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开头是这样一句话:“在某些情况下,生活中很少有比把时间用在名为下午茶的仪式上更令人惬意的事情了。”就因为这一句话,我毫不犹豫的买下了这本小说。
我很少有时间喝下午茶,不只我,绝大多数的你们也一样。可即便如此,对于空闲时间无比奢侈的我们来说,去享受下午茶的一个小时的时光,总是值得津津乐道与回味的,就像书中写到的一样:“有些时候——不论你喝不喝茶——有些人当然是从来不喝的——这种场合本身便是令人愉悦的。”
错过了下午茶的时光,到了晚上,我坐在咖啡馆里,感受着咖啡与水果沙拉纠缠的浓烈而清香的味觉体验,期望着从中能找补回夏至未至时,连日阴雨里久违的一抹朝阳;一口清淡的柠檬水之后,用淡淡地回甘迎接下一道点心愉快而期待的心情。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第一句话这么写到:“这是不可避免的:苦杏仁的味道总是让他想起注定没有回报的爱情。”于是乎,我以为在每时每刻,总有一种味道勾起我们的回忆,总有一种味道与我们天涯海角一生相随,总有一种味道让我们在心底久久揣摩,带着它践行梦想。
味道,总是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词。
不论是黄瓜与梨切丝拌在一起的能赛香瓜,还是“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哪怕是一杯好茶也要能苦尽甘来才行。味道从来就不是单一的存在。
在徐世怡的笔下,“人生是一场自己掌厨的宴席,要甜、要酸、要甘、要油、要淡,自己能选择,也能调理。做坏了,有机会下次再试;做得好吃,也是一场肠胃尽欢的喜缘。”这样一个女人,不知流浪过多少的餐桌与厨房才写下这样的句子,不知尝过多少酸甜苦辣才自信满满地布下一桌人生宴席。
一个真爱生活的人永远在体味与思考着生活的味道。
走过山川河岳,听过千言万语,吃过金针菇肥牛乌冬锅,尝过希腊红酒炖牛肉,就算距离拉开了六个时区的地域跨度,也没扰乱味蕾上的经典记忆。
坐在夜里十二点还未打烊的咖啡馆里,除了在键盘上敲击着一行行出现在屏幕上的文字,我想得更多的是明天早餐微微弹牙的碱水面里浇上的是什么样的汤头。
对面桌是一对相视而坐的男女,我来到咖啡馆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了,男人点的是一杯冰摩卡,女人点的也是一杯冰摩卡,一晚上四个小时过去,两人面前的酸奶水果沙拉丝毫没动,男人的咖啡杯里少了大约五分之一的液体,女人的咖啡杯里的水平线还是和服务员端上桌时的一样高。
选择这一排的座位的客人,除了我和这对男女,过去的四个小时里换了一拨又一拨,整个咖啡馆从嘈杂变得安静,客人们从高声谈笑到低声私语,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背对我而坐的女人,她的耳尖动了不过五次,这种耳尖的耸动,是面部肌肉带动下的轻微变化,她是笑还是强颜欢笑?
这家咖啡馆的豆子似乎不是很好,也许和咖啡师的烘焙有关,也许是习惯了星巴克里的阿拉比卡咖啡豆那种过渡烘焙之后略显做作的焦香,这里的咖啡总是让人感觉寡淡,不酸也不涩,不醇也不香,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达到了一种平衡。
在咖啡馆里,总会令人想起许多故事,牛顿与莱布尼茨在咖啡馆里吵架,卢梭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波伏娃与萨特在咖啡馆里恋爱,德穆兰在咖啡馆里掀起了法国大革命,而我想起的让我感觉最为亲切的是雨夜里一家只有两个客人和六个服务员的咖啡馆里,和我相对而坐的那个位置面前高耸如小山的红豆冰。
高耸如小山的红豆冰旁边,放着一杯还蒸腾着热气的不放糖只点缀了一点肉桂粉的黑咖啡。极甜与极苦的两种选择,肉桂混合咖啡本身的醇香,热与冰的结合,选择这样的搭配难免不让人印象深刻。
我们的味蕾只要食物中有两百分之一是甜味,就能尝出它来;我们也可以品尝四百分之一的咸味,十三万分之一的酸味,但只要两百万分之一的苦味,我们就会知道。因此,女人多爱吃醋,绝大多数的人觉得自己的生活苦不堪言,其实不过十三万分之一与两百万分之一的味觉体验。 她对甜与苦都是如此贪婪与执着,这是怎样一个人?至今回想起来怎么都没看清也怎么都没想透。
在咖啡馆里,我们挑剔着牛奶,挑剔着咖啡豆,挑剔着桌椅、杯具,挑剔着灯光与音乐,挑剔着弥漫着咖啡因的氛围。在无休止的挑剔中遇见自由、浪漫、激情、悠闲、安详……遇见自己的灵魂属性,遇见自己变幻的情绪,男人遇见女人,女人遇见男人。
执着于味道,是执着于记忆,味道其实一直在发展,而记忆一直固执、一直坚持。我们总回味着小时候的零嘴儿,回味着妈妈的手工水饺与爸爸的炒青菜,回味着三两小伙伴偷爬上邻居家墙头摘下的碧绿、一只手难以握住的橘子。离家万里偶尔遇到一间家乡味的菜馆,哪怕同样一道菜的烹饪技艺与食材都不地道,也仍执着地每隔一段时间去吃上一顿,不是因为真的好吃,真的能找回家乡的味道,而是因为这里的味道有一种治愈心灵的魔力。
就像川人外出总要带上一些泡菜与豆瓣酱,湖南人临出门也总是会带上一瓶剁辣椒,一小包豆豉,若是旅行箱里有多余的空间,必然也会塞上一块腊味。不论到了什么地方,摆上一个大碗,碗里整齐的码上切好的腊味,搁上豆豉与剁椒,大火一蒸,纵然身处天涯海角,餐桌上仍如同身处父母在侧的家中。
味道,从来不止于唇齿间、味蕾上,它存在于每一处我们可见与不可见中,就像空气,我们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男人喜欢有味道的女人,女人也爱谈论有味道的男人。
从人类尚未从树上下来直立行走之时起,七百万年来,无论是身为古猿的祖先,还是以高等智慧生物自居的我们,表达情感的最终极的方式永远是舔舐,是感受对方身上,并让对方感受互相的味道,而这也是世间所有动物间表达情感的方式。你看母狮舔舐幼师,你看涸泽之上相濡以沫的两条鱼,若不信,你去问问正处热恋的情侣,在他们之间不少人选择的最为亲密的表达正是昏暗的灯光下暧昧流动的氛围里,让人脸红耳烫的互相舔舐。
我们形容女人是蜜桃、是牛奶、是葡萄、是巧克力,形容男人是茶、是酒,一个人的魅力也正如我们所选的食物一般味道独特。我们用食物赞美男人、女人,我们希望这些食物的品格与特性赋予男人、女人,而食物也和人一样分男女,一样性别有差。
有些人,有些事每每我们提起时总会不自觉地砸吧砸吧一下嘴唇,生吞两口唾沫,并非这些人与事曾在唇齿间流转过,而是我们早已将人生况味用记忆封存在了唇齿间、味蕾上。
有些人爱去咖啡馆享受阳光,有人爱去茶馆品茗焚香,有人爱去酒馆夜夜沉醉,对每一种选择都有各自的滋味,每种滋味说不得是否完美,每一种滋味是自己人生的投射与期许,是理想的现实化,是梦境的具体化,是须弥纳于芥子的一瞬惊奇。
对面桌的那对男女终于起身,留下一桌几乎没动的酸甜苦涩,此时的咖啡馆里剩下六桌等着打烊的客人,六桌客人,不恰好是苦、酸、甘、辛、咸、淡六种滋味么?这六桌客人唇齿间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