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须叶
(一)采采芣苡作飞蛾
我本一株植根深山的很普通的车前草,只是有幸得这山中日月灵气滋养,满千年便可修成人形。
我呢,这一生太长太长,却执念于两个愿望:做一回人,爱一回人。本想着啊,前者不枉我小心翼翼护我自己快千年,不久便可实现。至于后者,等我修成人形便可获得自由,去人间来场风花雪月也是美哉!
执念如此还源于我们车前草一族有个规矩:一旦成熟就必须离开母体。还记得那天,娘亲拥抱着我不忍放开,仿佛生死别离的哭诉。我不懂,一心求风助我一程,去飞舞,去这广袤的天地遨游番。娘亲看着我随风远去,呼唤着我:孩子!记得熬过千年!娘亲会在人间等你!我很幸运,被风吹到深山里而不是路边河滩,侥幸活了这么久。只是,找不到娘亲,她还没过千年便被人带走了,还说带走她的是爱情。娘亲说做人可以自由,而爱人可以放弃自由。我不信,却也很贪心,所以我都要。
愿望是很美好,只是不曾想遇到他,犹忆初见的惊艳与惊恐,那风舞翩翩白色衣袂拂过我的枝叶,那一刻,注定一见钟情,注定红鸾星动,注定飞蛾扑火。
我啊,早该想到,他哪里是陪我爱我,本就带着杀意来等待时机好去复命罢了。怨谁,只怨他风华绝代蒙蔽了我的心智。
他离开时曾说:我为你起个名叫芣苡。以后再也不见。还送我首歌,回旋往复里都是杀意。什么芣苡,怕是想说无意吧。我只是一株草,化成人也还是草,我情愿让你采,让你杀,不过因为我还爱你。
你问我后悔吗?不,不后悔。我这一生有两个愿望:做一回人,爱一回人。你看啊,都实现了呢!只愿他,长命百岁,此后平安。
薄言,如果你恰巧看到,且原谅我语无伦次不要再笑话我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不做人了,一定。
芣苡
(二)相遇不曾怀念过
“哎呀!这等待的日子可真漫长,我什么时候能修成人啊?”一株枝叶碧绿约摸两尺高的车前草迎着山中清露与晨曦,抖抖她那棕色绒毛说道。说起这株草,也是怪异,枝叶异常粗壮,也不知在这深山待多久了,都会说人语了。
“树老弟,你太笨了,怎么还不会说话。我出生时是夏朝吧,商朝时就会说话了,现在是周朝我都快修成人了!”老树抖抖树叶没理她。“我知道你羡慕我啦!我会常来看你的。不要伤心树老弟。你说人间有什么啊?为什么娘亲放弃自由也要去,还有人真有那么好嘛?你说我去人间的话能不能遇到娘亲啊……”
正当那株草嘀嘀咕咕时,一个背着竹篓身着白衣手执尖木的男子走近,吓得她噤了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英气与美丽并存貌如谪仙的竟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成为的……人,不由生出万分好感,凝眸屏息欣赏着大美人。只是,美人空有一副温柔好皮囊,看定后便举起手中尖木棒似是要将面前过膝的车前草连根挖。
“等等等等!大美人饶命!”男子被吓了一跳,没想到眼前的车前草还能说话。只是貌似见多识广也没多惊惧,拿着工具准备继续挖。
“呜呜呜,大美人,没想到你这么好看心这么毒,你这是杀生!杀生!我过些日子满千年就能修成人了……”
“你是千年车前草?”
“不是!啊!不过快了快了!过些时日就到了!”
男子放下工具,斜嘴一笑:“好,放过你。还有,我叫薄言,不叫大美人。”说完面露愠色,自顾自忙去了。
那株车前草懵了好久都不敢相信命就这么保住了,那一瞬间,自己以为自己快死了。
定神抬眼看,大美人已经搭好了支架,看形状,是个茅草屋。难不成大美人不走了?要住这里?只是她刚被吓到也不敢多问,就这么默默看着大美人忙活。
看了好半天一直到大美人忙活完了躺在树上饮酒时,那草还是憋不住开口搭话:“大美人!你要在这住下来吗?”说完树上的男子翻身而下走到草前:“说了我叫薄言,再说那三个字就把你连根拔了!”那草在内心直嘀咕:大美人好凶,本来就好看还不给人家说。表面却阿谀奉承着:“好好好,薄言。我们车前草族没有名字,你随意叫我都可以,既然你不走了那我们就是朋友咯!你要护我成人的!”薄言翻了下白眼又跃身上树喝酒去了。
(三)细水长流总是情
不知不觉一月有余,那车前草和大美人也早已相熟,一人一草的相处模式虽奇特却莫名融洽得很。薄言一般话很少,多半沉默寡言,那草却是个话唠,一说就停不下来。不过还好,薄言从不恼她话多,虽很少言语,草说的话他都有在听。当然时不时被草的毫无逻辑语无伦次的话折磨得偶尔指正讥讽几句。
这不,趁着薄言在挑捡草药,那草又开始了。
“薄言,你在做什么啊?哦对,挑草药。我老是忘记你是个郎中,谁让你长那么好看的。看到你手里那么多草药我就心寒,还得多谢当初大美人不杀之恩啊!”说完薄言一记寒光扫过来,那草见薄言理自己了不由又兴奋些许。
“嘿嘿!下次不叫了。薄言薄言,你说我也是草药吧?我有什么功效啊?”
“你不会想听的。”
“我想听想听啊,你快说快说……”
“助孕。”
“……”
“我就说你不想听来着。”
看着草被噎得说不出话,薄言就觉得好笑,心情格外好,边笑着边给她浇水松土。
“呵呵大美人你现在就可劲欺负我吧,不久我就可以成人了,我告诉你,我会变得比你好看很多很多,嫉妒死你。”薄言眼神暗了暗,嘴角的笑意也没了,那草以为薄言吃瘪,话匣子又开了。
“薄言,你怕了吧?想想变成人去人间就好激动,到时候我们一起下山游历四方多好啊!唉你说人间有多好看呀?为什么娘亲一定要去呢?还有你在人间那么久,见过最好看的女子是谁啊?”
“褒姒娘娘。”
“还真有啊?我以为你是最好看的了。那她有多好看?比你好看许多?”
“君王独宠。”
“哇哦!那我决定了,我成人就要长成她那样,迷倒众生,比大美人还要美!”
本来兴致缺缺的薄言听完突然正色起来:“我劝你放弃这个念头。长成那样不是什么好事……”祸国殃民还害人。当然后面的话薄言没有说。
那草深以为薄言害怕自己容貌超过他,本身就是倔强执拗一根筋的,薄言越如此她越觉得自己得变好看点,因此每天偷偷瞒着薄言努力着。
(四)成人即是分别时
成人前一晚,月朗星稀,微风徐徐。
那草十分紧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听说成人是要历劫的,以前光顾着幻想成人后的生活完全忘了这回事,如今临近了,越发害怕起来。要是自己熬不过去该如何是好,要是熬过去了没有那么好看又怎么办?大美人会不会嫌弃自己啊?越想越恐慌,看着无尽的黑夜,虫兽低鸣,她此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薄言,她只有看到薄言才安心。可此时薄言不知所踪。
“大美人,你去哪里了?我害怕……你快来陪我说说话。”
“……”
“好,我不叫大美人了!你别生气。我是真的害怕。薄言你出来吧!”
“……”
“薄言!我害怕。要是没熬过我会不会死啊!我好怕死的,我还没找到娘亲,我还没去人间,我还没和你一起游历天下啊!你是睡觉了嘛?不要不理我啊……”
“……”
此时的薄言并没有走,他躺在她看不到的高树上饮酒。
近乎自残地饮。
微风将她的哭泣吹入他的耳畔,可是他没有向往常一样理她。
“薄言!你真窝囊!”薄言扔下刚喝完的一壶酒,又拿起一壶,对口闷。
喝完那边的哭声又传过来,薄言下意识起身却顿住了,一拳锤向树干。复又躺下,拿起酒壶,对着朗月,颇有举杯邀明月的架势。“你说,父母的命和她的命哪个重要?早知道会有今日的抉择,我还是陷进去了!你说我是不是傻!”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郎中,我是太医。我是奉命来取你性命的,你也傻,对敌人一点防范心都没有。你是傻子,我是傻子,我们都傻。”
“罢了,自死谢罪吧!我怎么下得了手杀你?只希望到时候大王可以网开一面恕我父母。”
理好情绪的薄言翻身下树,还是以前的风华绝代音朗气清英气袭人。
“薄言,你终于来了!你去哪儿了呀!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嘛?你叫你好多遍你都不应我……”
“喝酒去了,没听到。”
“好,那你现在陪着我不许走了!”
“恩,不走了。”
薄言一直听着她说话,安慰着她,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说什么应什么。边听着边帮她清理四周杂物,还备了一套齐胸绿襦裙在旁边。只是趁她不注意,一瓶自制草药水缓缓滴入她的根部。
哄得她睡着了,薄言才道:“对不起。你的薄言和你说声别了!”
第二天再相见时,已经是两个人了。薄言看着那抹绿影朝自己奔来,笑着张开臂膀。
“薄言!我真的变成人了!你知道嘛,昨晚真吓死我了,不过我挺过来了!快看看我,有没有很好看?”
薄言捏着她的脸笑道:“恩,如我所愿,很可爱。”
“可爱?不美吗?”
“不美。”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
“明明什么?”
“没有没有。”
说着她还是去水边印证了下,果然不美,不由沮丧起来,那么多天的努力竟一点用都没有。
“你现在是人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芣苡吧?”
“不好听。”
“怎么会不好听?”
“和你的名字不配。”
“呵呵~你听好了!我给你唱首歌,听完你就觉得配了。”
“好呀!你还会唱歌呢?”
芣苡屏住呼吸,挽着薄言,听他唱道: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
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
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薄言的声音极是动听,唱得情意绵绵却又悲伤,甜中带苦,苦中带涩。
芣苡好久才从歌声中回过神来,对芣苡这个名字十分钟爱。
“薄言!我喜欢!你唱的真好,不过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啊,是未能实现且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恩?你在说什么,不要欺负我不懂就老是拽文。”
薄言突然收起了笑意,眼神冷肃,惊得芣苡双腿打颤。
“芣苡,是我送你最后的礼物。你现在成人了,我也如约护你成人了!自此相别,再也不见。我知你通透,明白我接近你的目的,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别傻了!我现在可以忍住不杀你,不代表以后能忍住,所以不要跟着我。此别便是永别。”
“对,我是通透,我活了千年,再看不出你有事瞒着我我还配做人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杀我,或许也是无奈。我承认你一开始装得很不好,我觉得我有能力自保又想找个人说说话就没有拆穿。可我没想到,都这么久了你还想杀我?相处这么久你也懂我明白我是什么性格,今日你不说明白就走我宁愿你现在就杀了我!”
“你威胁我?当我真不敢杀你么?杀了你我全家都会性命无忧!我也不少什么,就当这么多天是场梦而已!”
“……”
“你别瞎琢磨,今日放你一马,你最好别去人间,人间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烽火战乱四起。但愿他日不相见,见了定杀你。”
说完薄言拂袖走了,芣苡还定在那里,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冷淡得让薄言心一阵寒。
好久之后芣苡才回神,望着薄言消失的方向缓缓开口道:“采采芣苡,薄言采之。呵,还是想杀我啊!芣苡,无意!我也真傻,现在才想明白。既然我是你的牵绊,威胁到你家人的生命,那你还留我干什么?怎么?愧疚嘛?还是你太医的怜悯心作祟?”
(五)未想生离成死别
公元前778年,西周王庭,幽王拥着褒姒饮酒作乐。
庭下,薄言启奏:“启禀王上,薄言有负王命,未能带回千年车前草。请准许薄言以死谢罪,但求饶家人不死。”
“不必以死谢罪,千年车前草已经找到,美人也服用过了,现在都有身孕了,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叫伯服。”
“什么?!请问王上那车前草长什么样?”
“没见过,听底下人说绿衣服,而且容貌还不及美人万分之一……”
“恭喜王上喜得贵子,薄言告退。”
薄言从未想到他和芣苡是这样的结局,自己不过从深山下来思虑过度病了些时日,那个倔强的小丫头就替自己赴死了!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薄言就这样一路唱歌,似个悲情英雄。
世人皆道山上有妖魔,太医薄言从深山下来就疯了,不上朝也不顾父母,每日除了饮酒就是四处闲逛找车前草。
(六)悠悠薄言伤断肠
我是西周王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医,自幽王得到褒姒,便大加宠爱。只是褒姒不配合,每日忧思不已思念故土。某日得人献计说得千年车前草可以帮助女子得子并归心于喂草之人。我被仇敌推上接了这活,王上下令务必带回千年车前草,否则我家人性命不保。
想着随便去深山挖点像样的再配上助孕的药或许可以以假乱真。
只是不曾想,这世间还真有千年车前草,竟让我碰上了,她说她快千年了,我想着再等等,等她过千年或许真有神奇的功效便住下了。
她话特别多,有点聒噪,一开始我真受不了,想想父母的命就忍了,后来发现她其实很可爱,也很依赖我,也不觉得她有多吵了。
听她从出生一直说到成人后的生活,她是活了千年,可也是个执拗的丫头,为了见娘亲一面战战兢兢护着自己这么久。
听她说要变成美人,成人前夜我动了点手脚,要不然她定是个倾国倾城的。我不愿她多美去招惹过多是非,这战乱年代,女子的好皮囊是祸不是福。想着等我死后她起码可以继续护全自己。
我怎么也没想到平时傻傻的丫头心思通透至此,竟寻至王庭。芣苡,薄言对不起你,没让你成人后去人间四处游历,也没让你轰轰烈烈爱一场。
你等我,待我找到你娘亲,便来陪你。一个人不要害怕,下次啊你害怕我一定第一时间陪你再不躲了。
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