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大爷的杂货铺
1.
记不清是刚上幼儿园大班还是一年级时候的事了,只记得那时候,我写字的速度,像只乌龟,在一群非洲猎豹中爬。
我家在农村,父母都是种地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放学后都是一人在家,写完作业,玩一会,等他们从地里回来吃晚饭。
只记得那天下午,老师留的作业特别多。现在回想起来,小事一桩,只要把一些拼音字母每个抄十遍,分分钟就能搞定。但这在我当时那有限的认知与薄脆的脑瓜中,简直是天方夜谭。
放学后,我一溜烟地窜到炕上,撅着屁股,一笔一划地开展浩大的工程。满腹担忧之余又感希望:作业多些也好,这样爹妈回家时还能看到我手不释卷的景象,定会吃到表扬的。
然而前途光明,道路曲折,我和笔本仿佛掉进了黑洞一样,怎么奔也望不到尽头。刚开始还保持着耐性,时钟咔哒咔哒地响,天也一点点擦黑,我仿佛写过了昼夜四季,往下一看,好家伙,还有一大半没抄完。
再写,再写,怎么感觉越写终点越后延呢,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了,天全然黑下来,村里偶有犬吠,我打开昏暗的小灯,彻底崩溃。
家里的窗户有一条条铁栅栏,爬上去,跪在窗台,小手抓住它们,冲着村头田野的方向,按理说此情此景,应该喊一声“放我出去!”或者“我要越狱!”但绝望感吞噬了我全部的兴致,脱口而出道:爸妈你们咋还不回来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哭了能有二十分来分钟,膝盖也跪得酸痛,眼泪也干了,天被全世界的说谎者越描越黑,狗都不叫了,许是它开饭了。
我还没开饭。
慢慢挪下窗台,去灶台寻了个又凉又硬的馒头,蘸了点白糖吃掉,回到炕上,撅起屁股,继续写。
六七岁的娃儿,竟然顿悟到悲伤的极致是麻木,当时确是麻木了,什么也不管,只是按着惯性的节奏写啊写,恰如左右荡起的钟摆,不停歇。
回过神来时,发现早已超额完成了作业,抓紧停笔,耳听得家里的铁栅门哗啦一声响了,都说少女的笑声像银铃,那个响声对我而言比铃声还要脆,甚至碾压过下课铃。
父亲将镰刀挂在门墙外的钩子上,进屋宽慰地高嚷:你看咱大儿!这么晚回来才落笔,不动声色,有出息!
母亲则是担忧得多些,一句赶着一句地问:饿没饿?怕没怕?哭没哭?作业多不多?
我将书包理好,摸了摸脸,“没怕,没哭,作业不多,吃了个馒头。”
2.
昨天有位读者朋友问我:看你的文字都是积极向上的,话语间也总是充满希望,是不是一直很幸福,从小就喝鸡汤?
我说从小就喝鸡汤的伙伴现在都蛮惆怅的,生活太早就给我灌了毒鸡汤,我才从绝望中酿出了希望。
读者说你这又是一句鸡汤,什么绝望酿希望的,绝望怎么酿希望呢,道理不通。
我说很简单,当你意识到向下也没用,你自然就向上了;当你哭破喉咙也没人理,你自然就不哭了。当生活扇了你一巴掌你很失落,接着它又扇了你一巴掌,当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窗,临走时还没忘把门也带上,当你发现在那个小屋子里,你谁也指望不上,你自己就会饿了找馒头,任务没完成就去完成任务,不哭不怕,有事做事,没事守心,自己给自己找奔头,像个钟摆一样舞起来,再荡下去。
我活到现在最庆幸的事,就是在我人生初期,周遭就不断提醒着我:你这辈子,只能靠自己。
家里没钱没势,我刚上初中时有道题想不出来,问爸爸不会,问妈妈也含糊,当时他们半开玩笑地叹口气说:爸妈能帮你做的,就只能到这儿了。
后来我看航天器发射,每每听到指挥中心的工作人员播报“成功分离”时,脑子里总蹦出来一句:火箭能帮你做的,就只能到这儿了。
可能生活想让我对这个道理的印象深一点儿,生动活泼地让我那可怜的母亲,在我初一下学期时就害了重病。
父亲带她全国求医问诊,我就寄宿在我们老师家。考上县城高中重点班时,全村的乡里乡亲贺喜时都说:这孩子不容易,没人管他,他居然就自己管自己。
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容易,没人管我,也就只能自己管自己,多么顺畅的逻辑,合情合理。
从小到大我取得的所有荣誉,成绩,赚的每一分钱,收获的每一份喝彩,当然,间接看都是我父母家族的养育之恩,但直接看去,却只是一个孤独走在旷野上求索的身影。
从初中到现在,住在外面十多年了,跟家里打电话只哭过两次,一次是父母刚在江西落脚,给我打长途,我趴在老师家的电话前告诉他们我不想家,眼泪噼里啪啦敲打着台机按键;另一次是在高中,午休时我蹲在寝室的地上,听着父亲说母亲昨夜在医院的厕所昏过去,医生说一针一万五,三针有可能抢救过来,救不救,父亲说救。
高考那天中午,父亲在山上干活,母亲躺在病床上,我走出校门,看着山海般的家长们追着同学的身后跑,问考的好不好,想吃什么好吃的。
我自己拐到一条胡同,吃了碗面条,那家面馆叫顺心面馆,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馒头蘸白糖。
3.
出书的时候跟编辑商量书名,报上去几个,其中有个备选名字叫“生活从不说对不起”。
编辑听了一是觉得这名字没什么卖点,二是觉得这句话太平淡了,甚至就是废话,生活又不会说话,它怎么能说对不起呢。
是啊,这的确是句废话,但却是经历千百次地提醒后,我才明白的深刻道理。
自己过的怎么样,归根到底都是自己的事,没人会真正关心,更别徒劳地指望谁来道歉或倾听。
生活会过来摸摸头,然后鞠个躬吗?不会的。
事情都挤在一天的时候,没人会在意你忙不忙,只会听到这样的话“谁不都一样嘛”,然后这大堆的事,你做不做?不做吗?不做更坏,你就是要硬下头皮做。
感情受挫的时候,你趴在小旅馆的房间里哭,翻开手机通讯录,你给谁打电话?跟爹妈叫屈还是把熟睡中的朋友喊起来?你就是要自己熬,熬过了今晚,明天把脸收拾一下,接着来。
写文章被人刻薄地数落:语言上的强人,生活里的弱者。你听了挺难受,你怎么样?你喊冤吗?喊冤说你矫情,你证明吗?证明说你较真。你就是得继续呀,继续写啊,写呀。继续走就会甩开了什么,反倒是停下了,你就真成了弱者。
生活从不说对不起,但生活告诉了我们另一句话:你还能怎样?你注定这样。
很多读者面临选择的时候都会给我大于等于两条路让我参谋,问我该走这条还是那条。
我说走这条,他就会问:那如果失败了,怎么办?我说走那条,他还会问:那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是啊,这确实是个摆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的千古一问——如果如何如何,那么怎么办。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如果没人搭理你怎么办?如果没人有耐心倾听你怎么办?如果他人不理解你怎么办?如果你将心爱的一切汇聚到一起,放手一搏,却一把输光,怎么办?
我的回答仍是那句废话:你还能怎么办?你只能再一遍,再一遍,你注定继续干。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破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