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有两个女儿的妈妈,在国内出门有一件特别烦恼的事情,就是:上厕所。
带孩子去厕所,尤其是女孩子,在国内是一件非常令人尴尬和为难的事情。
为了适应现代化进程,现在的城市里面大多数厕所,都是坐式的马桶。一进卫生间,常见的白瓷砖地面上,总有一片一片不明成分,令人怀疑的液体。
马桶的塑料圈若是翻起来,必然看到圈中间的位置,凝结的点点黄迹。陶瓷马桶边缘上,有明显的鞋踩上去的黑印,有时还粘着黑色的毛发,触目惊心。
塑料马桶圈若是没有翻起来,白色的塑料上,不是被喷射成点点印痕,就是已经干到塑料上,全是哑光的斑点。
对我来说,我更希望塑料马桶圈已经翻上去了。这样至少可以避免,我自己再去把那个混着不知多少人尿液的塑料圈翻上去。
成人马桶的直径对于孩子们来说实在是有点宽。颤颤巍巍地把孩子抱上去,要注意脚分开,不要踏空踩到马桶里面,不要踩歪了滑下来。位置不能太往后,可能会碰到马桶圈,也不能太往前,怕对不准再喷出来。
为了适应大众需求,现在有些厕所改成了蹲坑。若有蹲坑,排队的人必定更久一些。可是很多蹲坑的设计非常不合理,弧形太浅,还是会星星点点的飞溅到地上。
积多了,地面上也常是潮潮的。而且蹲着离地面距离很近,孩子们有时候手就碰到地上了,或者衣服就拖到地上了,头疼无比。
在厕所里,让人无法忍受的不仅仅是马桶,连洗手台也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
台面上,镜子上,水池边上,地上,全是水。洗手液要么没有,要么滴了一台面,要么挤不出来。
有儿童洗手池的地方是极少的,都是成人的高度。如果不想让孩子蹭地满身都是水,我要把孩子悬空举起来,用凌空飞跃的方式洗。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沉,而我越来越无力。
当然我们不能以点概面,国内自然也找得到干净放心如家里的厕所。说实话,厕所才是决定所在场所档次最赤裸裸的标志。
无论是商场,饭店还是酒店,会所,大厅都可以修成富丽堂皇的洛可可。而厕所的面积大小,干净程度,装修风格,才真正体现了整个场所的级别和定位。
厕所的干净程度和场所人均消费成正比。贵的地方,一则人少;另外总有个50+的大妈就站在厕所门口,随时打扫。
我是70后,很小的时候,无论是社会上的公用厕所,还是学校里面的厕所,或者都是一道沟,或者是一排洞,常常很深,终年恶臭,不用冲洗,要掏。时常有听说小孩子掉粪坑里淹死的事情。
我很小,但是印象深刻,不寒而栗。那时候就知道,这是一种非常不光荣的死法,一定要避免。
九十年代在公共场所里也开始出现抽水马桶。没有网络,最平易近人的媒体是广播电台。我听过不止一次的广播说:“女人,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入厕千万不要四处坐,一碰到就会得性病,梅毒,淋病,尖锐湿疣,宫颈糜烂。要知道得了艾滋病,可是治不了的绝症,会死人的。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电台的广播里听到一则新闻。有一位女士入厕,抽水马桶不像是几米深的粪坑,急了点,结果马桶里面的水溅起来,碰到皮肤上。结果几天后,从这个点开始,皮肤一点点的烂掉,整个人恶臭无比。
听这则新闻,青天白日我自己觉得汗毛都立起来了。原来社会如此险恶,人人都携带致命病菌。在公厕,没有哪个女人敢坐下。或者蜷腿半蹲,或者干脆就蹲到陶瓷的马桶圈上。这是需要个日积月累练就的高难动作,尤其是穿着一步紧身裙配着八分细高跟的时候。
本来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女人的问题,有一次和几个朋友讨论过之后,才知道原来不用接触的男厕所的整洁程度也是令人发指。
虽说吃喝拉撒都是人之常情,可是吃喝是艺术,是精粹,是慢慢享受,而拉撒是肮脏,是下流,是速战速决。
厕所成了一个人人必去,人人讨厌,绝口不提,屏声屏气的地方,捂着鼻子,躲闪不及。
1999年我去法国留学。我是那个中介开业以来办出来的第一批学生。新公司还没明白水多深,签证拿到之后,把所有的学生召集起来开了个会,主题就是,下一步将会遇见的东西方文化冲撞的问题。
第一个主题是:“学会尊重别人。”
那天主讲是法国中介的中国太太,据说79年就去了法国。她讲着讲着,随口举了个例子。譬如,有一些中国女生去厕所,蹲在马桶上,这样就是不尊重别人。
立刻有人反对,是个年长几岁的姐姐说:“蹲着入厕,这样做是为了自我保护,怎么能够说不尊重别人?总所周知,西方社会滥交无数,性病,艾滋病,各种的皮肤病,难道我们连自我保护都是错的么?”
中介太太说:“可是你用完厕所要打扫干净。别人都是坐在马桶圈上,你用脚去踩,别人怎么用呢?踩过之后,要打扫干净才能离开。”
姐姐说:“公共厕所是一个非常不洁净的地方。蹲在上面,就是为了避免碰到脏东西。要我亲手打扫,我还是会碰到脏东西,我还会有感染到细菌的可能呀?公用厕所都有专人打扫,我们不能剥夺别人工作的权利。”
中介太太估计很久没上班了,讲话啰嗦,没有条理性,逻辑也不严谨。而姐姐年轻,剑走偏锋,句句在理。眼看着中介太太就败下阵来,然后中国本土的中介赶快说,“我们借大学的教室,下节有课。时间到了,我们散了吧。祝大家法国好运。”
平白来看了半天热闹,大家散了,边走边笑,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文化差异么?
去了法国,欧洲的厕所总的来说,比较干净。偶然也会遇到脏兮兮的厕所,和在国内遇到一个干净厕所差不多的几率。
2002年,我第一次去荷兰。元旦的假期,游客爆满。去一间咖啡馆借厕所。通常欧洲咖啡馆里面的厕所都是免费的,但是这间咖啡在阿姆斯特丹的火车站站前街的,很大有三层,估计去的人太多,居然收费。
一个一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气宇轩昂的守着他的厕所,放着轻轻流畅的交响乐,还有一股淡淡清冽的百合香味和咖啡馆里浓烈的咖啡香气交相呼应。
队排得很长,尤其是女生这边。等太久了,老先生笑咪咪地从抽屉里面拿了几块水果软糖分送给我们。
我有点尴尬地道了谢,接过来,放进包里。这应该是我唯一一次在厕所里面,得到赠送的糖果。
这些年我也去过一把国家了,总的来说,国内的厕所环境还是相对比较恶劣。
我们用中国速度,三十年赶上很多国家的硬件设施。遍地开花的建了非常多的厕所;配备了冲水系统,洗手台,烘干机,现在连卫生纸和擦手的面巾纸也都常年不缺。
可是三十年,我们并没有改变入厕习惯。无论坐着还是蹲着,厕所总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肮脏地方,避免接触,用完快走。脏就脏了,反正后面那个人我不认识,与我何干?
我们可以抨击,这是公德心的问题;我们还可以批判,现在的人都没有素质;可是我觉得更深刻的原因是在于人与人之间相互嫌弃,互相防备,冷漠的距离。
说中国人冷漠,是不完全准确的。我们是非常最乐于助人,最友善的民族,常常做出温暖温馨令人感动的举动。但是我们的热情是要一个破冰点的,我们需要一个最简单的认同。
譬如在地铁里面,每个人都争先恐后,横冲直撞往电梯上冲。前面有人站在那里,我要过去,伸手就推,转头才发现居然是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同事。我们态度马上就从推搡转到热情,“你请,你请,你先请。”
但是面对路上走来的陌生人,对我们来说,那不是人,只是人形的物体,没有需求,没有感知,不需要尊重。根据自己的需要,可以随时推挤,插队吐痰,扔东西,没多大关系。
而我在对方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推开的物体,若是路上走过陌生人无缘无故的把我看成了人,那才是更更可怕的事情。
既然不认识,又把我看成同类,定会怀着某种利己的目的。估计他是想算计我,加害我,欺骗我,要不就是有什么传染病,想传染给我。临死拉个垫背,黄泉路上不孤单,在畸形的这个世界里很流行。
从小到大,我们听到最多的话,总结起来就一句:这个世界太危险,到处都是坏人。时刻警备,也不一定明哲保身,绝对绝对不能放松。
我承认,这个世界上的确是非常危险,这个世界上的确到处都是坏人,这个世界上的确陷阱无数,世界危险论,实在是太迎合我们这些大国小民惶恐的心。
我有一个钻研心理学的朋友给我讲过,阻止人类感知幸福的有四大核心原因,其中一个就是:“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对我来说,别人的存在都是一种威胁。”
所以在哪怕打扫的非常干净的厕所里面,我们也会采取半蹲的姿势,努力不接触到马桶,飞溅上的星星点点,那是其他人的问题,跟我没什么关系。
就是因为害怕,就是因为不安全,我们把自己层层叠叠,像是蚕宝宝一样,把自己裹成一只丑陋的蚕蛹。可是我们层层叠叠的包裹,不仅仅是有效的保护了自己,也隔绝了与外在世界的融合和沟通。
钱可以飞速的赚来,楼可以火速的建起来,这个世界上最难改变,最需要时间的其实是人。
现代中国,保持厕所干净的革命速度前进缓慢,不是因为我们没钱,没条件,没设备,没人打扫,而是因为每个人的习惯,根深蒂固。
一个真正和谐的社会是,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一个真正和谐的社会的起点是,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然而然的,把其他的人形物体当做自己的同类。
一个真正和谐的社会的根本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事实上,厕所的干净程度,比大堂里意大利的水晶吊灯,西班牙的大理石,法国路易十五的家具,英国女王用的茶具更能代表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
因为对于社会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创造了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