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没有这个意外和这场人心惶惶的疫情,我的2020年春节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的火车票,是1月22日早上从虹桥火车站出发到汉口站,还约了许久没见的任猪吃午饭,下午再坐汽车回县里,到应山的时候,应该快吃晚饭了。
每年春节回家都是西天取经式艰难回家,要火车转汽车,再转公交,最后打车才能到家,很多时候没车去,我只能拖着箱子走2公里回家。今年我决定不再那么“懂事”,我要使劲儿麻烦我爸,让他来车站接我。
到家我要吃我要好好抱抱一年没见的程思语,一定又长高了很多,不过,不给她带礼物的姑姑一定是不会拥有抱抱的。
还好我有准备,早就给她买好了新年礼物,我连衣服都没装两件的行李箱,半个箱子都装的是礼物。
有程思语说了很久想要的“大房子”玩具,那时候她电话里和我说,房子里面要有爸爸妈妈,有小语,还有奶奶,有爷爷,想了一下又说,还要有姑姑。我答应着,要她听话,好好学习,我就给买。还好在神通广大的淘宝里买到了。
箱子里还有给我爸买的运动手环,可以监测血氧心率等等,还能督促他运动勿久坐。款式和我自己戴的是情侣款,我用了快半年了,觉得很好用,希望爸爸健康,所以给他也买了。
给妈妈买的是条丝巾,我妈最爱美了,选衣服我眼光不好还选不对码,去年老爸生日,给他买了衣服寄回去发现小太多,又重新买了寄回去其实也还说不满意。但选的丝巾我妈一定喜欢。
给我嫂带了2盒我用了快半年觉得非常好用的面膜,希望嫂子一直漂亮。
给我哥买了一条皮带,就希望他不要再长胖了。嗯,不能再长胖了。
还找到了很好看的可以拿来逛花灯的灯笼,也带回来了,和程思语一人一个,准备除夕夜提着灯笼去放烟花。
还有买了很好看的各式各样的红包。往年春节是直接给妈妈转账办年货,希望他们春节过得从容。今年决定给他们俩包两个大红包,把我从小过年感受到的那种收到压岁钱的喜悦感也一样营造给他们。还买了好多好多很可爱的卡通红包,准备给家里哥哥姐姐的小朋友都发个小红包意思意思,这么些年受哥哥姐姐们照顾太多了。人要懂感恩和回馈,这是外婆和妈妈教的。
23号那天,腊月二十九,我妈一定又是早早就起床忙活卫生和年货,一定又是早早地在厨房咚咚咚振聋发聩地剁菜然后鼓捣程思语把我们都叫起床,我哥应该又是满脸起床气和脾气。
我把相机也带回来了,我这么爱拍照的人,拍过万水千山,却还没有给自家人拍一张全家福,今年终于下决心把相机和三脚架带回来拍全家福。我都想好了,在妈妈绣的“家和万事兴”下给我们一家6口拍一张美美的全家福。
到了除夕,我们家的传统是包饺子,我妈剁馅儿,我爸和面擀皮儿。印象里,我妈最真心夸我爸的话,就是说他和面包的饺子好看又吃了。这都是在部队的那些年锻炼出来的。
以前在我家,包饺子是一年才会有那么两次的活动,所以吃饺子显得很难得。每年腊月底,家里是一定会包饺子的,爸爸在家的话,我们会自己和面擀皮儿。包饺子一定要全家一起动手,妈妈剁馅儿,爸爸和面然后捏成细条条,再切成一小坨一小坨的,我就负责接下来的,撒上面粉,把它们都按扁,然后爸爸再擀饺子皮儿,我们剩下的一起围在茶几上包饺子。广水的冬天特别冷,也不像北方有暖气,我们都用一身正气扛着,所以每次包完饺子,手都冻得生疼。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贴对联也是我和我爸的活儿。开关门贴对联的时候,会担心碰到门口的炉子,炉子上还炖着年夜饭的腊排骨或者鸡汤,热腾腾的。大门一关,我给他递剪刀递对联扶凳子,一直到夜幕拉下来贴对联完毕。
除夕夜我爸我妈我哥我嫂会打麻将,不出意料又是我爸和我哥完败。落下我和程思语一起看电视,可能又要陪她看一晚上的小猪佩奇,我内心真的是拒绝的。我可能会窝在沙发上纠结给谁发祝福短信怎样措辞才不会显得唐突。对哦,这时候我爸还会拿出给大家包的压岁钱,人人有份儿。前两年我开始工作,就说不要压岁钱了,可我爸说,我在他们面前永远是孩子,所以一直有拿压岁钱的权力。今年我也有准备,真开心。
到了更晚些时候,大家都熬不住会陆续睡觉,往往是我爸一个人守岁到最后,完成更岁后的一系列“传统仪式”再去休息。我老说要和他一起守岁,却每次都没抗住提前睡着了。
每年初一我们都要早起,然后匆匆忙忙回老家松坡湾给爷爷奶奶拜年。但是今年不用那么着急了,爷爷去年走了,奶奶就没一个人在松坡湾过年,就不用着急一路奔向远方的山村,时间上,我们都要松很多了。每年一大家子聚得最齐的时候都是正月初一在爷爷奶奶的场院里。
初二我们要去外婆家拜年,这几年啊,只能做到每年见一次外婆,每次都会发现她又老了很多,背又弯了些,腿脚更不灵敏了,耳朵更听不清了,每次和她说话啊,总要大声喊起来才可能听到。难过的还有,我发现我妈也有些耳背了。
正月里,我最怕吃饭的时候,大家一定又会轮番轰炸我的,“有男朋友了吗?什么时候结婚啊,要抓紧啊,都不小了,马上就30岁了,不要远嫁啊……”一见面吃饭就是各种催问,我也是有点恐惧了。可是我爸还是会说,你找自己喜欢的,不管远近,不过要赶快谈恋爱。这是他连续三年对我说的话了,说到让我妈翻白眼儿。
慢慢我开始期待离家上班的日子,然后妈妈会给我准备好爱吃的糍粑和香肠,我和我妈开始拉锯战,她往我行李箱里放各种吃的,然后又被我拿出来,如此反复,最后还是塞了好些东西。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这些和往年差不多的事,今年一件都没发生。
2020年春节,我们在武汉同济医院里度过的。
2020年1月26日20:12,程春丽没有爸爸了。
一直到现在,他还在陌生的拥挤的汉口殡仪馆里,和那些确诊的疑似的没来得及治疗就没有生命的人一样,躺在骨灰盒里,不被允许带回家。
给你的话
2020年1月19日
凌晨3:56,妈妈给我打电话,迷迷糊糊接了电话,以为又是她半夜不小心拨错了,直到她发声说话:“丽丽,你在睡觉?我和你说件事,你答应我先不要着急。”
我才立即醒了弹起来,哭着问妈妈怎么了,“你爸爸脑梗送同济来了。”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儿啊,我爸现在怎么样了啊。”我大声嚎叫哭了起来,突然感觉自己没有力气了,连手机都拿不起来,我把手机开扩音放在地上,问妈妈你情况怎么样。
妈妈说你情况不大好。说你昨天下班后把公交车停好后,走在跑马场到家的那段路上,突然胸痛,然后打电话让她和哥去接你,到的时候看到你已经痛到倒在地上打滚了。立即送到市医院,医生建议转院,连夜又送到武汉。现在医生刚拍片诊断好,要做手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问妈妈你生病是不是因为我,一定是因为我你才生病的。妈妈不允许我这样想。那我就等你好了再亲口告诉我吧。
我问了妈妈你的手术费用,可我连零头都拿不出,我自责自己贪玩一点积蓄都没有。我难过真到了救命的时候,我却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妈妈说,孩子,遇着问题你不能只想到哭啊,要解决问题。
嗯,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挂了电话,我边哭边收拾东西去火车站,春运的票太难买了,我只能祈祷有一张临时退的票让我能快点回武汉。赶到同济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半了,上了外科楼10楼,一出电梯就看见妈妈在电梯口等着,这时候你已经进入手术室五个小时了,大家都在等着你出来。
眼巴巴在手术电梯口等到晚上八点半你被医生从手术室推上来,进了ICU,你被盖着被子,我什么也看不到。医生找我们谈话,说你是主动脉夹层,我上学时生物最差什么也没听懂,他既是画图又是口述比划,讲了10多分钟,最后中心主旨就是,你手术顺利,但后面能恢复成怎么样,主要要看你自己身体素质了。最重要的是要看你三天内能不能醒过来。
爸爸,你身体素质那么好,一定能很快醒过来好起来的。
1月20日
凌晨3点,医院的人真多啊,陪护家属卧着躺着坐着占满了心外科室的走廊,我和妈妈坐在ICU的门口睡着了,医生突然叫醒我们去谈话,说你情况不是很好,凝血功能太差,手术完到现在胸腔一直在渗血,已经积满了,他们要再次动手术清理积血,不然你会有危险。
我们点头如捣蒜,那就赶快手术吧。只要是对病情有好的,我们都同意。
签了手术同意书,护士把你从ICU里推出来,我隐约看到你脖子上好像还在冒血,匆匆推你进电梯,我们就到5楼手术室外等着,看着手术显示牌的指示灯由蓝色变成红色再跳成黄色,四爹和大舅还有妈妈和哥哥昨天他们应该都没休息,现在都满脸地疲倦撑着。
爸爸你一定要好好的。
1月21日
爸爸,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这两天妈妈接了很多问候的电话,每接一个电话,她都要讲一下你的情况,然后总会情绪失控哭起来。
昨天杨医生说你血小板一直太低,只有3000了,加上现在武汉的学生和公务员都回家过年了,献血量太少,医院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没有血的情况。
我和他说,我们亲属可以献血,但他说同济是没有采血权的,所有的血都要靠血站送病人才有用的。青姑姑又和我说,一般近亲献血使用会容易出现排异反应,3000的血小板的确太低,要是低于2000就非常危险了。
我给血站打电话,说我一直都有献血在武汉献血就有十多次,可以不可以优先给我爸爸输血救救我爸爸。
血站的阿姨让我不要着急,说血库A型血暂时还是充足的,如果缺血可以让医生申请,但用血顺序要根据申请时间来。
你快点醒来好不好。现在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我们在担心你。
1月22日
爸爸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离你做完手术后3天清醒的时间,只有不到1天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一直没出医院没怎么看新闻,一直到今天才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这几天一直待在心外,满科室的跑,就没怎么出过医院,外面下了几场雨,晴了几分钟,我们都不知道。但也就过了一天时间,医院外的世界好像变得异常紧张起来。医生护士都开始对一个叫新冠状病毒肺炎的紧张起来了,陪护家属们都开始紧张起来了,
今天查完房后,杨医生对我说了很凶的话,本来这两天一直忍住不要哭的我,又急哭了。
他说你的情况很不好,问我要不要现在转回家,不然后面很有可能就是想回去都回不去了。他的所有表述好像都在表示:“你们快点转回去吧”。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下病危通知书吗?
不行啊,现在转院回去不就等于是放弃吗?3天清醒时间也都还没到,我们怎么能回去呢。
他好像觉得我太死脑筋了。
我求他好久才允许我进去看了你一眼,真的就一眼就又被他喊出去了。你睡得很平静,你有感受到我到你身边了吗。
1月23日
爸爸,今天妈妈和哥哥回去了,他们俩本来就有点咳嗽,还是让他们回家休息两天,把感冒彻底打败,再来陪你好不好。舅舅和小爹他们也回去了,现在是我和大伯在这儿陪你,大伯都快70岁了,你也不想他太累太着急是不是,所以你快点醒过来吧。
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太严重了,武汉都已经封城了,医生护士都开始戴护目镜防护服上班了,这情况,我还是在科幻片里才见到过。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在你进医院前好像还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回来那天出汉口火车站的时候,也任何异常都没有发现,甚至都没有人戴口罩,可就这短短几天时间,疫情已经蔓延到让所有人都惶恐了,每个人都习惯了戴口罩。我们也都是24小时包括睡觉都戴着口罩。
杨医生都不和妈妈还有哥哥交代你的病情了,因为他们咳嗽,是“危险”人群。还有昨天他让我做决定是去是留的时候,其实还说了好些话,我没和妈妈还有哥哥说,他说,“你们不能因为一条命,把一家人都搭在这儿,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你不要不相信,这次疫情真的太严重了。”
1月24日
爸爸,你今天睁开眼睛了哎!这是我这些天听到的最最最好的消息了。我都要高兴地飞起来了。
早上求到了杨医生的领导胡教授,让他允许我进ICU探视,我看到你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使劲儿喊你,求你快点好起来,不知道你听到没,护士正在给你换药,从你嘴里拔管的时候,你好像很难受,眼睛一直在眨。你嘴角都起皮很严重了,脸上憔悴了很多。我今天超厉害,见你的时候一直没哭。哭什么呢,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坚强的。
现在已经除夕夜了,今年没吃到饺子,不过没关系,等你好了回去了,我们给补回来。今年跨岁守夜我帮你守了,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噢,我们还要完好地去给嘎嘎和奶奶拜年呢。
1月25日
爸爸,新年快乐呀!祝你身体康健,岁岁年年。
今天大年初一了,我找了个不会被怀疑的地方,视频给嘎嘎拜年了,嘎嘎也听不清我说什么,就冲着我笑。奶奶在二伯家也很好。她们都还不知道你生病的事情,你放心。
你要快点好起来哦,你别忘了,奶奶正月底可是要到我们家来生活了,你还要老母亲要养的,你还有责任没完成。
今天一整天没找到杨医生,很生气很焦虑,不知道你情况怎么样。ICU我们也进不去,问里面出来的护士又让我找医生,医生又总是看不到。
一直到晚上,值班医生才来,说你“钾”元素太高,要做透析,不然很有危险。但做透析的话,相应会影响血小板,减少血小板。我什么都不知道,又微信问青姑姑,她说钾到6了是非常危险的,随时都有可能引起心脏骤停,要尽快降低钾元素。
透析那就透析吧,所有都以你的生命为最重要事。
爸爸,你要快点好起来。
1月26日
爸,早上杨医生查完房和我说,怀疑你有可能感染了新冠肺炎。现在在等核酸试剂,明天可能拿到再给你检测下。
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感染肺炎呢,你之前都没来武汉,生病就直接住近ICU隔离,除了医护,我们都很难见到,没有接触到任何感染的人群,怎么会感染肺炎,怎么会呢。
中午,值班医生和我说,你的身体情况很不好,随时都有可能挺不过去。下午杨医生又被叫来医院,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不知道怎么和妈妈他们说,做好心理准备那几个字,太难说出口。
最近因为疫情的缘故,心外科室的大门都是锁着的,普通病房允许一个家属在里面,ICU有医护在里面,不让有家属在科室内,所以我们都被关在心外的电梯大厅里,离你太远了。
晚上,值班医生喊“程道银的家属,你爸爸已经不行了,刚才进行了抢救没救过来。”
爸爸,那个值班医生一定搞错了,一看就是生手。
我进了ICU,看到显示仪上的波浪线变成了平的,数字变成了0。他们不让我碰你,我带了手套,你身上还是热的,胸部似乎还有起伏。怎么就不在了呢,怎么能就不在了呢,怎么可能就没有了呢。
值班医生要给你开死亡证明,叫太平间的人来把你抬出去,可是她连死亡证明用什么开都不知道。
她说你是主动脉夹层,全身多处重要器官功能衰竭,重症肺部感染。给了我各种各样的单子好几张,都是要拿去缴费盖章的,然后太平间的人盖章单子才能找殡仪馆人把你带走。
现在武汉这种情况,加上你有肺部感染,我甚至都没有权力把你带回去。他们说你必须被送到汉口火葬场火化,这是集中用来火化近期因肺炎去世的人的殡仪馆。
你做手术时候衣服被剪掉了,临走了还是光秃秃的。他们不允许我给你穿衣服。况且我还没有地方可以给你买衣服,武汉大街小巷都大门紧闭。我太没用,身后事都没能让你体面有尊严。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要给你消毒,再装进袋子里。我给妈妈打电话哭得说不出话,她就已经明白了。她安慰我,事情已经到这儿了,要坚强,要健康。
送你去太平间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出了外科大楼,外面真冷,医院很安静,只有推你的车轮在吱呀响。按他们的要求,我签了一个又一个字,才把你安置好。
他们说现在还要排队,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过两天才能把你送去火化。
他们说家属不能陪同去殡仪馆。
他们说取骨灰的时间要等通知。
出太平间往上走的时候,外面的寒风呼呼地灌进来,大伯护着我,拉着我胳膊怕我吹风感冒了。
爸爸,你真的舍得这样就走了,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1月27日
爸爸,我今天一天都在医院处理你的手续,期间还一个人去了一趟太平间看你。大伯责备我不该一个人去的会害怕。其实我怎么会害怕呢,你是我爸爸啊,我害怕什么。
下午他们说火葬场来接你了,可以火化了。
好多人打电话安慰我,要我好好照顾自己,不能不吃饭,不能过度伤心难过,不能一直不开心,不然抵抗力会变差,会生病,会容易感染肺炎。
我爸爸去世了,可是碰上这该死的可怕的新冠肺炎,我连不吃不喝不睡难过大哭的权力都没有,我要正常吃饭睡觉要照顾大伯,也只有我们俩被隔离在武汉相依为命。我还要好好照顾妈妈,连同你的那一份。
1月28日
爸爸,我今天才和大伯离开医院。我们不知道离了医院该去哪。二舅打了电话找了开锁匠,把他的租房门给撬了。我们准备去那儿待几天等武汉解封,我带你回家。
从解放大道到知音大道,我拖着箱子也没有找到一辆出租车。武汉好像变成了一座空城,哪怕16年我半夜十二点坐在武泰闸的马路牙子上,也没有见到过它这么安静的样子。每个路人都带着口罩,透着谨慎的双眼,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冰冷的防备的。
一路上,我都挽着大伯的胳膊,像每次挽着你的手臂一样,要是你的话,我会把手塞到你的口袋里,一定超级暖和,然后责怪你走太快,我都跟不上了。可我再也塞不进去了。
过江汉桥的时候,阳光真好,可这么暖和的太阳,你都晒不着了。
下桥洞楼梯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有次生病,你背着我去看村里的赤脚医生,打针回家的时候,我说我想吃方便面,你答应了。但妈妈说,前提是我要先吃半碗饭,才能再吃方便面。那时候我还想,生病真好,因为像平常,妈妈是不允许我们吃这些垃圾食品的。
还不懂事的时候,有次家里来了很多客人,我还在你身上使劲儿躁,爬到你头上,给你扎冲天辫,你也不说我,就任头顶的辫子扎着,任我捣蛋开心。
妈妈对我们的要求比较严格,要求每顿饭都要按时吃,碗里不能有剩菜剩饭。可只有你会吃我的剩饭。
我一直觉得你喜欢我比喜欢哥哥多,从小到大,你都没和我黑过脸,我也二十来年没和你吵过架。每次我和哥哥吵架,妈妈会就事论事,可你总是站在我这边吼他。
上初中时,有同学往家里打电话,是你接的。后来她和我说,你爸爸声音好大,感觉好凶。可我从来没觉得你凶。
1月29日
爸爸,这些天我都尽量回避一个问题,本来是想等你好了,我再好好弥补。可是你再醒不来了,我就特别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十月份要和你吵架,恨自己为什么对你说那么多难听的话。我都二十多年没和你吵过架,为什么要突然和你吵架,说那么多委屈的扎心的话给你听。
我问青姑姑,把能想到的引起你血管破裂的原因列出来,无非就是你长达7年熬夜开长途汽车和或者长期内心郁闷不解。
每一项,都是因为我。
你开始开夜车是2012年,希望挣多点钱,让我上大学,这一开就是长达7年。当年我高考的分数并不好,无论是妈妈这边的还是爸爸你这边的亲戚,女孩子上大学的都很少。可你和妈妈都没有说过哪怕一句不想我继续读书的话。
和你吵架也是因为很小很小的事,但我却不依不饶把这么多年积攒的不悦全都泼给你。
对不起。爸爸。
爸爸,最近我都有扎马尾,你最喜欢我扎马尾了。
1月30日
爸爸,你记得在ICU里躺你斜对面的那个人吗?他在ICU都住了快一个月了,他闺女说他现在好多了。这两天都可以吃米汤喝牛奶了。在医院的那几天,幸亏有她接济我,我没有被子,让我和她一块儿盖被子睡觉。我们这些没有普通病房的家属,只能躺在心外的大厅里睡觉。那时候他爸爸情况也不乐观,明明只有21岁的小姑娘,可是她还尽量安慰我。
她妈妈年前回家筹钱去了,然后武汉就封城了,被隔在家里了。她一个人在这儿,没有任何人陪她。他爸爸住院快一个月,没有叔伯兄弟过来看过她,她好像比我还艰难。
今天,他爸爸可以写字了,他写:我可爱的姑娘,我爱你宝贝。
爸爸,我也想你能这样对我说话。
1月31日
爸爸,到今天我才敢看“武汉倩倩”的那篇采访,本来就是爱哭鬼,我怕我看了又控制不住自己跟着嚎啕起来,可我们活着不都在直面痛苦吗?我应该勇敢些是吧?
倩倩太惨了,她的家庭架构和我们家太像了,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她外加一个六岁的侄子,除了小侄子,他们家好像全都成了这次的肺炎患者,她妈妈正月初一那天去世了,在你前一天去世的,随后爸爸、哥哥也进了重症,小朋友的情况也不大很好。
微博里还有很多人骂她带节奏,说她故意引导网民攻击护士,就因为护士没有帮他妈妈开饭盒。
我多么希望那些人仅仅只是因为没有进过医院,仅仅是因为无知,才不能想象医院里是什么样的复杂情况,所以才那样谩骂一个在这场灾难里几近家破人亡的姑娘。
我敬佩每一个在一线救死扶伤的医护人员,可也不能否认也有一些很“不客气”的医护人员。不知道她妈妈遇到的那个护士到底是怎样的。但就你住院的这8天里,我遇到过很亲切的教授,也有遇到过不那么友好的医护。
爸爸,你说那些人怎么能那么残忍,可以那样对待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爸爸,估计你那时候老山战场都没有见过这样残忍而又无力的世界。
爸爸,看完倩倩的事情后,我更觉得自己不孝,我在你被火葬场的人接走前,在你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却忘了给你磕头道别,我只知道哭却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爸爸你养了我,我却都没能让你拥有一个有尊严有体面的离开方式。
我就是很难过。
2月1日
爸爸,今天是你的头七,也是二月第一天,可是我连你的骨灰都还没能拿到,火葬场的人那天说是要15天后。
六爹刚刚给我打电话安慰我,说以前小时候几个兄弟里和你关系最好了,他说一直知道几个小姑娘里我很乖很懂事,所以要我一定坚强,好好照顾妈妈。
今天,感染肺炎病毒的人又增加了很多,它们蔓延得太快了,好像无孔不入,我们甚至不知道危险在哪里。我庆幸妈妈和哥哥那时候回家了,他们在家隔离得很好,都几乎没咳嗽了。
这次的传染病真的把倒霉的无辜老百姓逼到了绝境。每天上涨的确诊病例数字,外人看新闻,不过是一串数字,只有我们当事人才知道,每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都是切肤之痛和很长时间都挥散不了的阴霾。更多的还有很多和爸爸你一样没有确诊为肺炎就不在了的人。
2月2日
爸爸,这些天,我经常会没来由地崩溃大哭,我发现连你的近照都没有,你的遗照都没办法打印,我难过好哭。
我和妈妈商量要把你埋在哪里,是在爷爷边上陪着他还是在哪里,可她说,有老话说,正月里去世的人可能没办法进祖坟园。我又崩溃大哭,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这几天每天给大伯做饭吃,有时候炒菜味道还不错,我又哭起来,你甚至都没吃过我做的任何一道菜。
今天早上醒来我就开始哭,不过,我躲在被子里哭的,没把大伯吵醒没让他担心。
早上一起床就看网络上的疫情新闻,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在大哭的视频,那哭声太惨了,她妈妈感染肺炎去世了,火葬场的车来接遗体,可是她连看一看抱一抱她妈妈最后一面的权力都没有。一大早我就跟着她哭了一场。
网络上都在说今天是个好日子,20200202,是千年难遇的对称日。你的生日原本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可是登记的却是19630202,法律上,你57岁了。
可你没能过57岁。
2月3日
爸,我现在特别怕别人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想哭,想爆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有人会,我也会,我们都可能会,可你不会了,这场灾难中,和你一样生病住院成为数字的以及那些没有成为数字的人,都没有好起来的机会了。
刚刚给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打电话了,问什么时候能拿骨灰,那边告诉我,时间不能定,要等疫情结束后,工作人员再逐一电话通知才能去拿骨灰。你还要和那么多陌生人一起待不知道多少天了。不过我在武汉陪着你。
爸爸,刚刚我突然想到,妈妈的吃穿用度所有花销全都是你上缴的工资,你就这样走了,那她以后肯定用钱都没有底气了。你给的,与我和哥嫂给她的,是绝对不一样的。从心底里的感觉是,她要开始伸手向孩子们要钱花了。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你是不是也舍不得了。
2月4日
爸爸,今天立春。外面的太阳特别好,我开始在屋里上班办公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子上,照在我的电脑上。
白岩松在新闻里说,立春了,春天就来了。我记得你好像还挺喜欢他和敬一丹的。
这样的天气真让人想出去玩啊,以前看你的相册,有全国各地旅行的照片,有妈妈还会有哥哥,就是没我。我嫉妒。
可那都是几十年前了。那时候,你穿着军装,英姿飒爽。妈妈拍家里的照片给我看,“你爸爸年轻的时候还挺帅的是吧。”“嗯我爸爸最帅了。”
可是离开部队后,你就只剩生活了。这些年,你们好像哪儿都没去玩过。
去年十一你们老战友聚会去襄阳,你不想去,我劝那么去玩儿,出去老朋友聚一聚多好呀,担心你是怕花钱,我还说我赞助你们。
那时候我在日照,坐在从海边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上,和妈妈聊天,妈妈问我海边好玩吗,我说好玩,海真大啊。还给她发了我的照片,海的照片,照片下面我又加了一句话,明年我带你们去海边玩吧,带你们去看海。你们海都没见过海吧。
在手机的这一段,我感觉到妈妈答应得很欢快。
后来我一直没再提,但我真不是说说而已。
就在回来的前几天,我还在计划这件事。我都想好了,时间就定在5月份,我请年假,奶奶是正月底到我们家生活三个月,大概就到了五月下旬,那时候你们就有时间了,天气不冷不热,学生们又没有放暑假,四下人也不会很拥挤。要是你们精力还好,就把程思语也带上,也让她看看不同的世界。
目的地我也定好了,就去厦门吧,这个城市太完美了,它的海湛蓝清澈,你们也一定会喜欢的。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你们在海边穿着拖鞋拍照的样子了。
想想就很开心。
前些天我把我的这些想法讲给我朋友听,她说,天呐,你不要太乐观,你一定会崩溃的,带父母旅行,不要想得太美好。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再说我们和父母之间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在磨合中慢慢接受彼此的想法。
可是我的计划还没开始,我甚至还没对你说过这件事,你就不在了。
爸爸,今天立春,春天就要来了,樱花就要开了。
可是,你不在了。
来源:公 ·众·号:浅斟低唱不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