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花马
刚刚!惊闻著名刑法学者邱兴隆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今日(9月20日)逝世,享年54岁。噩耗传来,哀思如潮。这位传奇法律人,西政七九级天之骄子,以法学博士身份屡涉市井商贾之争,两进两出深牢大狱,冒天下之大不韪呼吁废除死刑,在公堂与讲堂之间往来反复,格物致知,即知即行。
杨大民律师说人世无常,人生无憾,我亦在想邱教授是否是传说中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江湖侠士?
不,这位桀骜不驯的法律人,固然有狂放锐气的一面,但更有匡时济世的襟怀抱负,或许他更像“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苏轼。作为并非专门研究或从事刑事法律事务的我,自然不敢妄议业界专家,倒是不由得想起苏轼逝世的场景,藉此向邱教授致意一份哀思。
“逐臣北归,巨星陨落”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初九,宋徽宗继位。开始重新启用元佑旧臣。在此形势下,五月间,谪居海南三年多的苏轼接到移转内地的诏书。
我们从他接到诏书,回程中所作诗文中,一窥诗人的内心写照:
《儋耳》: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阑槛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别海南黎民表》: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澄迈驿通潮阁》: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倦客愁闻归路遥。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赠岭上老人》: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度岭以来,苏轼受到沿途各州县官员的热情款待,老百姓们的反应尤为热烈,所到之处无不是人接人送,前呼后拥。根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记载,六月中旬,当苏轼所乘船只到达常州时,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
但,一路上舟车劳顿,天气炎热,66岁的苏轼病倒了,他向朝廷“请老,以本官致仕”,朝廷最后准许他到常州安老。
十五日,苏轼到达常州,病体沉珂,自知不起,他对好友钱济明表示想见苏澈一面,另外又说:我在海外时,完成《论语说》《书传》及《易传》三本著作,现在全都托付给你,请先不要拿给世人看,相信三十年后,会有人真正懂得这些著作。
十八日,他将三个儿子叫到床前说:我生平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死后必然不会坠人阿鼻地狱。我心中毫无畏惧,你们别为我而哭泣。
二十六日,他手书一段偈语道: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二十八日,他进入弥留状态,维琳方丈在他耳边大声说:端明宜勿忘西方。苏轼喃喃回应道: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钱世雄也凑近他的耳畔大声说: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苏轼又答道: 着力即差!
苏轼的这两个回答再次表明了他的人生观念:世间万事,理应顺其自然。文章之道贵在“随物赋形”,贵在“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西方极乐世界存在于每时每刻对自然,人生不经意的了悟当中,绝非一时一刻之下穷尽全力所能到达!
苏迈含泪上前询问后事,苏轼静静地躺在那里,不作应答,溘然而逝。时为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
苏轼对于佛学有很深的造诣,但以他对待生活的态度,从来不可能将自己的生命最后托付给虚幻缥缈的西方极乐世界。即便真有所谓的西方极乐世界,对于苏轼而言,它也存在于自己对社会、对生活每一刻真实的把握之中,存在于自己对生命、对理想的每一次真实的实现当中,存在于自己情趣盎然、意趣横生的个性当中,对此,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与自信。
面对死亡,苏轼平静而安详,他光明磊落,无怨无悔,他对生命的深刻体验,对人生的了然洞察消解了病痛之苦与死亡之惧。建中靖国元年五月苏轼路经金山时,见到李公麟为他所作的画像,即兴写下一首诗,表达了自己彼时的心情,也算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正如他在《答苏伯固三首》之二中所说的:“某凡百如昨,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回顾十多年的贬谪生活,却反而是他文学事业的辉煌时期,也是他人生思想发展、成熟乃至最后完成的关键时期。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记载,苏轼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国: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
他重情信义。为生命中的三位女性,均写下了情真意切的心声,他说“不思量,自难忘”。
他父慈子孝。他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但他的三个儿子,虎父虎子,个个学识俱佳,敦厚淳良。
他兄友弟恭。“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往往为了子由,苏轼会写出最好的诗来 ,我们通过一首一首的兼怀子由,知道了他与子由的苏轼和苏辙兄弟之间的志趣相谐,休戚与共,在诗文交往、政治磨难和生活的曲折中,上升为一种更高层次的人文情感、人文情怀。
来看这组数字吧:22岁中进士,同年丧母;26岁入仕途;30岁丧妻;31岁丧父;34岁入朝并反对王安石变法;36岁除杭州通判。继而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苏州、颍州、扬州、定州、惠州、儋州、琼州……每当看到苏轼这样一位高滔人物历经无数次颠簸流离之后:66岁,病终,我都有一种落泪的伤感。
“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继而读《庄子》,喟然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果然还是他自己的诗句细述平生,无声惊雷: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最深的绝望,是梦醒了无路可走。”所以,对于一个人而言,于绝境处找到一条逃生之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苏轼、邱兴隆大概是同一类人,对于他们来说,都看透了这个世界。看透世界之后,他们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某种教条,也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某种体制,他们不愿意受世俗的束缚,而是把自己交给了自然,交给了宇宙,交给了不可知,然后,自己承担自己的生命,自己享受自己的生命。
又有诗曰: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
“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所以,我们要找到自己的那一杯酒。只有在自己的那一杯酒里,我们才能摆脱对于别人对于这个世界的依赖。真正的希望,不能寄望于任何外界事物上。真正的希望,是当我独自一个人 ,我能不能自己找到一条路。真正的希望,是当我无路可逃只有一死的时侯,能不能怀着平静的心?
愿你我都能找到那一樽令自己不复迟疑的酒,以慰风尘!愿你我都能于绝望深处生发出对自己生命的真诚尊重与热爱!
『王芮 2017.9.20 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