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接的午后,冬蜂小姐手托下巴,倚在柜台边,她面前倒扣着一本读不下去的小说。老街道的拐角处,阳光透过遮雨棚,在她身上沁出一片绿影。
冬蜂小姐承认,在接手这家杂货铺之前,她从没享受过如此闲适的生活。过去上班的日子也不坏,她和人相处顺利,工作认真,受到上级夸奖时心里也会开心。
只不过,生活是这样或是那样,是穿上衬衣化好妆,还是套着运动服散散步,冬蜂小姐自己没有主意,似乎选哪个都差不多,若不是父亲生病,她可能一直会是位office lady。
冬蜂小姐陷入了一个没有困境的困境,她像一辆燃料不足又没有罗盘的小火车,匝道怎么扳她就怎么前进。只是现在,冬蜂小姐的手麻了,她从货架上拿出一瓶汽水,换了个姿势,继续盯着地面上的光斑发呆。
如果说普普通通的冬蜂小姐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一定就是她爱发呆幻想的特质了。无论是等车等地铁,还是吃饭走路上班,她总会发呆走神,思维不经意就飘到九霄云外,仿佛她的大脑联结着另外一个世界。
从小就坚持不了任何兴趣爱好的冬蜂小姐,只有在发呆这件事上一直勤勤恳恳。只不过谁都不知道,她脑中另外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时冬蜂小姐正琢磨着,她从父亲这里接手的,为什么不是家精致优雅的咖啡店,或是间铺满文艺气息的书店呢?杂货铺是什么样的存在?冬蜂小姐挠挠头。
攘攘的人群每天进出超级市场,那里满足了生活的大多数需求,即使打烊停业,也有无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躲在城市的黑夜里,它们充当夜生活的燃料。所以这间每天四点半打烊的铺子,是为了等待谁呢。
想到这里,冬蜂小姐很忧伤。她拿出扫帚,卷起运动服的衣袖,开始清扫门前的灰尘和落叶。不过一会儿,预定的几箱雪糕就会送来,冬蜂小姐差点忘了还要清理冰柜。“麻烦的一天。”她抱怨道。
此刻,冰柜前已经站了一位发福的顾客,他拉开玻璃移门,在品种不多的雪糕里挑选起来。冷气以可见的速度向外逃逸,电表也“蹭蹭蹭”地跟着往上涨数字,冬蜂小姐心疼电费,皱起了眉头。
“咳,怎么连个香蕉牛奶都没有,什么破店呐。”
客人“砰”地关上移门,气呼呼地离开了。可是,冬蜂小姐觉得生气的应该是自己呀。送货的家伙骑着电动三轮来了,冬蜂小姐朝他撒气:
“喂!怎么那么慢啊,等了你一个中午了。对了,下次进一箱香蕉牛奶过来,别忘了。”
送货员一听老板娘这火气,扔下雪糕箱赶紧就走了。于是正午的烈日下,冬蜂小姐只好自己搬运,她手里渗入寒气,额头透出汗滴。
“喂,你们这里卖邮票么?”整理完冰柜,店里来了第二位顾客。
冬蜂小姐扬扬眉毛,客人长得高大黝黑,正憨憨地笑。
“有。您寄哪儿呀。”
“内蒙古。”
“那您得买一块二的。”
冬蜂小姐做成了今天第一笔生意,又顺便卖掉了一支固体胶,心里开心了不少。
望着顾客远去的身影,她开始了自己的漫游,这张邮票会被贴在一封情书上?这位黑黝黝的顾客是想给恋人营造一份旧式浪漫吧。
或许,他的恋人正在内蒙古大草原上,白天跟着族人放牧,晚上弹唱马头琴,对着篝火深情思念。而他呢,为了早日攒够钱提亲,已经来南方的大城市工作了三年。他当过管道工,干过泥水匠,最后当上了工地的包工头。明年,他就够钱回家了。冬蜂小姐越想越动情,心里由衷为他们的爱情祈祷。
这天下午,她接待了第三位客人,对方要买的是火柴盒。
“跑了好多地方,网购又不划算,还是您这儿买着了。”客人抹掉汗珠,笑得开心。
“也是凑巧,剩下的都给您吧。”
“这可多谢了,还是小铺子有人情味儿呀。”
最后他拿着五盒火柴离开,冬蜂小姐只收了他三盒的钱。只不过,他要这些火柴做什么呢?
冬蜂小姐首先推断,他可能是位小学数学老师。火柴棍的旋转,排列,组合和堆叠,创造了无数的空间。这些木头棍子代表着人类的每一簇大脑神经,它们串联,跳跃,传导和交叉,与自然物质纠缠出千丝万缕的联系。孩子们的童年不能缺少了火柴棍摆出了阿拉伯数字,这是若干年后回忆数学课堂时最重要的场景。
然而转念,她忽地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火柴头上的那些许硫,红磷和二氧化锰堆积在一起,也可作另一种可怕的用途。这个神秘的买家为了掩人耳目,才兜兜转转在每个铺子都买上几盒,最后用小刀把红色部分刮下来……不不不,冬蜂小姐不敢再细想下去。
或许,那些火柴只是拿来恶作剧呢,比如塞进某家人的锁芯里,这样的事冬蜂小姐小时候肯定没少干过。
这天打烊后,冬蜂小姐在河岸边看了会夕阳,比以往晚了半小时到家,惹得母亲叨叨了一会。
吃晚饭时,父亲朝母亲皱皱眉头,她便开口说道:
“小蜂啊,最近你爸和以前的同事吃饭,顺便也提了提你。李叔叔还记得么,以前来过家里的。你知道啊,他们家有个儿子,和你年纪差不多,听说现在留学回来,在大公司的研发部门工作,收入很不错诶。妈看过照片,人也阳光。我说你啊,要不要有空见一见呀。”
出乎意料,以往都会生气的冬蜂小姐,这次没有瞪眼睛,而是摊摊手:“如果有空的话,随便咯。”
其实冬蜂小姐讨厌的,并不是相亲,只是她更习惯自己待着。原因也简单,她并不擅长社交,且羡慕那些活跃在人际关系里的家伙。
他们总能找到恰如其分的话,使大家和睦相处又感到舒坦。他们轻盈地踩在社交网络的丝线上,知道什么时候应当维护自己的权益,疏远某些人,什么时候则又拉拢这些人以赢得好感与信任。
在交往中,他们看似慷慨,但又能诱导他人奉献,他们能很快知道每个人在其眼中的价值,能不能用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另外呢,冬蜂小姐还很讨厌吵闹,那些公众场合此起彼伏的对话声,犹如草丛里鸣叫缠斗的蛐蛐们。电梯,地铁,影院,食堂,这些都是冬蜂小姐感到头疼的地方。
另外如聚餐,公司活动,招待亲戚,也都是些让她精疲力尽的差事,这种时候冬蜂小姐就会变成一个包裹自己的木头人,只有头顶的天线伸向另一个世界。
以上的观点,这些年里冬蜂小姐总共想过八回,在见到李叔叔儿子的前一刻,她又想了第九回。那是某个工作日晚上的八点,地点是一家品味不错的餐厅。
我们的小李提前半小时就在餐厅等候,他穿着体面,人看起来确实阳光精神。他微笑着起身,为冬蜂小姐拉开座椅,落座后又细心推荐了餐厅菜肴,举止十分得体。
冬蜂小姐难得穿了一席素色长裙,但见面的最初几分钟里显得有点笨手笨脚。当小李介绍菜色时,冬蜂小姐在想另一件事。
面前的小李,他所在的生产线正代表着科技与时尚的最前端。而冬蜂小姐自己呢,她生活在城市的末端,守着一家老街道里的杂货铺。
对话开始于谈论时间,平时五点就吃饭的冬蜂小姐,与平时忙着加班顾不上吃饭的小李,都觉得七点是个尴尬的时间。好在几分钟后,餐厅放起一首他们都听过的歌,《desperado》。
小李说起自己在美国的留学生活,那些难吃的面包,治安糟糕的郊区夜晚,和美妙的大学图书馆,都是难以忘记的经历。
冬蜂小姐不知是被抒情的旋律打动,还是被小李的热情引导,也少见地说了很多话。实际上早在中学时代,冬蜂小姐就很向往象牙塔里的学术生活,她喜欢各式各样的音乐,她也爱沉浸在书堆里,学校是她最适合待的地方。然而冬蜂小姐最终却在研究生考试中落了榜,整个冬天她都很失落,同时也磨掉了再考的决心。于是这段插曲,也就在生活里黯然落幕了。
时间不经意流淌过九点,两人聊了很多话题。此刻冬蜂小姐的内心,是澎湃火热的。她注视墙上的挂钟,滴答的指针像一剂产生幻觉的迷药,把她抛入了那个纯粹的世界。
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问彼此那些相亲时该问的问题,不过倒并不是说这些不重要。而是气氛那么好,问这些恐怕就扫兴了。
回家路上,两人沉默了一阵。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渐渐叠到了一起。
不一会,两人转入一条巷子,路边水果店店员正卖力吆喝着他家的西瓜。平时两块八一斤的西瓜今晚促销,价目牌上赫然写着一块二毛八。冬蜂小姐很快在心里默算了一遍,买个完整的西瓜要比平时便宜将近十五元。此刻冬蜂小姐本能地想要停下脚步,这念头在她脑中持续了好几秒之久。
期间她的思想又在两个世界里分别漫游了一圈,电话费,化妆品和年轻的矜持,它们在脑海里一片混战。冬蜂小姐不敢转头去看小李,只想快点离开。她觉得这实在是个尴尬的时刻。
犹犹豫豫之际,冬蜂小姐的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
“不介意的话,请你稍等一下,我想买个西瓜回去,难得打折呀。”
说完这句,小李走向明亮灯光照耀下的水果店,对店员指了指那块写有一块二毛八的价目牌。
冬蜂小姐就这样被留在了原地,他望着小李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什么自己不也跟着去呢?如果现在凑上去,也还来得及吧。但远处那块价目牌此刻就像个明晃晃的告示,对她伸出了禁止的手势。
不过一会,小李拎着西瓜回来,抱歉地说了声:“让你久等啦。”
冬蜂小姐微微点头,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她觉得自己该做一个决定才对。
“怎么?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不……不是,只不过……”
“嗯?能帮到你么?”
“那……请你也在这里等我一会吧。”
“好的,不过你要去……?”
“这事儿一会不能笑。”
“怎么会,你到底要去干嘛呢。”
冬蜂小姐脸涨得通红,“我……我也想去买个西瓜。”
几秒钟后,小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他意识到这样不太礼貌。不过又过了几秒,冬蜂小姐也被惹得笑了。两人在原地对视,越发笑得起劲,似乎这笑声,又拉近了两人之间的一层关系。
不仅如此,在这短暂的瞬间,冬蜂小姐又进行了一次思想漫游,她试图把另一个世界连接过来,至少此时此刻,她想同时拥有它们。
“我觉得呀,我们是一类人。”小李这样说道。
“既然这样,就请耐心等我吧。”冬蜂小姐露出了比平时更美的笑容。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能安心买西瓜了。
(完)
作者:夏休 插画:许旺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