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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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即使路遇风霜雨雪,也要竭尽全力去抵御风险。

昏迷

刚下过雨的早上,路面有点湿滑。勤劳的父亲在泛着晶莹露珠的田野里给猪薅了一篮子的青草,回到这座四四方方的农家小院,抓起绿油油的青草撒进小院一侧的猪圈里,两头大黑猪看见猪草高兴地哼哼着争抢,头伸进长长的猪食槽里,嘴里还吧唧吧唧地传出声响。父亲看着猪们吃得欢实,索性把篮子里的汪汪狗草一股脑倒进猪圈。母亲一大早就颠着腿在厨房做饭。这时候,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老人喜欢喝玉米糊糊,两个人的饭,母亲居然做了一大锅,炒得金黄色酸辣土豆丝。农村人不像城里人讲究,装在精致的花盘里,即使烧个茄子也是好看的。母亲就用小不锈钢盆盛了满满一盆土豆丝。她准备洗手叫父亲吃饭。

咣当一声重响。震得母亲耳朵都是嗡嗡的。母亲颠着腿脚连忙走出厨房查看。哎呀,他爸,你这是咋啦?只见年迈的父亲倒在猪圈旁边放着的洗脸盆上,盆子被父亲的屁股咂得翘起,里面的水掀翻在地,父亲的衣服也被沁湿了。父亲没有应声。母亲慌了,看父亲眼睛紧闭,脸色发青,嘴唇乌紫,感觉势头不对。可几个孩子都没有在身边,母亲瘦弱的身板根本搬不动体重一百六十多斤的父亲,情急之下,母亲跪在地上,左手拦着父亲的头部,右手用大拇指拤着父亲鼻子下面的人中穴。

大约过了半分钟,父亲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母亲着急的嗓子眼都快要跳出来。他爸,他爸,你这是咋啦?吓死我了。只见父亲的鼻子下面被母亲的手指头拤出一道深深的指甲印儿。听到说话声,父亲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哂笑道,我还没死啊!

你想死啊!你不是说先要把我风风光光地送走再去找我吗?母亲看到说话风趣的父亲脸色缓和了一些,又哂笑道。父亲在母亲的怀里静静地躺着,看着蓝天上飘浮的白云,不顾路面的潮湿,伸开四肢,等待魂魄归来似的。稍停片刻,父亲渐渐恢复体力,挣扎着坐起身子。母亲的两只手按着湿洇洇的地面,慢慢地爬起残缺的身躯。哎呀,把盆也砸坏了,节省习惯的父亲说。别心疼那俩钱了,身体要紧。母亲说着在厨房门口的水盆里洗了洗苦树枝样的手,又拿起白底红花的羊绒手巾,在身上拍打起灰尘。

在这个独家小院里,哥哥一家居住外地。只有母亲和父亲两位老人相互陪伴。年轻时不断吵架的老两口爱较真,如今孩子们不在身边。两人都在相互改变自己的性格,成了相互依赖的人。你还是去换换衣服吧,别让湿衣服再弄坏身子了。母亲心疼父亲。

我又不是纸糊的,没那么娇气。

叫我说,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没事,我的身体结实着呢!

你又不是年轻的时候,别麻痹大意。母亲说着,把做好的饭菜端上了色泽斑驳的小木桌上。

父亲拿着羊绒手巾抖抖身上的泥土,洗了又粗又糙的大手,拿起筷子,准备端碗吃饭,拿起筷子的手不听使唤,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母亲见状,走路颠簸的她慌忙上前扶着父亲。父亲又不省人事了。

幸亏母亲见父亲救过乡亲们,还跟着父亲看了许多中医理论的书籍,知道一些急救措施。她拉着父亲的左手,拤着大拇指与食指中间的虎口穴位,过了几秒钟,父亲睁开了沧桑的老眼。父亲接二连三的昏迷,吓得母亲不敢耽搁,迅速拨通了姐姐的电话,秀,恁爸晕倒了,快点来吧。姐姐刚端起饭碗的手迅速放下,拿起桌子上的车钥匙,慌忙推车,忽又想起什么,拿起手机拨通了大女儿的电话,喂,云儿,恁姥爷晕倒了。你们开车快去看看,我正准备去呢。

姐姐放下电话,蹬上了电车,刚骑出去不远,猛然想到了我。又停下车子,翠儿,咱爸昏倒了。我一听说父亲生病了,心里像着了火,正在吃奶的儿子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这可咋办?家辉正在上班。怀中的儿子谁照管?二弟媳刚生了女儿,婆婆既要照顾月子里的媳妇又要照顾刚出生的孙女。我这个小儿子怎么推给她老人家?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干着急却又走不了,对着电话一通急促的乌拉声,姐,你们先去,我想办法。

我给家辉通了电话,又把父亲的病情传达给居住外地的哥哥。哥哥说,姐已经告诉了他。刚好他这个公司的项目结束,正在家休假,听到消息后,抓起门前的外套,给嫂子撂下一句话,爸晕倒了,我回老家看看。还没等嫂子明白怎么回事,哥哥已经哒哒地走下四楼,出了楼梯口,向右拐,疾步走到银灰色的汽车旁边,快速地打开车门,没等坐稳,脚踩离合,把车打着了火,汽车嘟嘟嘟嘟地冒出一串黑色的烟雾留在原地打旋儿。哥开着汽车跑出小区大门,直奔高速公路。

这边的父亲被姐姐的大女儿和女婿开着五菱宏光架到车上,有腿疾的母亲在家不放心,非要跟着上车。去往医院的途中,刚醒过来的父亲再次失去意识。一次又一次的晕厥让母亲崩溃了,眼里紧紧含着的眼泪顺着沟壑的脸颊纵横。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经常吵架。吵架最凶的时候,母亲要在院里的槐树上绑绳子上吊自杀,父亲拦了一次又一次。姐姐哭得稀里哗啦,哥哥哭的次说多了,有一次,乍看到院里的厕所上放着喷蔬菜的农药,手把眼泪鼻涕一抹啦,抓起厕所上的药瓶子说,你们打吧,你们吵吧,你们不过了,我也不活了。我先把这瓶药水喝了,死给你们看。

母亲一看儿子手里的毒药瓶,丢下手里的绳子,抱着哥哥大哭,孩子,你可不敢做傻事啊!妈,那你们以后还寻死觅活不?母亲连声说,不了,不了。你先把这个药瓶子扔了。儿呀,妈求求你了。

母亲不但没死成,哥哥的行为也把他们震慑住了,自那次以后,虽然母亲和父亲还有嘟囔嘴的时候,但是,都不敢觅死觅活了。

虽然父亲和母亲的牢骚不断,但是,没有再发生打闹的事情。父亲是个手艺人,不但会木工,瓦工,正骨,还经常给村里的乡亲们做饭待大客,特别是乡亲们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米面宴等,父亲不但能做饭,还能肇事儿。虽然父亲的人缘很好,却牵扯到家务劳动做得少,所以,母亲对父亲的埋怨也自然多了。两个人的意见经常相左,吵嘴抬杠是经常的事。有时候抬杠抬得脸红脖子粗,第二天又照样下地干活。有几回,母亲气得喝了许多酒,醉得一塌糊涂。父亲看着母亲借着酒劲在地上撒泼打滚,哭诉着,我不满十八岁就跟着你这个孤儿操持家务,家里家外不都是我一人支撑的,我跟着你遭受多少罪?咱家的功劳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父亲看着母亲委屈的难受劲,又不住地点头说,是,是,咱家都是你的功劳。

年轻时母亲长得是细皮嫩肉,眉清目秀,是持家能手,嫁给父亲这个十几岁的穷苦娃,没有享过一天福。父亲年轻时是英俊潇洒,说话侃侃而谈,道理一堆一堆,所以,两人在日常里谁也不服谁,遇到事情总会有不同意见争执。在苦难的岁月里,两人吵架时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不过了,你去死吧。现在碰到父亲昏迷了,母亲却悲嘁地哭着说,他爸,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撇下我咋办啊!

母亲一边哭着一边拉着父亲的手,生怕他不声不响走了。看到父亲紧闭着眼睛,她就使劲拤他手上的虎口穴。直到父亲再次睁开迷蒙的眼,看到母亲关切地望着他,父亲虎口穴的指甲印深深地陷入皮肤里。

姐和外甥女看着母亲舍不得父亲的悲凉画面,也感动得泪水盈眶。特别是姐看到母亲悲伤,也害怕父亲走后,体弱多病的母亲怎么办?不论怎样,他们两人相互依附,搀扶到现在,我们做儿女的出门在外也放心。如果真走一个,那另一个孤独无依,我们姊妹们几个就不得消停地去往娘家跑。不管他们二老吵也好,赌气也罢,只要他们二老能有个伴,就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了。

住院

在送往医院的路上,父亲又昏迷了几次,都是母亲把父亲从阎王路上拉回来的。到了医院,给父亲验血,拍片,CT,核磁共振等全身检查。昏迷过来的父亲呼吸急促,头脑也不清醒,被动地做着一切检查。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怎知道医院的各种规矩和程序,加上年老体弱,腿脚不便。大姐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常来医院。多亏外甥女和女婿跑前跑后,忙里忙外地推着父亲检查。

哥开着车在高速上飞驰,下了高速走土路,不停地往老家的方向赶。我这面给婆婆商量怎样安置几个孩子的上学和吃饭问题。做了一遍全身检查的父亲坐在了医生的面前,主治医师拿着X片子在反光镜上一照,皱起眉头,看看父亲没有血色的脸颊和勉强支撑的精神,张了张嘴,又朝姐试了一个眼色,示意姐留下,让外甥女两口子把父亲送到住院病房。母亲看到医师迟疑的神情,急切想知道父亲病情的答案。医师为了稳住家人的情绪,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先观察观察再说。

等到母亲去走廊的厕所方便时,医师偷偷告诉姐,依这个片子来说,人身体的两叶肺,你父亲的左侧肺部已经出现黑影。姐姐不明白医生所说的含义,瞪着双眼皮大眼睛问,大夫,您说的啥意思?黑影就是肺部不正常。严重点说就是肺癌,正在写病历的医师停下手中的记录,看着柳眉紧蹙的姐姐。姐姐愣怔了半天,才缓过来情绪,弱弱地问,大夫,你们确定吗,俺爸的病还能治吗?医师放下手里的圆珠笔,沉思片刻,扭头对着姐姐说,希望不大。姐姐眼里含着的眼泪瞬间跳出眼窝。

姐恍恍惚惚地走出主治医师的诊断室,正发愣时,哥哥慌慌张张地跑上了五楼,顺着楼道一个门挨着一个门地寻找父亲住的病房。当哥哥看见情绪低落的姐姐时,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问,咱爸的病情咋样了?姐抬头看看哥,叹了一口气。哥哥又在姐姐的带领下来到主治医师的诊断室。医生给哥哥的答复和姐的一样。

这时候,屋里不但有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还坐着几位正在等待的病号。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身材魁梧而又帅气的哥哥,哥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中年男医师。脖子里挂着听诊器的医师了解到哥哥是父亲的家属后,低声说,你们要不转郑州大医院,要不就是回家准备后事。

当听到医生说出此话时,哥的脑子一片懵。医院里人来人往,这幢楼层基本都是心脑血管和骨科患者的病房。父亲躺在病床上,一直是昏迷和半昏迷状态。母亲侧着身子坐在父亲窄窄的小床上。两位老人斗嘴一直斗到头发花白,可父亲现在突然闭嘴不语,我能想象母亲内心一定异常害怕。

我这边通知了家辉,把孩子交给和母亲同等年龄的婆婆。婆婆平时没带过儿子,可我这紧要关头,顾不得那么多,抓起枕头下面的钞票装进上衣口袋,准备出门时,又迅速回屋,把自己平时攒得私房钱从柜子里摸出来,塞进下身黑色的裤子口袋。

时间已过了午时,我和家辉约好坐上公交车往县城医院赶。哥哥通知我们在郊区的小路上见面。他开车来接。我们坐着公交车一路颠簸行至目的地。当时天空氤氲灰暗,犹如我们沉重的心情。当我们坐上哥哥的银灰色小车。他一边娴熟地开车,一边对我们分析父亲的情况:咱爸的情况不容小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有两种方案,要么转移到省城,要么等待奇迹。如果转移省城的话,你的孩子小,照顾不方便。姐不但要照顾自己家里,还要去娘家喂猪看门户,这地里的玉米眼看要收秋了。你们看,有啥好办法?

我的心情乱糟糟的,毫无头绪。听到此话,愣了。我能有啥好办法?一个整日带孩子的宝妈,能出一个什么好主意?愁得我蹙着眉说,我是姊妹当中最小的,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哥叹了一口气,我刚才在来的路上仔细琢磨,如果转到大医院,这到医院的花费你们可想而知,花钱就是飘树叶,无底洞。如果听了医生的话做手术,父亲年纪大了,担心经不起折腾,又怕落得人财两空。不做吧,又违背良心。哥一边说着,又朝车头的反光镜看了一眼。家辉是女婿,性格内向的他只听,不发表意见,特别是关于父亲的生命问题。你们不知道,你嫂子得急性白细胞住院时,需要大量的钱,我东拼西凑了一点,她每天的住院费以及医药费就上千,不到一个星期就花得所剩无几。我打电话给咱爸,他说了好多话,具体都说了什么我忘得一干二净。可灵不知道啥时候记住了咱爸说的话,说没钱,总不能让我卖房子给恁治病吧。因为这句话,灵跟我闹了多次。我一再解释咱爸那么聪明的人,咋会糊涂说这些话?可她非不信,还说我是愚孝。你说这算咋回事?我这次回来,身上只有一千块钱的现金,其他都是灵掌管家务,我手里没钱啊!

我听着哥说的寒酸样,低头不语。暗自思忖:你们买房时,爸把咱家的麦子卖了给你们付首付。现在爸生病了,你们居然说没钱。还找啥这种无理取闹的理由。家辉一听哥说的话,目光由柔和变得犀利,眼皮子眨眨,努了努嘴,喉结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下。车里的空气突然凝聚似的,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尤显沉闷。

探望

我们坐着哥哥的车来到医院,走近电梯,来到五楼,伴着流动的人群,通过长长的走廊,找到502病房。父亲还在似醒似梦状态,当我看见身材魁梧,头发稀疏的父亲此时眼睛紧闭,生命的半径在世上游荡时,禁不住泪水涌出眼眶。豁达的父亲小时候待我最亲,排行老大的姐姐受到母亲责骂时,就委屈地说二老偏心眼,把慈爱给了我,而哥哥是男孩,二老重男轻女的思想免不了。她这个老大闺女最不受待见。我看着昏迷状态的父亲,内心波涛涌动。母亲轻声说了一句,你们来了。可能是父亲感应到了亲人来看。他黄褐色的眼皮微微动了动,突然“咳咳”地咳嗽起来,咳嗽声由慢变快,由轻到重,好像是喉咙里有痰,父亲咳嗽得睁大惊醒的双眼。母亲看父亲的难受劲,连忙把痰盂递到病床前,父亲噎得伸长脖子,啪地从青紫的嘴唇里吐出一口黄色黏稠的浓痰。吐出痰液的父亲好像是费尽浑身力气,又闭上眼瘫软在白色的病床上。哥哥身子微倾,趴在父亲的床头,低声叫父亲,爸,翠来看你啦。父亲的眼皮缓缓眨动,看看左边的母亲,又从哥哥和姐姐身上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声音孱弱游丝,翠儿,你……的孩子小,你……咋跑来了?回去吧……我没事,死不了。听着父亲宽慰我们的话,母亲说,你都把我们吓个半死了,呸呸,母亲说完,又连连吐了两口唾液,想把晦气统统赶走似的。父亲眼神迷蒙,我究竟得了啥子病?你们姊妹聚得这么齐。没事,这不是孩子们关心你吗。多亏了秀和外甥女婿把你及时送来。碰上我这个老婆子,就是个睁眼瞎。还是亲戚住得近了好呀!此时的母亲看到父亲醒过来,悠悠地说。我知道母亲说这话的深层含义。她总是嫌我嫁得远,其实,离娘家也没多远,不到二十里地,只是母亲赶集走亲戚道路不顺,没有姐走娘家去得勤,特别是姐没少帮娘家干活。我们看着父亲精神不济,靠近父亲的病床前,轻声问,爸,你想吃点啥?我们去给您买。父亲的嘴角微微颤动,年轻时生龙活虎的父亲如今无助地躺在病床上。他好像是费尽全身力气,我这得的是不是绝症?

我忧虑的眼神不敢看父亲。还没等我说话,姐抢先说,哪有啊,大夫说你这是感冒,打几天针就好了。你们别骗我了……感冒会搞得你们都来了……好像……好像是临终告别一样。父亲不相信姐说的话。老头子,你别想那么多了,孩子们看你是应该的。谁让咱以前没进过医院呢。父亲的眼里夹起一滴眼泪。我想着父亲喉咙有痰,需要多喝水,就小心翼翼地端起母亲放在床头柜上的茶瓶,爸,你喝点水吧!父亲的嘴唇轻轻地蠕动着。我端起不锈钢碗,倒了半碗白开水,用小汤勺舀起,在嘴边试试温度,顺着父亲干裂的嘴唇慢慢灌进肠胃。年轻时说话雷厉风行的父亲没想到自己老了会突然进到医院,湿润嘴唇的他叹出一口长长的浊气,我如果是得了绝症,你们姊妹都有各自的家庭……日子过得紧吧……不要为我这糟老头子花钱……不值得花那冤枉钱,我还得受那份罪……我活到……这个年纪知足了。爸,您别说了。我心里五味杂陈,又假装淡定地舀起一勺温水,送到父亲嘴里。温水不但滋润着父亲干裂的嘴唇,也滋养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的面容有了少许气色,又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真死了,你们不要过度哀伤……人的生老病死很正常……这是自然规律……我只求……不要让我死得太难堪。家辉听到父亲的话,虽然知道这是人类最终逃不出的结局,但他还是劝慰父亲,爸,您别说了。你的病不要太悲观。现在的科学发达,医生啥样的病治不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咱都不会放弃。您的病不是啥疑难杂症。您放心,我们会找最好的大夫给您看。哥趁着家辉安慰父亲,给我试了一个眼色。他先走出病房。我喂了父亲一些水,看着父亲的脸色有了一些润泽,温声说,爸,我去方便一下。我找了一个借口,留下姐姐、母亲和家辉守着父亲,同病房的还有两张床,一位是六十多岁的退休老教师,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盯着头上洁白的天花板。听说他是胃部痉挛引起肠道疼痛来的。另一张床是年纪稍小的中年男子,他身边坐着一名身材胖胖的中年女人正在为男子剥橘子,看年龄应该是男子的老婆。女子说话声音清脆,埋怨男子,不让你喝酒你非要喝,这下好了,喝的胰腺出了问题,你安生了吧。男子脸色苍白,又不耐烦女人的唠叨,闭上你的臭嘴吧。

女人瞥了一眼男子,把头扭向一边。我从女人身旁掠过跟着哥哥来到走廊里。哥哥问我带了多少钱。我连忙把上衣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又把裤子口袋里的钱也翻出来给了哥哥,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大概有三千吧。即使这钱不多,也是我们一家人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们一家五口,大女儿正在上高中,身边的女儿上幼儿园,儿子刚学步,只有家辉一人工作。这三千当中还有我偷偷存的私房钱。我上班的时候,没有放过私房钱,也是听同事说,女人要为自己留条后路,特别是经常在外面跑的男人。其实,不是我不相信家辉,主要是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大,是自己自卑没有安全感而已。家辉人实诚,做事稳重,对待老人也孝顺。这么多年的付出是我二老都默认的。哥哥接到我的钱,思索片刻,咱爸的病情不轻,如果转院,我们凑的这点钱恐怕是杯水车薪。我着急地劝道,走着说着。我们做儿女的尽力而为吧。不如,我们去求求大夫,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哥哥靠着墙壁的身子挺起来,只有这样了。

我和哥哥穿过干净整洁的走廊,来到主治医师的诊断室。中年医师坐在桌子旁边,正在为一个弱不禁风的患者检查,大夫给患者听了心率,告诉患者,注意饮食规律,避免情绪激动,说完,身子向椅子的后背靠去。哥哥走上前,把父亲的状况告诉医师,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医师浓密的眉毛微蹙,思索片刻,转重症监护室再观察一段时间吧,调换一下药物。得到医生的答复,我们虽然长舒一口气,可心里还是悬着的。当我和哥哥回到病房时,进入秋季的天色又短了一线,病房里亮起了灯光,姐姐已经等不及了,怕回去晚了坐不上公交车,问医生咋安排的。当我们告诉姐情况时,她深吸一口气,希望调制药物会好点吧。贵生,我们先把咱爸托付给你了。姐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钱,有五块、十块、五十、一百的,姐说,我这些年腰疼没干活,都是恁姐夫打工挣的,我就这么多现金,给咱爸治病吧。天色不早,我们就回去吧。母亲听到我们要走,从父亲的病床上站起来,颠着腿走到我们跟前,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舍,又无奈,你们回去吧,家有小孩子。

我和姐上前看看微闭着眼睛的父亲,和他轻声道了别。父亲的眼角有光点在闪。我们和母亲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坐着哥的车来到车站时,已经是万家灯火,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走散了。我们和姐坐上最后一趟回家的公交车。车子启动,看着距离市区越来越远。姐说,你们去找医生时,咱娘告诉我,出来急,家里就六百元钱,都装在身上了。姐说完,叹了一声,这几百块钱在医院能干啥?不知道咱爸存了多少钱?那次,你告诉我,说咱爸告诉你存在合作社有钱,我一听很生气,你姐夫在河北出事时,咱妈就拿了曲曲十块钱偷偷放在我的提篮里,还悄悄告诉我,咱爸不知道。当我听说他们有存款时,我心里很气愤。你不告诉我,我一点都不知。我听了便劝道,告诉我有啥用?那是合作社的领导卷钱跑了。父亲委托表叔监督那个领导,向那位携款潜逃者要钱的,爸又不想让表叔知道是自己的钱,就推在我身上,说是我存的钱。

姐一听,不但气愤没消,还说,咱爸真是偏心,把钱都给儿子了。这看病还不知道下来得多少呢?我不会挣钱,没存款。我也不知道你存了多少?姐和我并排坐在中间的车座上,而家辉坐在后排靠着座背闭眼养神。我苦笑一声,我有,我有存款一百万呢。姐看我冷淡的眼神,知道是我故意说的。

当我们坐车回到家时,天色已经看不见五指,只有昏黄的路灯高高地照着我们疲惫的身影。刚进到家门,婆婆抱着调皮的儿子㐈(方言:交)给我,给恁的孩儿。我一身疲惫,妈,这是恁孙子,多照看一下咋啦?凭啥啊?恁以后跟着儿子享福的。我把俺孩儿看大就不错了。婆婆快人快语,哂笑着走出了房门。

星星在黑色夜空一闪一闪,恰似心神不宁的我们。这一夜,我们担心着父亲的身体,他的身体不但属于他一人,也牵连着母亲以及儿女的心。

那晚,我们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给哥哥拨去电话,哥,咱爸情况咋样啦?你们走后,护士让我们把父亲转到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调制药物后,今天早上看爸的精神有点好转了。听到哥的叙述。我揪着的心平静一些。有哥在照顾和陪伴,年迈的母亲也能轻松些。我和姐姐也放心。给姐去了电话,她说,有哥作伴,还是有儿子好,就是不知灵的心里啥想法。我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养儿防老不就为了这一刻吗。

虽然没有在父亲身边陪伴,作为儿女的我们每天电话问候,关注父亲的状况,及时了解病情的发展。如果有情况会和哥与姐及时沟通。清醒过来的父亲又恢复了以往爱说爱笑的性格,也会接着电话告诉我们,你们不用担心,你妈说我是老不死的。我在电话里就能听到母亲责备的声音,你又絮叨呢,还不是你以前喝酒喝得人事不知,我把你扶到床上,你不但吐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呜呜啦啦地不知道念叨啥,那臭气熏天的酒气,让我恶心得直想吐,气得我才骂你呢。

听着母亲在电话里和父亲拌嘴。我不禁哑然失笑,老两口拌嘴一辈子,风风雨雨几十年,依然在世上风趣地活着,真是人们说的欢喜冤家。

我挂了电话,心里如释重负。哥哥看到父亲的病情稳定了。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住院费也花得所剩无几。他出来的急,换洗衣服也没带,给父亲说,爸,我看您的情况基本稳定,我回一趟洛阳,看看孩子,给公司安排一下,带点换洗衣服,再……再带点住院费。哥说到钱时吞吞吐吐。父亲明白哥的意思,你尽管回吧,有你妈在呢。哥说,要不要给翠说声,让她来给恁做个伴?父亲连忙摆手,翠带着孩子,还要接送小闺女上学,就免了吧。

父亲既然这么说,哥坦然地开着车往自己的小家赶。我和姐不知道哥离开的事,再说,父亲也能照顾自己,还有同甘共苦的母亲陪伴。我们都没在意哥的离开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

摔倒

当夕阳落下帷幕,父亲有点口渴,想喝水,母亲拿起水瓶,才发现瓶里空荡荡的,扭头对父亲说,我去一楼打水。

父亲只嗯了一声,看着有腿疾的母亲掂着水瓶走出了病房。不经常出门的母亲跟着其他家属一瘸一拐地进了电梯,电梯很顺利地降到一楼,母亲东瞅瞅西看看,确定了打水的地方。当母亲掂着盛满热水的水壶原路返回,跟着拥挤的人流走进电梯。电梯的指示灯显示二楼、三楼、四楼、电梯行至五楼时,门打开了。母亲看到有人走出电梯,母亲也跟着抬脚,唰一地声巨响,掂着茶瓶的母亲重重地摔倒地上,水瓶随着母亲的倾倒哗地烂得粉身碎骨,玻璃渣子溅了一地,热水在地上四处逃散。走廊里的人们看见老人摔倒在地,惊得张口结舌,明白过来后,纷纷跑过来搀扶母亲。有人跑去叫来医生。母亲手掌摁在粉碎的玻璃上,手上被碎片扎出道道血痕,血水混着水液️流了一地。身有残疾的母亲磕得晕头转向,无力爬起。当人们把母亲扶起,又不约而同地“咦”出一声。只见母亲的脸部瞬间肿起了大包,眼睛胀得眯成了一条线。嘴上沁出殷殷血迹。医生大叫,谁是这位老人的家属?谁是老人的家属?连问几声,没人应声。有人好像看到母亲出自哪个房间,立即跑去询问父亲,躺在床上的父亲才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来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肿胀的脸颊,父亲一声哎呀,我滴老天爷呀!这是要命哩呀!医生和护士看到只有两位老人在医院,不由得责怪道,你们的孩子呢,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让小的看护。父亲连忙解释,孩子们有事儿,办了事情就来。医生把母亲搀到观察室的床上,看着母亲脸上鼓起的大包,用冰块敷在脸上,又用消毒液给母亲擦了手。父亲看着母亲凄惨的画面,立即给哥哥和我通了电话,着急的我和姐准备向医院赶,刚到家的哥哥听到父亲的电话,也惊得目瞪口呆,片刻之间,大家都慌了神。我把孩子塞到婆婆怀里准备起身时,哥哥已经开着车子上了高速。父亲又电话通知我不让去了。因为我有孩子牵绊。唉,孩子,父母养我小。可我却因为孩子不能及时给他们尽孝。

正在我焦急万分时,父亲又来了电话,翠,你妈的情况基本稳住了。但,她住在这里不方便。医生说让回去静养。你看,你妈……我没有丝毫犹豫就一口答应,爸,让我妈来我们家吧。

父亲深沉地说,翠,就辛苦你了。爸,您别这么说。我心里有愧啊!就让我妈来我家吧。翠,你不要自责,都知道你是孝顺的孩子。你妈住在你们家,我也放心。

放下父亲的电话,我立即动手给母亲收拾床铺,怕母亲年龄大了,睡觉搁得慌,又多铺一层被褥。

时间到了深夜,姐姐和赶回去的哥哥开着车把母亲送到我家。当打开车门看到母亲那张清淤肿胀的脸,我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在医院,母亲一直无声忍痛,回到这里,母亲再也坚持不住地哎呀一声,妈真没成色儿。婆婆听到动静,也从隔壁跑来。老嫂子,你受委屈了呀!婆婆看到母亲那副惨样,也露出悲悯之情。

入住

腿脚不灵便的母亲这一摔,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一条右腿不敢动弹。家辉弯腰屈膝背着母亲,母亲扶着家辉的肩膀,被家辉和赶回来的哥哥小心翼翼地背到屋里。在放置母亲的时候,她的额头紧紧皱起,经历半世风雨的老人居然要遭受这份罪。

母亲被我们安置好,她第一次住我家,歉意地对婆婆说,给你们找麻烦了。婆婆连说,老嫂子啥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一家人。坚强的母亲故又岔开话题,看着闹腾的儿子说,小米粒,来,跟姥娘说说话。闹腾的儿子看着姥娘磕得变形扭曲的脸颊,不敢靠前,躲在刚从婆婆怀里抱过来的我身上。

母亲的腿不能着地,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我又端屎又端尿。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母亲才能挪动身子,家辉买了一个黄色水曲柳木的漏屁股凳子。母亲才能勉强咬着牙把身子挪到凳子上解决排便问题。母亲住在我家时,在医院里的父亲有哥哥陪伴,打针抓药,做全身检查等。转入监护室后,父亲肺部的痰液顺利排出。他老人家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康复。

秋高气爽,时间来到了中秋节。绿油油的玉米秆也逐渐变黄。地里的玉米棒子等待着农家伯伯收割。我们居住在村镇上,土地是承包给了种粮大户。姐姐和母亲家是小乡村,既要用手掰自家的玉米,还要抽时间去收母亲地里的玉米棒。母亲咬着牙挪到凳子上再移到小院里。婆婆和母亲是一代人,看着母亲残缺的身体和受伤的腿也起了怜悯之心。我不在家时,她也会帮母亲倒点茶水。从没在我家居住的母亲这时候和婆婆还能唠唠嗑。想起田野里秋收的忙碌,家辉请了假,我们带着矿泉水,换了一身旧衣服,赶去娘家收秋。

养老问题

秋天的田野一副丰收的景象,不爱劳动的我钻进两米高的玉米地,和姐姐,姐夫一起顶着大太阳掰玉米,宽大肥硕的玉米叶子蹭在脸上像刀割,火辣辣地疼。为了赶时间,我们一刻也不敢停。田里的土地虚,一脚下去一个大窝窝。装了玉米的车子撵在地上陷进去就黏住了。我们几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三轮车推出地头。累得我们身上的汗液汩汩向外冒,衣服被汗水沁湿后贴在身上,黏黏腻腻。

直到我们竭尽全力把玉米穗掰完,大家都口渴得要命。好不容易把玉米棒子拉回家,我累得瘫软般坐在玉米堆上喘气。姐姐拿起我们买得矿泉水,拧开盖子,朝嘴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说,这恁哥算是脱离农业生产了,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咱爸省吃俭用供养他上学,这他是在外面落户了,我看以后咱爸咱妈的养老都归咱姊妹两个了。咱不仅要出钱,还得出力。就这恁嫂子还不愿意呢。姐这一说,累得虚脱的我心里也不平衡了,这哥哥成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一样,还不如我们这些出了门子的女儿能帮父母干点活。姐也愤愤不平,咱爸咱妈还能相互搀扶,如果有一个先走,剩下的那个就难了。恁嫂子会愿意让老人去城里养老?就怕我们姊妹不得安生。我也禁不住牢骚,我结婚咱爸没有配送一分钱不说,连待客钱都是我拿的。姐埋怨道,恁哥买房咱爸一下️拿出五万,恁哥第一次结婚,咱爸全拿。第二次结婚拿出两千。轮到咱爸住院了。恁哥就拿了一千,想想都气得慌。姐越说越意难平,咱娘除了给我带过小妮,我啥也没落着,姐越说心里越委屈,好像是扯起一团丝线的头,肚里的怨虫都被牵出来啦。姐一言我一语,别说咱娘给你照看小孩了。俺婆婆知道娘给你看孩子,我的儿子断奶,婆婆就心里不如意,嚷嚷着说,去给她姥娘送去。她姥娘在家闲得学驴叫唤哩。咱爸咱妈把钱都给我哥了,我落着啥啦?

我们正发牢骚呢,家辉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哥的电话,他点开接听键递给我,哥,啥事?翠,咱爸的住院费不多了。你能不能再送来点?我,我这在地里还没回去呢,你回去没带钱?我随口问。我……我没敢给恁嫂子说,我以前在咱这农村信用社存了五千块钱。我去自助取款机取钱,谁知道时间长了,密码忘记,被锁死了,问银行人员,人家说要等三天以后才能解锁。

我滴天呐!给老的看个病跟偷钱似的。

姐在旁边听着不由得心生怨气,撅着嘴,养儿子有啥用?姐夫一旁听了,也气愤地说,你不用拿钱了,咱爸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我看姐夫在一旁添油加醋,赶紧把手机话筒捂住。

翠啊,我给恁哥作证,再委屈你一次。我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愣住了,姐也被父亲的话震得哑口无言。

我们带着满身疲惫和浑身的汗馊味以及母亲让捎的无线电话回来了。她不放心父亲,便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叮嘱他按时吃药。开朗的父亲不在乎他所处的环境,随口说,你咋那么不小心?平平稳稳的地板你竟能摔倒,你的眼睛是干嘛呢,装裤裆了?出于好心的母亲被惹急了,嗔怪道,你个老东西,好了三天你就长脾气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连忙接过电话,他们的争吵才算是安静下来。

第二天的清晨,天色刚露出鱼肚白。我爬起来简单洗漱一下,给娘的粪便端走倒掉,再从热水管接来温热的洗脸水,让娘洗把脸,又喝了清肠润肺的茶水。儿子听到咣咣当当的动静也被吵醒啦,家辉看着小儿子在床上玩。我在厨房做好了饭菜,正准备给娘端饭。姐骑着电动车跑进了家门。姐先看娘的身子骨恢复得硬朗,又看娘肿胀的脸颊已经消去,怅惘地说,翠,你有孩子,我去给咱爸送住院费吧。你也挺辛苦的。我看小儿子爬在母亲的床上打闹,担心不懂事的儿子又碰到母亲受伤的腿,只好点点头。目送着姐远去的背影,感叹,还是血浓于水啊!

时间匆匆而过,不知不觉父亲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他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如常,能够自由散步。母亲的身体在我家也养得清爽,身上的淤青消失殆尽,脸色也渐渐红润。在父亲住院的后期,哥哥单位的领导通了几次电话,要求哥尽快回公司,有一项重要任务要做。父亲看到哥哥左右为难的神情。知父莫如子的他说,贵生,你回去吧,我没啥大碍,你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别耽误了你的大事。哥看父亲的身体逐渐起色,点点头,默然离开了县城医院,只留下父亲每天按时打针吃药。母亲担心父亲孤寂,不断电话沟通,及时询问父亲的病情。父亲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早就急着要出院。想出院,必须有医生的诊断证明。当父亲再次做CT、X光片时。医生惊讶了,父亲片子上左侧肺部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医学界的奇迹啊!

相聚

我们得到这个消息如释重负。姐、我、家辉以及姐夫包了一辆出租车,把父亲从溢满来苏水药味的医院接回到自己家里。许久不在家的父亲,乡亲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得知健康回来的消息,有的是父亲帮助过的乡亲,有的是好奇心驱使他们来探望,有的夸是父亲的善果,更确切地说是科学的进步。

我们为了庆祝父亲平安归来。把母亲也安全送回了家。亲人们相聚在一起其乐融融,讨论着还是儿女多了好,生病了有人照顾。父亲听到这些话,脸色由喜转淡。乡亲们突然感到空气凝结,借故互相搀扶着离开。姐看父亲凝重的脸,感慨,您老人家都听到了吧。儿子牵着我的手在父亲身边围着转来转去。我也随口说,就是,爸,你重男轻女,不待见俺姐,看还是恁大闺女亲吧,要不是俺姐领着外甥女……

我的话没敢说下去。

父亲坐在矮小的凳子上不动,目光看向远方的天空,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说的啥意思。

爸,我们回来了。爷爷,我们回来看您啦!哥哥和侄儿清脆的声音响起。话音未落地,哥哥和胖墩墩的小侄子进了家门,身后跟着身材纤瘦的嫂子。我们不由得起身迎接,嫂子回来了。父亲看到哥一家人回来,蹙着的眉突然展开,慈祥地笑着说,我的孙子回来了,回来就好,爷爷就是为了这一天啊!

头发花白的老父亲高兴得站起身,你们等着,父亲说着朝屋里走去,我们都一脸茫然地看着父亲蹒跚地走进里屋。只有母亲坐在沙发上笑着不语。我们猜不透父亲的心思,相互打了招呼,找个凳子坐下,有的窝在破旧的黑皮沙发里。大家围在一起,紧紧地围绕着母亲,像是北斗七星图案紧紧相依。父亲在西屋里不知翻找什么。我们都静静地等待父亲归位,一会儿,父亲手里捧着一个灰褐色的布包走出来,他表情严肃,慢慢地走到我们中间。这时候,我们才发现曾经伟岸的父亲被风霜侵蚀得身材佝偻。黄褐色的脸颊也渐渐变成古铜色。他用和蔼的眼神幻视我们一圈,镇定地说,灵和孙子回来我很高兴。我知道灵对我有意见。灵,我和你妈没有给你照看小孩,你辛苦了!嫂子连忙站起身,爸。父亲又顿了顿,我和你妈从小都是孤儿,你妈跟着我没少受罪。我们苦日子过怕了,总担心身边没粮吃。爸知道你的病情时也很着急。可我积蓄多年的钱却被无辜卷跑了。爸着急上火啊,就借故去找你们的表叔催要,耽误你治病了,让你受委屈了。嫂子站在父亲身边,两只手揉搓着风衣的衣角,脸色红红的。父亲打开灰布包,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摞颜色不一的钞票。爸伸出粗粝的手,拿起其中一沓,递给嫂子,声音沙哑,灵,这是爸给你养身体的。嫂子受宠若,爸,我不要。灵啊,拿着吧,爸知道你是好闺女,就劝你常回家看看恁妈俺两个老东西。爸,我错了。爸说着把钱塞到嫂子手里。又扭转身体,对着姐说,秀,你受累了,爸知道你对这个家付出最多,你小时候家里穷,没有受好的待遇。爸存的钱有啥用,不就图一家人团圆吗。父亲又拿出一沓钞票塞进攒着拳头的姐手里,姐眼睛里有点点泪光。

我的小儿子不让人安静,扯着身子乱转。父亲突然叫住我,翠,你来。我抱起儿子,被羞红了脸颊,爸,我不要,您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哪有小的接老️人的钱。你们都不会挣钱,你们养老吧。不,翠,爸放这钱有啥用,有你们几个孝顺的孩子陪伴。我和你妈知足了。父亲准备塞给我,我抱着孩子躲开了。母亲哂笑着说,他爸,不分给我点?父亲颤巍巍地走到母亲身旁,看着手中花花绿绿的钞票,笑了,你舍得花吗?我替妈说,妈侍奉你一辈子,怎舍不得花,妈,拿着。

母亲枯枝一样的手又把父亲的身体推向我。父亲的身子站稳后,表情凝重,一字一顿地说,当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时,不断地分析前因后果,不断地回忆过往,爸想明白了,你们都很委屈。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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