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故乡
作者 冯建亮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每次听这首歌,我都会心里一热,不由得泪花盈眶——
我生在交口的一个小山村。村子不大,全村只有十来户人家,几十孔各式各样的窑洞错落地斜卧在一道小小的山坡上。阳光下,偶尔的鸡鸣犬吠声反而使小山村越发显得静谧安详。村子较高处的边上有一个池塘,我们叫它“涝池”。虽说是雨水积注成池,倒也给这个北方的小山村带来些许灵动。池子四周的岸边是一圈密密匝匝铺满了青草的草坪,记忆中那青草永远是寸把长,绿莹莹、软绵绵。离草坪不远有一道土棱,我们叫它涝池沿。土堎边上有两棵大树,一棵是柳树,树干粗大,两三个人合抱不住,历经沧桑依然倔强地斜撑在地堎上细数着岁月。另一棵是杏树,比旁边的柳树稍小一点,但一样是虬枝茂叶,浓荫蔽日。每年柳枝吐绿,杏云漫天,傍着青草绿水,宛如画境。这个恰似神仙所在的涝池沿是全村人茶余饭后聚集散心的好地方。
夏天,午后的暴雨来得急去得快,刚刚电闪雷鸣,不一会儿就云退雨收艳阳高照了。辛劳的农人们难得有一个休闲的时候,这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聚到涝池沿边上,草坪早被太阳晒得半干。妇女们围坐在杏树下纳鞋底绣鞋垫缝缝补补叽叽喳喳,吵得树上住的黄鹂儿也飞到远处了。男人们聚在柳树下抽烟聊天,不成文地挨个打散着自己的香烟,要是谁散出几根“带把子”的香烟,大家总要一番品头论足,人群里不时哄然大笑,倒好像要应和妇女们的笑声。上年纪的老婆老汉们噙着旱烟杆,烟杆上系着油光发亮的烟袋,里面鼓鼓囊囊盛着老汉们自己营务的旱烟叶子,各自点上一锅旱烟,讨论着他们永远的话题——天气和年景。
我们一群小娃子们沿着池塘岸边追逐打闹。暴雨过后池水还乏着浑,水面蜻蜓点点,水下青蛙呱呱。我们忙着捉蜻蜓逮青蛙,捡挑着又薄又轻的小石片比赛“打水漂”。馋嘴的孩子们站在杏树下,仰着头在树叶中搜寻,搜寻那些刚露出“红脸脸”的青杏,不时还偷瞄一下妇女堆里的乃秀老婆子——杏树太高,我们不敢爬上去,眼馋了,看见红脸脸杏儿,就用小石头朝树上扔,最后石头和杏儿都落到坡底下乃秀老婆子的玉米地里了。为了几颗青杏,小馋猫们每年总要把乃秀老婆子的玉米地踩得一塌糊涂。每年,乃秀老婆子总会站在涝池沿上,把我们这些“讨吃佬”骂上好几天。
为了防止乃秀老婆子发现我们,那天,我们用好几根玉米杆把她的院门反插住,自以为得计,放心地去玉米地里搜寻刚打下来的那七颗青杏。一、二、三、四、五、六……还有一颗怎么找也找不到了。这时,乃秀老婆子早摇开院门叫骂着跑过来了,我们顾不得再找那最后一颗青杏了,土匪一样窜出地里,撒腿就跑。乃秀老婆子早认出我们了,站在涝池沿上的青草坡上指名道姓地叫骂。我们吓得躲在自家院墙外,不敢进家,偷偷咬着又涩又酸的杏儿,耳朵里听着叫骂声,心里念念不忘失落的那第七颗杏儿。隔着院墙听见正做饭的父母互相抱怨:
“看你家的馋嘴子们,又把乃秀婶儿的地给糟蹋了”。
“恩,可是乃秀婶儿骂得也太没边没沿了”
……
父母你一言我一语中,我们的肚子早饿得招架不住了,一个个嬉皮笑脸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溜回家。父亲瞪我们一眼,然后大喝一声“吃饭!”——于是我们一扑身子全都冲到灶台边上了——
童年时,腿比兔子快,嘴比猫还馋。夏天,头戴着柳条编的“草帽”,嘴里吹着柳笛满山乱跑……玉米刚抽穗,玉米杆儿正嫩,我们就连根拔起,用嘴把玉米杆儿上的皮一片一片褪下来,嚼着水嫩的“甜棒棒”大快朵颐,嘴边划出一道一道血口子,心里却甜得连疼也顾不得了……那时,嘴馋得看见什么吃什么:豌豆、胡萝卜、水萝卜、蔓菁……谁家的庄稼地也被我们糟害过,当然也包括自家的。有一次偷吃韭菜,辣得我们趴在涝池边上一遍一遍洗舌头,当然还不忘记顺手逮几只蝌蚪带回家养着……
当然,在那时的农村里,最有趣的是看婆姨们吵架——
仁连是个结巴,可仁连的婆姨文兰是有名的快嘴。文兰身高体壮肚子大,腰比碾子还要粗,土黄色的一张瓦刀脸,嘴唇厚得象瓮格楞,可是这厚嘴骂起仗来却削铁如泥。
文兰和来福婆姨骂仗时,就站在涝池沿上,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天厾地,从远处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大茶壶不停地往涝池里倒水。骂仗一开,全村的男女都放下手里的活,笑逐颜开地站在自家院畔里观战,侧着耳朵仔细聆听,生怕听漏了一个字。有了众人捧场,文兰的声音自然又高了八度,同时连自己的辈分也自动提高了好几辈儿,开始自称“祖娘”了,再之后就连自己的性别也忘记了,“祖娘”就变成“老子”了,嘴皮子啪啪啪的比连枷转得还快,嘴角堆出两堆唾沫,又是呸呸乱唾,又是两脚起跳。最后,“老子”的功能就越发强大起来了:文兰不仅要××来福婆姨,还要××来福六十多岁的老娘,更要××来福的三个都不满十岁的女儿,来福全家的女人一个也没有幸免……孩子们好奇地问身边的大人:“什么是‘×ב?”,
话音未落,后脖子里早“啪”地挨了一巴掌,于是捂着脖子,委屈地几步跑开,然后就永远记住了“××”这个词……
突然,河道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牛铃声,叮叮咚咚 越来越近,紧接着就是一声粗壮嘹亮的吆喝“圈牛啦——”残阳暮色里,村里放牛的三娃吆着一群牛回来了。骂仗的和观战的人们都急忙拿着牛缰绳,等着那些认路回家的可爱的生灵。一阵忙乱中突然闻到一股糊锅味儿,这才记起自家灶火上的米汤锅……
天暗下来了,地里的男人们回来了,连热米汤也喝不上一口,难免一顿打牙嗑嘴。女人一边讪笑着,一边说着文兰和文兰的“××”,把男人们乐得嘴张得象窑窑似的。于是点灯,添水,重做饭……锅灶上又飘出了清香的气息。这香气弥漫了整个农家小院,飘进了那个如梦如幻的童年里,飘进了令人醉心的记忆里……
童年啊,我可爱的童年,我那永远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啊,就象那根甜玉米棒棒,每一次品咂,心底都会泛起一阵甜蜜的忧伤……
故乡啊,我美丽的故乡,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你昔日的容颜。我那美丽的故乡啊,如同那颗躲在草丛里的青杏,让我魂牵梦绕而又遍寻不见……
耳边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歌声“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瞬间,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