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姓王名昌纯,字学优,号振儒,别号仁风,是名震一方的私塾先生,瘦而高,白发满头,白须飘飘。俨然国画大师齐白石模样。
50年代,母亲南下广州当保姆时,曾经将幼小的我寄养在外公家,与他老人家朝夕相处一年,遂在心头留下了他老人家这个永垂不朽的形象。
记忆尤深的是,他抱我于膝上,口口相传《声律启蒙》、《三字经》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如果说我此生对国学有点兴趣,应该是老人家的一不小心,无心插柳柳成荫。
记得有一年冬天,雪花飘飞,外公门前有几株柑子树,俗名:臭虫柑,有小饭碗大一个,挂在树上,金黄色溢,分外耀眼,耀得我口水长流。
那时候,吃的是萝卜稀饭,或是切碎的小红薯块煮饭,这是当时盛行的大众化食品,也是绿色食品,这样的东西在肚子里储存,消化指数极高,一天到晚总是唱空城计!
于是,我不声不响,手拿一根长竹竿,站在树下去戳,正在暗自得意,突闻屋内吼出外公的制止声:“莫戳!”外公人虽老,却声如洪钟。我为之一震,竹竿掉落地上,随之抱头鼠窜。那时物资匮乏,几个柑子也是视为珍宝的。
外公年轻时中过秀才,那是他一生的光彩。后来清廷废除科举制,仕途无望,遂在乡村开馆授徒。因为学识渊博,很为乡人看重。一解放,这种私塾即属于“非劳动人民”的。别无他长的外公,空有满腹才华,只能转务农桑,转变身份为“劳动人民”。
几个大女儿已经出嫁,都是家境贫寒人家,无能帮撑;老人家60岁始得子,两个儿子年幼,还有两个稍大的女儿。外婆常年有病,只能做点家务,外面的一应农活,都由他操持,一年四季,忙碌在田间地头,一直到死。这种奔波之苦,体力之累,外公曾以诗言表他的君子见机、穷且益坚之心:
夏日田间作
辛勤刻历七三春,为问苍天太不仁。
少壮之时名下士,而今翻作老农人。
苍天不忍看见:直不起腰耕耘田地的“名下士”,就自制了一个小板凳,边除杂草变移动,步子匆匆,步步沉重……江山有眼,眼中一定还镶嵌着这个心酸而揪心的画面……
岁月不居,春秋代序。塘富冲,外公的书香之地,现属安乐乡。这个距城不远的乡冲,曾经承载过他的五味人生,曾经盛传过他的文采风流。
外公的屋宅地,是火地,地盘虽好,可却是修建不得房子的,你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房子架好,不多时日,莫名其妙的一场火灾,即会将房子收归“火”有。
有胆大的,偏不信邪,偏向“火山行”,说是几十年间,前前后后十余个家产殷实的都去“种试验田”,屡试屡烧,烧个精光。人们谈“地”色变,此地是火地,只有让它空在那里,沐浴着山村的春云秋霞,夏雾冬雪。人们每每从此经过,徒生切切思慕,此火地,可远观,不可惹“燃烧”之麻烦也!
外公家境贫寒,直到从宝庆府中了秀才回来,被南乡的一位团总看中,亲口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亲点外公为东床,又资助以银子修房子,他的命运才稍有改观。踌躇满志的外公站在这一块空地边,决计谋划自己的大手笔,他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了。
他谢绝了岳父的规劝,谢绝了乡人的规劝,最终,一栋四牌三间的木房子立起来。按照外公选定的最佳时辰,将一根披红挂彩的梁柱,刚一稳稳架上,瓢泼大雨即至,将人们淋个透湿。
工匠们埋怨道:“王先生,你如此妙算,为何不叫我们带雨具来呢?”一场天赐之雨,在精准的预算中如期而至;神来之雨奠基,小木屋凸显光耀明媚,于莽苍郊野播撒几分神奇。
房子修建成功,犹如水底龙宫,一年四季被水浸泡一样,再没迸溅出一点半星“燃烧,燃烧”的火花。城里乡下,轰动,佩服,心服口服:古有诸葛亮筑坛祭风,今有王先生造屋祈雨。这样的人间奇迹,令人目瞪口呆。
在岁月的长河里徜徉,翻寻往事的芳踪,我看见,外公的手上,也摇着一把诸葛孔明的鹅毛扇……
还有一年,城里大郎庙的戏会如火如荼,乡里人纷纷涌去,其时,太阳猛晒,人们发现,老先生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真个令人好困惑。大伙笑道:这大的太阳,先生发哪般神经?
外公回答:喔,拿着无妨。戏散了,往回走在河堤上,突然滂沱大雨,劈头盖脸泼下。毫无准备的人们,个个淋成落汤鸡。唯独擎伞而行的外公,悠然的置身瓢泼大雨中……
一段又一段传奇之花,在荏苒岁月里谢了又发。
多少年来,多少次,站在被外公征服了的屋宅地前,我浮想联翩,眼前呈现擎着伞立在雨中的外公的形象,我猜想得出,他当时心中有多少春风得意……
一座小屋,横空出世。它惊呆了世人,它宣告了人定胜天不是悖论。堂屋正前方是一口池塘。屋前三向有空地,面积约两亩余,遍栽杨梅、枇杷、柑橘、桃李等果树,地坪的边缘,常绿乔木满眼,翠竹竿竿,迎风动摇。
从屋中出来,置身一片浓荫下,四时闻听果香鸟叫,赏塘中大小鱼儿蹦跳,人生的无限惬意,实现在自己人生的奋斗中,赢得口碑载道,怎不令人自豪!
多少年来,我步外公的后尘,行走在这青山下,绿水旁,我同样引为自豪!
屋后躺着一个个高过屋顶的小山包,圆圆的,像一个个绿意沁人的碧玉盘;小山包间错杂着稻谷飘香的田畴,像一个个硕大精致的棋盘。
山上,枞树、杉树、杂树,树树竞高,朝霞、暮云争相攀附树梢。登山而望,远峰如黛,层峦耸翠。
山间一道深深的壕堑,比战壕深,几倍于战壕宽,从南山寨一直延伸到外公屋后的山上,迤逦而来,有几里路长。
这是明朝时候好看的事儿,有方士向皇帝奏明:这是龙脉,一定要挖断。不挖断,这皇帝的宝座,就会变了别人的屁股来坐!
民间沸沸扬扬流传:头顶南山寨,脚踩石羊桥。若能葬中龙蛇地,代代出帝王!当朝皇帝慌了,这还了得!打一个“挖”的屁,于是,一曲“挖断龙脉”的戏,唱彻神州大地,唱彻南山寨下,唱彻塘富冲!
外公为何修屋此处?他不是想做皇帝,他不可能有这个胆!他就是有这个胆,可惜,他的胆,他的梦,也都被方士和皇帝老子破了!
他要选个好屋宅地,为自己、为子孙,沾上大地母亲的灵气,出几个顶天立地的人,支撑门户,光宗耀祖,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君不闻:人杰地灵,物华天宝!
外公有梦想,乡人说:王先生想学而优则仕……他生不逢时,碰上废除科举……他敢在“火地”上建房子,但他不敢学徐特立这位“帝师”,铤而走险干革命。
我的几十个表兄表姐表弟表妹附和这种说法,常常苛求、抱怨道:老人家冒一回砍头的危险,一举成为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别说做后代的我们该有多滋润,头上要笼罩多少光环!他们问我,我说:外公是春蚕,春蚕到死丝方尽;外公是蜡烛,蜡烛成灰泪始干!
外公生于光绪6年,殁于1957年正月初9日。若在世,有137岁了。外公去世时,正是鹅毛大雪飘如刀的时候。一家老小,过年的喜悦顷刻化作失去亲人的悲哀。出殡时,也是冰天雪地,天地缟素。
外公的安葬之地,是他自己生前相中的。临死前1年,他干不了重活只能看牛,在对面的麻雀寺山上牵牛转悠看中的。外公安息已有50多年了,不见家族中有谁在政界发达;只是,家族中当教书先生的,坐拢来竟超过一桌。这种风光,似不多见,令人生奇。
乡人解开了这个谜,说:“王先生葬在一个稍突起的高地,那是个盛墨的墨盒。坟茔朝着的那座山,长长的,方方的,像一本书。那是书香之地,难怪他的后人有那么多教书的!”
我还记得外公写过的另一首诗,试录如下:
青山林中哭秋风
夕阳影里白发翁,青山林中哭秋风。
年过古稀无一用,忍堪田间为耕虫!
很悲壮。读之,令人潸然泪下!一个怀才不遇、潦倒而至暮年,仍然不向命运屈服的刚毅形象,跃然纸上。
距都梁古城3公里的塘富冲,那座绿荫掩映的木瓦房,那挂在房子里的胡琴,那静默在抽屉里的古棋,那摆在书桌上的线装书,那贴在木壁上为人叹服的一幅幅字画,将伴随我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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