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显呆了一下,脸上美滋滋的表情顿住。
你是阿景?诗人的声音仿佛被某个看不见的扩音筒扩大,在我的耳朵里回荡。
你怎么知道?我睁大了眼睛。
诗人注视我,好像我的狗脸上写了阿景两个字,搞得我尽管浸在热水里,还浑身一颤,打了个哆嗦。如果我现在还有人的身体,一定一身鸡皮。
我被他看着,一动也不敢动。
诗人注视我,神色越来越镇定,他盯着我点了点头,用夹着烟的手指指我,又指指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小金金。
“如果你是阿景,那趟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是谁?”他眯起眼睛。
这一刻,我怀疑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他到底是怎么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好朋友变成了一只狗的?这里是现实,又不是在电影里。
就算我刚刚上演了一整套酷炫的吃饭和洗澡的技能,这也不足以证明我就是阿景吧?正常人顶多会认为我是一只聪明到不正常的狗,或者会把我当成某都市传说。
诗人没有理会呆掉的我,他慢慢取下挂在银色架子上的毛巾,一下一下在我的毛发上擦,动作像是在擦皮鞋。
之后,他拿出我妹妹送给我的香水,(虽然我一直都没用),在我身上的各处角落到处喷,弄得我浑身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狗毛味和香水味混合的味道。
最后,他又从冰箱里取出冰牛奶给我喝,然后就开始一言不发。
我一直没跟他搭话,因为我知道自己只能发出汪汪的声音,于是干脆一声不吭,慢慢地喝我的牛奶。喝完牛奶之后,我跑到小金金的身边,把头枕到他的肚皮上,合上眼睛,开始睡觉。
窗外,夜已经很浓了。闹腾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
我闻到一个街区外的那家老字号的早餐店散发出豆腐脑那甜蜜的味道,我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晦暗。
现在大概是六点多钟,空气湿凉,周围很安静,外面隐隐约约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诗人穿着我的睡衣,站在我家的阳台上,正在打电话。
我当然可以听见他在说什么。
“嗯,就这么说定了,今天上午十点,小区楼下。”诗人频频点头,左手夹烟。
是什么事情?我的耳朵动了动。
如果我足够靠近,以我现在的听力,应该是能听见电话听筒那边的声音。但是诗人站在阳台,和我隔着两米的空气和一堵厚墙,我只依依稀稀地听见电话里传出来,搬,送走,车,这几个词。
我睡不着了,这几个词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诗人在联系什么人?
我有直觉这通电话一定与我有关,诗人是要对我采取什么行动么?
他以一种异常坚定的信念确信我就是阿景,但对小金金到底是谁还没有下结论。
他会不会收养我,然后把小金金扫地出门?
反正他已经养了一只猫了,多一只金毛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一想到我要永远寄人篱下,而且还是和这个性格怪怪的诗人生活在一起,我就有点胸闷。
上午十点的时候,一辆小型的白色皮卡停在我家楼下。
“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住的地方了。”诗人看着我一脸正经地说。
住哪儿?难道我们不和你住么?
“你把你想要带的东西点一点,我让搬家工给你搬上车,尽量精简一点儿。”诗人说。
搬家?我不搬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直直瞪诗人表示抗议。
“快点啦,别瞪我,我帮你找的地方,包你满意的啦。”诗人操着他的台湾腔说。
我不要,我就是要呆在这里!我继续瞪,几乎冲动就要咬他一口。
诗人脸色一变,想来是读到我脸上的杀气,后退一步。
“你不走也得走,这房子我已经退了,你的定金都已经拿回来了。”诗人说。
那没办法了。
我又瞪了他一眼,只能举着狗爪,点了一些东西,笔记本电脑,平板,漫画书。我并没有考虑狗爪根本无法操作这些东西,只是单纯想把它们带走。
诗人还帮我带了一些东西,由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壮汉搬上皮卡车的后备箱。
小金金被诗人弄醒,勉强跟在他后面,一起坐上皮卡。
城市的风景在窗外倒流,我把头伸窗外,迎面而来的风将我的舌头都吹歪了。
车子大概开了半个小时,我渐渐感到有哪里不对,随着车子不断行进,开始不断有熟悉的景致撞进我的眼睛,沿途的景色,越来越熟悉。我的身体开始绷紧,心脏也不自觉地加快。我不知道我在期待着什么,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的景物。
一堵奶橘色的墙壁撞进我的视野,它出现在小叶榕那绿到发亮的叶子后面,温柔而醒目。
车子在树下停住,正好停在小区的围墙外面。
“下来吧。到了。”诗人拉开车门,下车。
车子的引擎熄灭,我听见我的心脏正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小金金呆呆地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象,看样子还没睡醒。
“你别担心,我已经和梅说好了,你们直接上去就行。”诗人又从兜子里掏出一支烟。
作为一只金毛,被梅收养。
我从未敢奢望这样的生活,这个时刻,无数彩色的泡泡从周围的空气中飞出来,在我的周围飞舞,我跳下车,每一步走像走在美梦里。
小金金不知所措地跟在我后面,迟疑地看着这片陌生的区域,还有那栋奶橘色的陌生公寓。
很明显,它从未走出之前的那片区域,突然到了这片陌生的区域,它有些害怕。
它大概会被梅用拖鞋打出门吧,毕竟它现在可是披着我的皮囊,这个男人昨天晚上才用一个电话抛弃了她,结束了长达三年的感情。
但这个担心并没有持续太久,我撒开四蹄,穿过满世界飞舞的彩色泡泡,兴奋地冲进那栋奶黄色公寓,奔向前方的美好生活。
诗人站在门外敲门,迟迟没有人应。
我来来回回地在他身后踱步,尽管现在站在门外,梅家里的气味还是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我被这气息包裹,此时心情有些复杂。
我刚刚失恋。我从未忘记这件事。
我刚刚死过一回。我从未忘记这件事。
我现在变成了一只狗。我记着呢。
见到她,又能怎么样呢?
“来啦……”门内传来一声慢吞吞的女孩子的声音。
我的心脏停掉一拍。
一个穿着粉色睡衣的女孩子打开门,她毛茸茸的头发蓬蓬的,逆着光线每一根发丝都变成淡淡的金色。
很明显,她刚睡醒。
梅是个自由职业者,一名在家工作的插画师。自由职业者的生活状态大多都是这个样子,大家全副武装出门上班的时候,她在睡觉,大家下班回家睡觉的时候,她又泡上一杯又黑又浓的咖啡,蹭到电脑面前开始工作。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是女孩子看可爱狗狗时脸上露出的目光,我确信无疑,但我不敢上前。
“小梅,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只狗。”诗人指着我介绍说。
“哇,好可爱的狗狗啊!”她冲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脖子,身上的花香味冲进我的鼻子。
我感觉到她用力地抱住了我,紧紧地将我的身体和她的身体贴在一起,她的头发蹭到我的鼻子上,我忽然好想打喷嚏。
但是我努力忍住,这个拥抱,这个我无比熟悉的拥抱,我以为再也不会拥有,我以为我已经和这样的拥抱诀别,但是此时,我却深深的被它包围。
诗人在一边看着,默默地吸烟,他是知道我打算和梅分手这件事的。
小金金站在他身后,不断探出头来,左看右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去和这个可爱的女孩打招呼。
“进来吧,诗人。”梅抬起头,“我正好有幅画想让你看看。”
“改天吧,梅。”诗人抬起手看了看表,“我还些事情要去处理。”
“你又进了一批书?”梅问。
“被你猜中了。”诗人点头,“这次的书比较特别,是从拿渡边那边的二手市场运过来的,我好不容易才抢到。”
“又花了两倍的价钱?”梅又说。
“呵,又被你猜中了……”诗人摇头,“那群同行像是疯了一样要抢这批书,好像这车书里藏着美人或者是黄金一样。”
诗人经营的书店很特别,他的店里看不见一本畅销书,店里全是二手书,其中大部分都是绝版书。
“你不觉得旧书的气味很香么?”诗人曾经捧着一本旧书,在午后的阳光下翻着,泛黄的书页在阳光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不觉得。”我手里握着我的游戏机,正在进行一场死斗。
诗人摇头:“不懂欣赏。你听这树叶的声音,简直像是活的树叶。”
我从游戏机屏幕前抬起头:“活的树叶?我只闻到了陈书的臭味……”
“以后你坐这里要收费。”诗人提起他的书,拂袖而去。
我不管他,继续打我的游戏。
时光流转,我的鼻腔里充满了梅身上的香气,温暖,柔和,是干草和酸梅子香气。
“那你就先回去吧。”梅抬起头说,“他们两个就先放在我这里。”
他们两个就先放在我这里……
这句话被一个无形的扩音器放大无数倍,在我的耳边还有脑际轰响。
他们两个……
两个……
两个……
两个……
这个数量词不断在脑际重复。
为什么是两个?我猛地地从她的怀抱里挣扎出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的小手一转就覆盖在我的脑袋上,手掌一下一下地在我的头顶摩擦,掌心的温度透过毛发传到我的头皮。
好舒服……
诗人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让我,哦,不,是小金金进门?它现在穿着的可是昨天才把她甩掉的男人的臭皮囊。
我跟着她走进她家,小金金跟在我后面。
小金金左看右看,抽动这鼻子嗅着这陌生的房间里的味道,眼睛怯怯地望着梅,身体若有若无地摆动,它在摇它那不存在的尾巴。
“那个是你的房间。”她指着左边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小床,还有一个挂着一根网线的小桌子。
这句话是对小金金说的,说话的时候,她看也没看它一眼。
我立在原地,梅的家以一种别样的样貌展现在我的面前,放在屋子中央的工作台变得很高,现在的我尽管抬起头,也只能看见桌子的边沿。桌子上摆着的画是什么样子,我看不见。
所有的一切都变高了,冰箱,沙发,电视机,窗户,我抬眼可以看见木质桌子的底面,看见那拼成桌子的木头一圈一圈的树的年轮。
忽然,梅做了一个动作,我吃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
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飞盘,朝着小金金的身后扔过去,木质的飞盘掠过小金金的头顶,撩起它头顶的一丝头发。
汪!
小金金吠叫一声,一跃而起,身体飞入空中,脖子一甩,张嘴狠狠地咬住那只飞盘。
紧接着,它双手伏地,手脚并用地朝梅奔了过来,仰起头,将飞盘送到梅的手边。
梅的小手捂住的嘴巴,脸上的表情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转头去看还站在门边的诗人,诗人耸耸肩,说:“如你所见,阿景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
“怎么会……”梅捂着嘴巴,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阿景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眼泪从她的脸颊滴落下来,滴在小金金仰起的脸上,它伸出舌头想把脸上的泪滴舔掉,无奈舌头太短,够不着。但是它不放弃,很用力地伸,努力地想把那颗泪珠舔掉。
诗人看着小金金,默默地点燃一支烟,而梅则哭得更凶了。
我瞪圆了眼睛注视着这一切,诗人那个家伙到底对梅说了什么!?
诗人在梅开始哭后不久就打招呼离开了,我和小金金一起蹲坐在梅身边,看着她哭。
失控的情绪一直持续了很久,我一直蹲坐在地上,身下的木头地板都被我的屁股烘热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乌云在窗外的天空聚集,很快,大颗大颗的雨滴从天空中掉落下来。
梅起身去窗台收下她今晨晾的衣服。我和小金金很有默契地跟在她后面,一左一右地蹲坐在窗台的落地窗后面。
大雨在我们的面前落下,很快就将世界淋成一片白蒙蒙的水雾状,梅的睡衣在风里飘着,她快速收下晾晒的衣服,抱着它们朝屋子冲过来。
我们一起回头看她,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睡衣的上部分也湿了。A市难得有这样大的雨,只是这雨正好被我们赶上了。
屋子里暗下来,空气里嗡嗡的都是雨的声音,到处充满了雨水和泥土的味道。现在我的鼻子已经变得异常灵敏,这雨的气味掩盖了许多东西的气味,整个世界忽然之间变得十分纯净。
空茫茫的大雨,世界围绕着我们的小屋子。
梅坐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一边低声嘟囔着雨怎么这么大,一边开始一下一下地叠衣服。
她专心叠衣服,没有看我们,我和小金金却都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其实与她只有两天未见,我却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与她分别了一辈子。
这场大雨让我们重逢,我隔着几平米的空间,望向她。
她栗色的头发在昏暗的屋子里依然充满了光泽,两只饱满而圆润的乳房藏在粉色的睡衣下方,她没穿内衣,但是她故意有些驼背,将那可爱的凸起藏在宽松的衣服下面。
最令我着迷的,是她那鼻尖微微上翘的小巧鼻子,还那双总是蒙着一层水雾的,仿佛总是处于刚睡醒状态的眼睛。
她脖子和肩膀的曲线小小的,看起来就让人想要拥抱。
大雨封闭了这个空间,让她的气息在我的面前,再一次被无数倍的放大开来。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将下巴放在她的膝盖上。
很明显,她吃了一惊,然后脸上飞起一抹红晕,腾出手来温柔地挠我毛茸茸的下巴,我不争气地从鼻子里发出舒服的声音。
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小金金也试探着爬了过来,它正准备和我一样把头放在梅的腿上,梅轻呼一声,从沙发上站立起来,跳到沙发的另一边。
小金金明显被呆住,愣在原地,眼镜片后的眼睛渐渐漫上一种委屈。
汪!
它朝梅叫了一声。
此时在它的认知中,它还是那只曾被主人抛弃的金毛,而我只看见一个正蹲在地上学狗叫的宅男。
好变态……
立在沙发另一边的梅望着小金金,眼神复杂。她朝我招招手,我绕过沙发,走到她身边。
“阿景,你得知道,你只能睡那间房子。”梅指尖指着那间小屋只有桌子和床的屋子说,“还有,如果你还想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你就不要再擅自靠近我。”
听到这番话,我从牙齿一直到脑袋里都在打战,尽管我很清楚,这番话并不是对我的说的,但是仿佛条件反射一般,身体还是出现了反应。
小金金没听懂,半歪着脑袋看梅,身体微微晃动,还在轻摇那条已经不存在的尾巴。
这天晚上,我被梅领进她的房间,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在踏出那一步之前,我浑身僵硬,耿着脖子,呆在门口半天一动都不动。
房间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套着粉色被套,绣着兔子图案的枕头,还有那布满了房间的画,画纸一直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幼嫩的植物,鹿,少女还有奇幻的色彩覆盖了所有墙面。
我伸出爪,爪子踏在木地板上,感觉自己仿佛要进入另一个世界。
梅睡在床上,我睡在床边的一条毯子上,毯子是她亲手为我铺的,奶白色,很软,很温暖。我的肚皮再也不用直接接触冰凉的地板。搪瓷做的食盒就放在我的头边,里面乘着清水。
我望了一眼床上那个微微隆起的被子,轻轻地叹息一声,蜷缩成一团,把下巴枕在我的前爪上,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
明天,一睁开眼,就会是全新的一天。
阿嚏!
第二天清晨,我被自己的阿嚏声惊醒,伸出爪擦擦鼻子,又听见打喷嚏的声音。
原来不是我打喷嚏……
是小金金。
我慢慢地从温暖舒服的毯子上爬起来,望了一眼床上,梅还在睡。我知道昨夜她两点钟起来过一次,打开电脑工作到五点,然后才又睡下,今天她不睡到十一点应该是不会醒的。
于是,我自己用鼻尖撩开虚掩的门,溜到客厅去。
阿嚏!
客厅另一端的小房间里传来我的喷嚏声,只见小金金抱着膝盖蜷缩在小床上,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印着“勇气”两个字的T恤,紧紧地贴着背后那床装在包装袋里的被子。
它有黑眼圈,看来是一夜都没有睡好,身体蜷成一团,还在瑟瑟发抖。
这家伙,就这样躺在空床垫上睡了一晚上,梅给它准备了被子,但它不会开被子的包装袋……
它不会拉拉链……
我想起昨晚那连夜的雨,气得窜上床想咬它一口。
它似乎感觉到我的存在,虚弱地睁开眼睛,抬起脖子朝我望过来。
“起来吃早餐,你这个傻子!”我朝它叫。
它肯定不是很懂,但还是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乱得像是鸡窝。
走到客厅,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八点二十分。
今天是周三,往常的这个时候我正在挤地铁,我会背着我的黑色背包,穿越汹涌的人流,在八点五十的时候准时打卡上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看着墙上的闹钟,我浮想联翩,毕竟,虽然仅仅只过了两天,但我离原来的那个世界真的是非常远了。
两天前,我是一只上班狗。现在我是一只宅家狗。
一只被一个我爱的少女爱着的金毛。
房贷,车贷,绩效考核,交通拥堵,和物价上涨,一下子全部都和我没有了关系。之前,我因为工作压力过大,每到下午一点到两点的这个时段就会心跳紊乱,必须要靠吞镇定剂才能恢复正常。
现在,我可以料想到,现在的下午一点到两点钟,是我的午睡时间。我可以两爪交叉,安安稳稳地趴在梅的沙发上,越过窗外的高楼大厦看看天空,午后的天空会很蓝,还会有惬意的微风将窗帘吹起来。
小金金蹲坐在我的身边,习惯性地保持原来做狗狗时的坐姿,两脚叉开,双手手掌伏地。
说实话,看起来就像一只变态宅男青蛙。
我听见他的肚子在咕咕地叫。我的肚子也被传染得咕咕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