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的年代，某个古国一个偏远的小镇里。小镇里最出名的是靠近某个酒肆旁的一家玩具店。

街上卖馒头的大娘，招牌上挂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玩具老头儿，手里攥着一把糖果，眼神安逸慈祥。酒肆老板家的柜台上，趴着一只毛发油亮，胖乎乎的大波斯猫，许多客人结账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去摸上一把——波斯猫也是玩具。镇子上你追我打的孩子们，每人或者脖子上，或者手腕上，都串着一个非常非常小的玩具小精灵，小精灵虽然小，但是眉眼特别精致，白白的小翅膀扑扇着，似乎没有绳子拴着，它们马上就要飞走了。大人们告诉小孩，这些小精灵会保护小孩子不受恶魔的侵扰。镇长家里的大院子，摆着两尊巨大的狮子玩具，又威风，又神气，守护着院子大门。

人人都以拥有一个玩具而骄傲快活着。

这些玩具，都是这家没有名字的小玩具店里的老板做的。玩具店里常年弥漫着一种中药的气味。店里很拥挤，摆放着很多很多可爱的布偶和玩具，就像一个童话王国。每当镇里小孩子放学的时候，玩具店门口的玻璃上就会趴满小孩子，张着好奇的大眼睛向里面张望着。这时，玩具店的老板就会吹着胡子瞪着眼睛使劲儿敲打着玻璃，哐哐哐！

“快点离开我这里，别打扰我干活儿！”

于是小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

酒肆是小镇里唯一的小饭馆儿，店里的厨子是一个脸色红红的老大爷，做出的肉食香味儿十足，再配上老板娘亲自酿的桂花酒，搭配几碟儿小菜，小镇里的男人们会在这里吹牛聊天一下午。

酒肆的老板娘是一个有些肥胖的妇女，她经常穿着翠绿色大裙子站在门口招揽客人，她的脸蛋画得红红的，像一个巨大的苹果。睫毛膏涂得很厚，导致她眼下总有一块黑漆漆的，类似黑眼圈的东西——这让她看起来像是长了四只眼睛，酒肆的客人喝醉了，就会嗤笑她是四眼肥婆，她也不恼，但若是厨子听到了一定会在那桌客人的菜里吐上一泡口水。

酒肆只有一个小小的伙计达尔，大概也就只有十岁左右。他穿着不合身的，肥大的外套和裤子。他的衣服由于很久都没有洗过，导致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当有客人点菜的时候，达尔就会踩着轻快的步子跑过去。“客人，您要喝点什么或者吃点什么呢？”他会满脸笑容地问。

当结束一天的忙碌，达尔从老板娘手里领到当天的工资，他会把硬币塞进上衣的大口袋，坐在散发着暖黄色灯光的玩具店门口，开心地吃着一张芝麻大饼。他把饼吃光，把地上撒的饼干渣和掉下来的芝麻捡起揣进衣服的另一个口袋，留着明早喂广场上的鸽子。他等到暖黄色的灯光熄灭了，整条街道被笼罩在黑暗中——小镇的夜晚是完全漆黑的，没有月亮。达尔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踢踏、踢踏地响着，他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子，打开门，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上床，盖好被子，睡上一觉。

达尔的小房子里没有灯，因为灯对于他来讲太昂贵了。

今天是达尔的生日，他觉得很快活。虽然没有人为他庆祝，他还是觉得今天和别的日子都不一样——因为他攒了钱要给自己买一个礼物。他暗自窃喜着，手上干活儿就更麻利了，点菜擦桌子的时候他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就连店里胖老板娘都发现了他的不同。“小达尔，今天你很开心啊。”

达尔手里擦着桌子没有停，嘴里却快活地回应着：“老板娘，今天我过生日呢！”达尔以为会受到生日祝福，扭头看了一眼，发现老板娘已经拖着裙子去门口招呼下一波客人了。达尔自己乐了乐，继续擦着桌子上的油污。

下班的时候老板娘从口袋里小心翻出了几个硬币丢给达尔，达尔和往常一样把这些钱塞进外套口袋。胖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小达尔，”她叫住了他，她转身从厨房拿出了半只烤羊腿。“你是说你今天过生日吧，这个客人剩下了，你拿去吃吧。”

达尔很惊喜，拿一张纸把羊腿小心包好，对老板娘鞠了躬，笑着跑出了酒肆。

他站在玩具店前，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门，店里和他在外面透过玻璃看到得一样，但是却更加神气活现。门口那只风铃上拴着的小猴子眼睛黑亮黑亮的，看起来马上就要吱吱地叫出声，地板上摆满了各种毛绒玩具，好像很多小动物挤在一起取暖。墙壁的架子上一排排整齐地摆放着红木雕刻的人偶。骑士，国王，公主，卖风车的小贩，提着花篮的小女孩……达尔觉得自己的步子几乎迈不开了，在窗外他看到的只是一副静止的童话图片，而当他走进这间玩具店，他感觉自己更像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

“小孩儿，谁让你进来的？”玩具连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我想买一个玩具。”

“买玩具？哼，”那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这里的玩具没有便宜货！”

达尔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攒了一些钱，我想买你门口挂着的那个小熊。”

玩具店的老板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房间里传来了穿拖鞋的声音。一个老头出现在了达尔面前，他胡子是花白的，乱蓬蓬地打结在一起，脏兮兮的睡帽堆在头顶。老头带着一副很厚的啤酒瓶底似的眼镜儿，又大又圆。他的眉毛皱着，嘴上的胡子随着他说话一颤一颤：“小孩儿，我那只小熊，我做了六个晚上，一针一线地缝了出来。它肚子里缝了一颗星星，晚上是会发光。你有钱吗？”

达尔笑了，他从自己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他攒下的所有硬币，有的硬币沾着油花儿，有的硬币上甚至已经有了锈迹。他把硬币捧在手心：“请问这些钱够吗？”

“我需要钱！你知道吗！我需要钱买材料！小熊价格十个银币，凑够了再来！”

达尔呆呆地看着老头，又看了看手里那些他攒了大半年的硬币。他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你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啊！”

老头皱着眉，“你不懂……小镇的夜晚，太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

达尔感觉自己的鼻头酸酸的，他收好硬币，转身离开了。路过门口的时候，他想再看看那只肚皮鼓鼓的，会发光的小熊。但是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他打开门，关上门，他下台阶，他慢慢慢慢地在黑夜里走回了自己黑暗的小房子。就着黑暗，一点一点撕下了羊腿上的肉吃掉，睡着了。

第二天达尔带着一对浓浓的黑眼圈去酒肆干活儿，他有些心不在焉。客人点了盐酥鸡，他却上了盘茴香花生米；客人要一壶滚烫的桂花酒，他却把从别的桌子收来的剩菜盘子端了过来。

“小伙计，你怎么回事啊？是暗恋那个小女孩了啊哈哈哈哈”客人打趣儿着。

老板娘有些生气，揪着达尔的耳朵拖进了厨房。“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是我给你的工资不够高还是给你的羊腿不够好吃？你想去别的地方干过就说出来！”

达尔沉默，手里的抹布紧紧攥着。

“你今天不要干活了，留在后厨帮那懒厨子洗碗吧！”老板娘说完，提起自己的大裙摆，走开了。

厨子看着达尔，对着低下堆放在一起的碗筷努努嘴。“去洗吧小孩儿。别再惹那娘儿们了，她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达尔“嗯”了一声，卷起衣袖开始清洗低下的碗碟。

达尔正洗着，突然外面传来人群熙攘的声音，很多人在大喊大叫，厨子和小达尔都冲出了厨房，却看见老板娘正拎着一大桶水喊着：“失火啦！失火啦！快来救火！玩具店失火了！”

玩具店失火了。

大火烧光了老头儿所有的玩具，只剩下他花白的胡子和脏兮兮的睡帽。

“那些玩具啊，那老头做了一辈子玩具，结果最终什么都没剩下，唉……”

“是啊，太可惜了。”

“不过反正我也没有钱买，太贵了！那老头攒了一辈子钱，就是个守财奴！”

“我猜啊，就是因为卖得太贵，上天才让它起火的。”

“上天？我猜啊，是哪个人放火……”

“嘘……你也真懂，哈哈哈哈。”

达尔再次上班的路上，他站在被烧毁得只剩一片废墟的玩具店门前，听到人们小声议论着。

他揉了揉眼睛，低着头转身钻进了酒肆。

日子还是照样过着，达尔每天依旧忙碌。点菜，擦桌，洗碗。晚上从老板娘的手里接过工资，买一张大芝麻饼，蹲在玩具店门口一点点吃掉。不过现在的玩具店只剩废墟，不再有柔和的灯光，不再有一个童话王国。他沉默着吃完，再沉默地走掉，沉默地在漆黑一片中入睡。

有时候他下班，蹲在台阶上吃饭的时候，会看见那老头佝偻着身子，在玩具店的废墟之中寻找着什么，然后塞进背后的包里。

有的时候他上班，路上会看见老头张着大嘴打着哈欠，穿着条纹睡衣从街上缓缓走过。

很多天过去了，很多个月过去了。小镇上的人渐渐习惯了没有玩具店的日子。卖馒头的大娘的招牌上换了花朵装饰，酒肆的柜台上，老板娘放了一只镀金的蛤蟆，听说可以招财。小孩手上，脖子上没有了小精灵，取而代之的是一跑动就会叮铃叮铃响的铜铃，防止小孩子跑丢。镇长家的大院子里新养了两只巨大的看门狗，汪汪叫着。晚上没人敢从他家门口路过。放学的小孩你追我赶着从玩具店门口跑过，再没有一次驻足。

当达尔再次吃完芝麻饼，他用手拍拍外套上掉落的饼渣，皱着眉站起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小镇的夜晚明亮了起来。

从小镇的西边，一个柔和的，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巨大的熊缓缓升到空中。

猛然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住了，他拼命地朝着熊的方向跑去。终于，他看清楚了那只熊的全貌，那是用一些碎布片缝起来的一只巨大的熊，它的肚子鼓鼓的，眼睛黑亮，缝它的布片有的已经被烧得发黑。但是达尔仍然看得出来，那就是那只小熊——不过，和他曾经在玩具店看到的不太一样的是，这只小熊，不，大熊，带着一只脏兮兮的睡帽。

达尔看着小熊一点一点飞上了天空，停驻在小镇上空。街道不再漆黑，他看着柔和的光洒满街道，他踩着这光回家。光芒透过小窗子，投射在达尔的床上。达尔看着窗外的那只熊，一直看着。然后他揉了揉眼睛，睡着了。

小镇从此再没有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