊,全家亲戚钱借遍了,坚持了也没几个月,最后只能把店盘出去了。”
“啊?不是还有朋友吗,怎么不去借点?就把店给卖了。”小伙子不解。
“朋友?哼!”老板音儿提高了,“你有钱有势,才有朋有友。哪天你落了难,认识你的亲戚都不多。之前的那帮哥们儿弟兄,都躲着我走,哪个肯借给你。我没少出去试啊,那孩子可是我的独苗,怎么也得治好啊。但是没用,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差不多了。看着孩子马上就不行了,医院也催着要续费,我当时想着一起死了算了。就这时候,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拿出自己的积蓄和他们地税局的捐款来了,又顶了好一阵子。”
“那……你孩子最后治好了没?”小姑娘问。
“没有,他拿来的钱给我孩子又续了半年的命,之后就走了。”老板揉揉眼睛,轻叹口气,继续道,“孩子没了,店也没了,老婆也让我寒透了心,没过多久就和我离了。好端端一个家,就剩了我一人。整天在家抽烟喝酒,后悔亏欠老婆孩子娘俩那么多。他后来又找我,让我出去找个工作。哪儿那么容易,我又不年轻了,也只会做面。他就借给了我一笔钱,够我租下这家小店,就这样,我才又能挣上口饭吃。”
“头一次听了他说的,就好了。”老板接过小姑娘递来的餐巾纸,擤擤鼻子,又说:“后天就是我孩子的祭日。每年他都过来看看,给我留点钱,就当也替他买些东西,上坟。”
三个人静坐了一会儿,雨小了。小情侣站起身来,准备出门回家。老板也起身招呼:“还下呢,等会再走吧。外面还冷。”
小姑娘微微笑说:“不了。刚开始还有点冷,现在不知怎么,身上心里都挺热乎的呢。”
说完,姑娘和小伙儿俩人儿一起牵着手走出了出去,也消失在一场绵绵秋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