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总是被说成是生产“小市民”的城市。这有点不公平。以我有限的阅历及阅读经验,所谓的小市民,实在没有什么地域分别。《白鹿原》里白、鹿两家的恩怨中就没有“小市民”的算计?《平凡的世界》里更是充满了时代变化中的心态失衡和勾心斗角。而我在美国超市,一样看到美国大妈在结帐时拿出一叠之前攒下的coupoun,在每次结帐完有时候因为买了什么商品而附带给的下次买多少可以减免1-2元的那种,然后收银员不得不仔细把每张coupoun扫进去,有的无效了,还得核对有效日期,一一说明。2分钟完事的活得拖到十分钟,让后面排起长队。像极了在上海为了便宜五毛钱而大排长队的大妈。可见所谓“小市民”的精神,实在是从农村到城市,从中国到美国,无一处可例外的。之所以上海莫名的成为了这种精神的代表,大概是上海近代以来一直都是经济中心,经济好了,自然文人也多在此谋生,文人多刻薄,写来写去,无非这点事,却全都冠了上海的名,于是上海人也就顺势被特型标签划了。这也可算获得上海这座大城市诸多福利的同时附带的代价吧。
曾经非常讨厌鲁迅,讨厌他的刻薄和不厚道,其实不知不觉中,我对这个从小长大的环境具有相同的不厚道而不自知。我有很长时间无比讨厌“小市民”的氛围,那种面上不说,骨子里总是比较来比较去的不甘心,那种崇洋媚外,动辄“中国人就是如何如何”的浅薄,那种无远弗届的八卦议论,那种维持着体面的同时,却又私下算盘不停的虚伪。那种赤裸裸金钱至上的势利。甚至是人际交往间世故得自来熟的语气。一切都让我无法忍受,只想快点逃离。那时候在申请出国,心下决绝,即便申请不顺利,也总归要在外地无人认识的地方找份工作落脚。最后关头本已令人绝望的申请这事柳暗花明,于是得以在之后看到美国小市民的市民生活。才恍然中美真正一家亲。
生活真的是太长了,长的令人绝望的。那些所谓非小市民的生活与小市民的生活有区别吗,是有的,但明白了那种区别,也令人绝望,因为等明白了,那种区别也就没那么像区别了。人实在是很难脱离他人而存在,小市民直接,隔壁王家爷叔,李家阿姨就是比较对象,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比隔壁的邻居过得好一点,这辈子也就不算太差了。现在这年头要求高了,找个女婿得有房有车,改革开放前,杀猪的屠户都是个吃香的职业,只为了买肉的时候可以占点便宜,光是这点便宜,足够在邻居跟前显摆的了。只有突然在周围自己家变得垫底了,那才是真的沉沦了,心急火燎的不甘心了。小市民就这点念想,还被这网络时代给害苦了,本来眼里只有隔壁老王,老李,结果有了网络,动不动赵薇家股票几天赚了几十个亿,动不动马云家阿里巴巴上市了,身价几百个亿了,动不动王健林家的小子在那边豪言,“我从不在乎我的朋友有不有钱,反正没我有钱。”这下这不甘心是怎么都消弭不掉了,虚火只有一刻不停的燃烧起来。烧进股市,烧进金市。因为网络,好像所有人都变成了隔壁邻居,真是麻烦得要命。
而那些非小市民呢,他们不跟隔壁邻居比,但也要比,和古人比,和老外比,和不认识的人比,不比生活,找点别的东西来比。朱天文《荒人手记》得了小说奖,她说‘终于和张爱玲平了’,老罗做手机,嘴里天天挂着死掉的乔布斯,马云说不跟比尔盖茨比富,要跟他比对社会的贡献,他们都不是平常人口中的小市民,他们也真的没有跟隔壁邻居比谁更衰。但他们心里的火,他们的动力,多少还是来自那么点不甘心,那么点不服气,你张爱玲可以写那么好,凭什么我不可以。你乔布斯可以把设计产品,商业营销做得这么好,我怎么不行。你比尔盖茨可以对社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也不会比你差。人生真的太漫长了,漫长的没有一点比赛,没有一点胜负,这悠悠岁月真的是没法度过,人生也真的太虚幻,终究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那么中间的过程呢,没有隔壁老王垫脚,也得找个古人,找个外国人,找个名人垫脚,好像那样,才终于可以站起来,自以为这样就脱离了小市民趣味,其实,不过换了个包装,骨子里还是“小市民”,真是逃也逃不掉。
也许真的有点到岁数了,小时候跟那个同学关系不好了,记仇可以记好久,就是不和解,脾气硬得要命。现在好像没什么是不可理解的,不可原谅的。终究是因为人生艰难,何必拆穿,是为“人艰不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