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孩子上学,回来的路上,发生了大事。
一个白发老太太躺在河边的一段斜坡路上,旁边倒着一辆电动车,车筐里的包甩了出来,眼镜盒、手机、药瓶子、钥匙串、散落一地,旁边围着一群人,老太太表情痛苦地“哎呦哎呦”直叫,我赶紧问:“这是怎么了?”
一个遛金毛狗的大爷说:“老太太摔了!”
“跟谁撞上了吗?”
“哎呦!她自己摔的!这要谁撞的,这人可倒大霉了!喏,你看,这坡太陡,电动车后翻了。”
我一看,可不咋地,坡确实很陡,想起自己有一次骑个电动车,也后翻了,差点没磕死,听老大爷说她是自己摔的,不知怎的,我下意识松了口气。
热心的人挺多,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靠在矮墙上,然后就谁也不敢动了,因为有人说岁数大的摔了不能随便动,容易脑出血。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最好让她家人来。”大爷提议。
大家一致认可。
我从地上捡起手机,递给老太太,老太太靠在墙上缓了好大一口气,才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好久才接通,“喂,我摔倒了,你快来瞧我吧”。
“在哪儿摔倒的啊?”电话那边不紧不慢。
老太太扫视了一下左右,定了定位:“就咱家马路对面那个桥底下,河边,上坡路上。”
“哦——”
电话挂了。
围观众人放了心,遛狗大爷建议,有事儿的赶紧忙去吧,不着急的留下几个,互相作个证,省得她家人来了说不清。
大家纷纷对大爷投去赞赏的目光,感谢他在大家既想做好事又怕惹祸上身的两难中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人群散去一大半,我作为万年爱管闲事党留了下来,一起留下的有遛狗大爷,有个穿旗袍的大姐,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打扮很齐整,貌似要去上班。
可等了十几分钟,老太太家人也没来,我问她,你家离这远吗?她说不远,就马路对面,某某小区,夹角上那个楼。我抬眼一望,真不远,十分钟就能到。
“把你手机给我,我再帮你催催吧。”我拿过老太太手机,照着历史记录拨回去。
无人接听。
“你家还有别的电话吗?”
老太太说还有一个固定电话。
我又按固定电话拨过去.....还是无人接听!
老太太好像急了,眉毛拧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
我把两个号码来回换着打......还是无人接听!
遛狗大叔骂了句:“这人真是肉啊!
老太太开始大喘气,旗袍大姐蹲下帮她擦汗。
“阿姨,您有儿女吗?我给您孩子打个电话吧。”我问她。
“有个女儿,在美国呢,不顶用!”
只好又打那两电话,大概过了七八分钟,固定电话终于通了:“我说大爷,您快点来啊,阿姨挺难受的。”
“哦,哦,我刚才忘拿手机了,出去又找不到,只好回来了......在哪来着?”
我一脑门子黑线,又给他讲了一遍:“你家楼下不是三环么,右边不是一条河么,三环跟河交叉的地方不是有一个桥吗,你到桥底下来,我们就能看见你!”
“哦,哦”,那边老头哦了两声又挂了电话,我们接着等,可等了五分钟还是没人来,我这个急性子又把电话打了过去,“大爷您到哪儿啦?”
“我刚下楼,还没找到地方呢。”
“您快点行吗?”
“哦,哦,马上。”
就在这时,老太太的眼泪忽然从她皱紧的眼睛里哗哗地流了下来,她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个男人啊,年轻的时候,就指望不上,这时候更指望不上啦!”
我们几个全都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旗袍大姐劝她:“你别着急,本来摔了就不好受,你再情绪激动,更不好。”
老太太还是流眼泪,搅动了陈年旧事似的,然后突然就恶心了,一低头把早饭全吐了出来。
这下子我们几个全慌了,本来看刚才那样子应该没什么大事,这一吐可不是好兆头,齐整的小哥果断对我说:“快打120吧,估计120比这老爷子都快。”
我拨了120,120问清地址就挂了。
老太太好像越来越痛苦了,汗珠还在冒,我又给老爷子打电话,他说我找不到啊,你们在哪啊?我在三环边啊。我把地址一遍遍地重复给他,心里的气愤越积越多,真想骂脏话。
老太太又说话了,仿佛对自己,也仿佛对我们,语气极其凄凉:“年轻的时候我就要离婚,这个人又笨又轴又自私,可家里人都劝我,原配的好,原配的好,老了是个伴儿.....”
我们还是集体不知如何接话。
正焦灼间,120到了,医生把担架抬过来,把她抬上车,我们送到救护车前,老太太惦着她的电动车,拜托我们替她再等一等老头子。
临走她努力冲我们挥了挥手:“谢谢各位了!”
我们四个继续留下看着那个电动车,老太太走前我记了老头电话,接着给他打,结果连打了三个,也不接,再打,第四个接了:
“我说大爷你到哪了啊?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阿姨都被送去医院了,你赶紧过来,把你家电动车推走”
他慢吞吞地说:“我从来不接陌生电话的,都是骗子!你们在哪啊,我找不到你们啊,我在三环边上啊。”
特么地还在三环边!
我真是怒了,大声冲他喊:“你往右走,看到河边那个桥,下来,从桥底下穿过来!”
又过了好大好大一会儿,这个老爷子终于晃晃荡荡地从对面走了过来,腰不弯背不驼,面无表情的,还没等我们说话,他上来就说了一句:“你们几个谁撞得我老太婆啊?”
我们几个登时一起怒了:“你这老爷子可真是不讲究,你老婆自己摔的,我们在这守了大半天,你不说句感谢话倒问谁撞的!”旗袍大姐说。
“我说咱们多留几个互相作证有好处吧!果然碰这么个主儿。”遛狗大爷说。
“你咋不问问她摔什么样子?去哪家医院了?”我说。
“难怪刚才那阿姨那么伤心呢,哎——”齐整小哥叹了口气。
老头儿一看我们几个同仇敌忾,吓得不敢说什么了,但也没道歉,直腾腾地说:“她去哪个医院了?”
“煤炭总医院,你快去吧,电动车给你。”
他想了想,“我先把车推回家吧,我不会骑。”
我们几个又集体震惊了!
“从这去医院和去你家,差不多远,你干嘛不把车推去医院先看你老婆!”旗袍大姐冲他喊。
“我不会锁车,我怕车放医院丢了”,他竟然推着车就往回走。
“这特么是什么人啊!”齐整小哥一跺脚:“我上班去!”走了。
遛狗大爷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念叨着“这老太他可怜”,也拉着他的大金毛走了。
就剩了我和旗袍大姐眼瞪眼:“这,这什么人啊?碰这么个老混蛋!丧气!”旗袍大姐咬牙切齿。
我倒没觉得丧气,毕竟在遛狗大爷建议多留几个人时已有了心理防备,我只是担心那个老太太......要是上来就打120就好了!
心情极度郁丧。
顺着河走回家,河面上几只孤鸟掠过,叫声清冷,不仔细听几乎被这城市的杂音淹没,远处大柳树下,我看见那遛狗大爷正冲着河发呆,金毛偎在他身边,不时地蹭蹭,河水寂寂,像一幅破旧的绸,朝晖渡在他们身上,毫无暖意。
我脑子一直回旋那两句话:“有个女儿,在美国啊,不顶用!”
“年轻的时候都指不上,这时候更指望不上啦!”
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