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有一颗很老的榕树。
它形状奇特,枝叶繁茂,层层密叠,唯有一丝的隙缝能让阳光洒进来。枝条上生长的气生根,向下伸入土壤形成新的树干,与枝干交织在一起,形似稠密的丛林。深褐色的树皮仿佛经历了万年的世境沧桑,也见证了他们的爱情故事。
这棵榕树是父亲栽种的,据说母亲和他相识于榕树下,并一见钟情,所以它是他们爱情的记忆与延续。
母亲嫁给父亲时,才二十岁,父亲临近四十。对于当代来说,也是一段忘年之恋了。自我懂事后,总会问母亲,你怎么会嫁给一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男人呢?母亲听后脸上总会露出羞赧,小声喝斥我:“瞎问什么呢,快去写作业。”
所以我总是得不到答案。
听奶奶说,母亲嫁给父亲时,只着一袭红色旗袍,没有任何嫁妆,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婚房都没有。只在家里摆了一桌饭菜,亲朋好友都没请,婚礼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可母亲告诉我,那是她这一辈最开心幸福的时刻。是啊,没有什么是比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更重要了。
我们的生活很平凡,确是无比幸福。简朴的砖瓦房,门庭外的一排芭蕉树,一口清澈的井,小鸡悠闲地啄着米粒,炊烟袅袅,母亲在做饭,父亲在旁切菜,我和朋友们在门前玩抓石子游戏,输了会拌几句嘴,但那却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生活中也免不了吵闹。父亲年龄虽比母亲大,可闹起脾气来却像一个小孩。
在小时候的回忆中,犹记得有一次父亲想要给家里添置一台洗衣机,因为母亲冬天劳作农务时落下了冻疮的病根,天气若变寒冷,手上的皮肤总会开裂,洗衣服时总会很痛。可家境并不富裕,这是一笔大开销,母亲坚决不同意。
为此二人便吵了起来,据理力争,互不妥协。父亲一向不善言语,自然说不过母亲,便一气之下摔门而出。
夜幕降临,母亲做好了一桌的饭菜,可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外面下起了瓢泊大雨,万家的灯火在密雨水帘中隐约明灭。母亲站在门槛上向外张望着,神色焦灼,连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腿都全然不知。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不回来呀,都怪我这脾气,哎。”
“妈,我出去找爸回来吧。”我说。
母亲拿起了挂在墙上的一把伞,撑起来就往外走:“你先吃饭,我出去找。”
当她拉开院里的大门时,却看见了淋得全身湿漉漉的父亲。眼眶一下就变得通红,什么埋怨的话都说不出,只是把他拉进屋里来。嘱咐我赶紧去把饭菜热好,自己则去厨房烧热水,顾不得自己身下也都湿了一大半。
“爸,你走出去了,妈妈真的好担心的。”我把饭菜端放到父亲的面前。
他用宽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笑容柔软,充满慈祥:“傻孩子,爸当然知道,所以就回来了。”
我看到了父亲眼里的幸福笑意,他们的爱无需太多的言语。
有人曾说,爱情不是一辈子不吵架,而是吵了一辈子还能在一起。他们有时候还是会吵架,却从来都没有离弃过彼此,床头吵床尾和,感情也日益深厚。
父亲虽不善言辞,但却是个极其浪漫的人。
我记得有一年七夕节,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在农村,谁也不会过这种节日。但父亲却是不一样的。那天一大早,父亲就出门了,我和母亲以为他去劳作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看到父亲回来。只见他手捧一大束山茶花,洁白的花瓣上还有些水滴,许是父亲怕枯萎,用水滋润着,走近轻嗅,清幽的花香醉人。
父亲把花郑重的递给了母亲,笑意盈盈:“送给你。”
母亲有些诧异,转瞬是欢喜,再接着是感动,她伸出双手接过,嘴里嘟囔着:“为什么送我这个啊?”
“就喜欢送给你。”父亲答道。
我说:“爸,这山茶花我们村里没有,只有阿时那个村才有,你走了好远的路哦。”阿时是我的同学,她的家离我们村约有五公里,而且山茶花是长在高山上的,父亲还得爬上山去,必定是累坏了。
“送给妈妈都是值得的,跟了我十五年了,非常不容易的。”父亲笑着说,又从兜里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金戒指。我和母亲都很惊讶。
父亲拿了出来,托起了母亲的手,给她戴了进去,尺寸刚刚好。
“好好看啊。”我在旁边开心的拍手。
母亲高兴地看着戒指,心里很喜欢,嘴上却在埋怨:“干嘛又浪费钱,我又不喜欢首饰,做饭了还要摘下来啊,丢了可不好。”说着就要摘下来。
父亲连忙制止她,动情的说:“结婚的时候没钱给你买戒指,现在生活好了很多,我一定要补给你的,这都是你的功劳啊,给自己老婆买,值得值得。”
母亲别过头,轻轻地哭泣,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了。山茶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散发的清香萦绕了整个院子。所有贵重的物品,都不及一束经过清风明月滋养的山茶花来的情深意重。看啊,这就是他们的美好爱情呢。
我曾以为,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幸福快乐度过一生。
可在我读高中时,父亲不幸患上肺癌,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屋前的老榕树仿佛又苍老了万年,树叶枯黄,随风落下,垂下的根须犹如垂暮的老人,在向人间作最后的道别,这一世的平凡,这一生的感动,早已融入了生命,融入了灵魂。
母亲鬓角已霜白,额上的皱纹变得清晰凸显,视线也变得模糊,穿针时总是穿不过去,手脚也不如从前利落。父亲的离开让母亲整颗心都变老了,每到夜晚时,她总会把父亲生前用的剃须刀放入细瘦的手心,细细地磨砂着,然后就一直坐到天亮。吃饭时母亲总会做一盘白切鸡,一碟蘸酱,那是父亲最爱吃的一道菜。
她在思念啊,在以另一种方式感受父亲的存在。
偶然有一次我去清理储藏室,在洒满灰尘的木盒下找到了一本旧相册。当我打开时,竟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的照片。里面的父亲一身藏青色西装,英挺的鼻翼,俊朗的眉目,显得英姿飒爽,气宇非凡。母亲身穿一袭红色的旗袍,乌黑的秀发挽成了一个漂亮的髻,秀丽动人。他们幸福的依偎在一起,仿佛在细说着白头,一起慢慢变老。
父亲是那样的一个英俊的男子,母亲肯定是被他吸引了。所以那时的她才会义无反顾的嫁给了父亲吧。
我把相册捧给母亲看,神色憔悴的她瞬间就落泪了,哭的就像一个小孩子。
我记得,父亲走的那一天,她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说:“老头子一定不希望我哭,他希望我们好好的。”可我知道她的心里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她在用尽全力坚忍。
多少人爱着却要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水,我的母亲,何尝不是如此。
“我还以为丢了呢,还好,能够把它找到。”母亲小心翼翼的把它捧在怀中,就像呵护着婴儿般宝贝,不舍得松开。这张照片收藏着她和父亲最珍贵的爱情见证,那是任何东西都换不回来的。
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们搀扶着一路走来,在生活中,即使有磕磕绊绊,有争吵,也都互相宽谅,理解,包容,用最简单的方式爱着对方。
这,是他们对爱情最好的诠释。虽不能和你情深共白头,但我与你浪漫了岁月。
大二的夏天,我暑假回到了老家,屋前的榕树还在,它变得更老了,但是却枝繁叶茂,甚是旺盛。
我知道,一定是父亲回来守护我和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