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赶集吗?
施坚雅在《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中说:“他在茶馆内与远处村庄的小农朋友社交往来……上集市的人很少不在一两个茶馆内消磨至少一个钟头。”
2017年冬天,我在湘西双龙镇第一次体验了赶集。当时刚入冬,气温已经迅速跌到零下四五度,呵气成冰。
当地多高山峻谷,村庄都建在崇山密林中,一条几乎只有单行道宽、部分路段没有护栏的水泥路是联通外界的唯一方式。不同村子,甚至是一个村子内的村民小组,都分布在不同的山头上,平时能买到东西的地方只有村内的小卖部,它售卖“小白兔”奶糖、“康师博”红烧牛肉面和各式山寨零食。
清晨六点起床,我坐上昨晚借宿家中的村民石大哥的三菱小货车,出发去乡里赶集。
石大哥说,我来的时间正好,最近的集市设在排料乡,离村子也就半个多小时车程。有趣的是,他之所以开三菱小货车,不是要跑运输或进出货,单纯是因为山路崎岖,隔段时间路面就会下沉开裂,被泥土覆盖,普通轿车在山上跑很容易开到沟里去。
对那些没有车辆的老人来说,赶集就是一次微缩版的“长征”。特别是在冬天时候,从村里出来要先爬几座雪山,过几片草地,走到国道边上,顺着公路走去乡里,这段路程花费的时间通常是三四个小时,所以老人们在天不亮的四点或五点时就要上路。
抵达乡里时,前面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背着竹篓的村民、运牛羊的卡车、举着小风车奔跑的孩童、炸食物的商贩,让整条街都充塞着熙攘人声、香气和奶茶的色彩。
那一年的集市上,最受欢迎的商品是电动剃须刀,因为超市卖的都是老式刮胡刀,用起来相当不方便。
在现代的连锁超市和商业广场出现之前,盛行在中国乡村地区的购物场所是“集市”。集市是一种小型的交易市场,就像一个放大版的校园跳蚤市场,购买者挑选自己需要的货物,商贩自由出售商品,大多数时候买卖双方都会讨价还价一阵子才达成交易。
集市会在固定范围内流动,按照农历日期今天是这个村子摆集,过两天又是隔壁村摆集,每周或月在镇上有时间较长的大集。在集市上摆摊的是周边村镇的商贩,出售的商品多种多样,从棉花糖、卡通气球、炸香肠到日用衣物、锅碗瓢盆,多是居民生活亟需的物件。
从2017年到2021年,湘西的集市一直在稳定地持续着,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和鸡苗鸭苗,还有耕作用具:锄头镰刀解放鞋。
但是在热闹的烟火气背后,是乡村在物资和对外联系上的匮乏。在城市的物流贸易体系往往只流动到县镇一级,而作为乡一级的地域范围往往会被忽视,如此一来,城市的商品进不去,乡村的产品也出不来,人们更多是在本地范围内自产自销,很少引进外面的产品。
除了商品交易的功能外,集市还为人们提供了信息交流和人际往来的空间。经济史学家全汉生研究了从中国宋代的东京相国寺“万姓交易”、明代的“城隍朝市”、清代的朝市到现代河北的“安国朝市”的中国市镇演变,费孝通则以江南地区的集镇为研究对象,认为乡村集市的一项重要功能是联系社会关系。
按照施坚雅的话说,乡村集市是最低一层的基层市场,它构成了农村熟人社会的边界。村民在赶集这件事上往往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但并不是买一整天的东西。石大哥在采购完物品后,通常会在面馆或某个摊位的小板凳上聊天消磨时间,向店主打听些市场行情,或者看看能不能遇到老朋友。更年轻些的男女则会选择骑摩托车、在奶茶店聊天和打游戏。
湘西深山中的集市是中国乡村集市的一个缩影,它代表的是乡村较为封闭、交通和贸易不甚发达、人们在满足基本生活所需后难有更多生活质量提升的发展情况。
集市不只是一处消费空间,在一个村庄或社区的集市里,你可以看见许多爱热闹的人。不是爱管闲事、说闲话的热闹,而是喜欢人群聚集、聊天、红火的热闹。人们依赖集市生存,不仅是依赖集市提供的物资,还有集市热闹的生活方式。
并非只有中国才有集市,欧洲同样也有,但起源于古希腊奴隶市场的古代集市是纯商业性质、城市性质,即定期为旅行者和商人提供商品交换的场所,并以大城市为中心,与乡村农民以及农业的关系甚微,更多是为有产业、财力的市民服务。
在14世纪,著名的安德卫普集市每年只在圣灵降临节和圣巴韦斯节,每个集市开放两周。发展到现代,欧洲集市的作用已经完全被城市商业替代,在城市经济转型的带动下,多数集市转变为固定的交易所、大型商场,少部分集市得以作为旅游景点而保存,行走在其中的更多是游客。
欧洲集市并不以热闹和平民化为其显著特点,相反,它完全依附于城市,通常需要得到国家王室、城市贵族和市政当局的许可才能举办,参加集市实际上是一种经济特权。
而在中国,乡村集市是农民的集市,从顾客到摊主都是村里人。集市依照农民的时间标准来进行,这意味着它并不是按照城市的时间来运行的。集市没有双休日、假期促销,在仍旧以农业为主要产业的村庄,农事节律决定了集市的时间周期,过去许多地方的村子会以十二支(十二生肖)来制定集市周期。农忙与农闲、年前与年后,这是划分乡村集市淡旺季的两个重要界限。
在孙阳的老家,每年一到收小麦的时候,赶集的人和集市摊位就会大量减少;而到了农闲的冬季,集市立刻变得红火起来,平时不常赶集的村民也都会来凑热闹,腊月前后更是盛况空前。
除非是遇到村庄整体拆迁或村庄城镇化后不允许沿街道设集的情况,否则集市并不会消失。大多数人会觉得如今家乡日益破败冷清,集市也慢慢减少乃至消失,但集市本身是有淡季和旺季的。如果只是在一年365天中的某几天看到集市冷清便言其没落,未免一叶障目。甚至在一些村庄消失后,集市只是看上去离开了,实际上人们只是去到附近的乡里或镇上摆摊、赶集。
中国社会爱热闹的性格,正是从集市的时令规律中来的。作为农业民族,古代的中国人生活节奏相当慢,虽然一直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忙碌,没有节假日可以休息,但干完农活儿的晚上却有很多空闲,而且到冬季还有农闲。打发时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聊天,在田间地头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不过这些地方毕竟还是简陋了些,不避风雨,也没有与聊天搭配的瓜子果干可以解乏。
于是,集市便成为人们消遣的绝佳去处。最早的集市确实是出于贸易功能而开设,但随着时间推进,陆续有茶馆酒楼、勾栏戏院这些场所出现,说书、戏曲、评弹、杂技勃兴,因庆祝节日、祭神等目的举办庙会的规模越来越大,它们的共同特征是不仅包含了商业贸易,更提供了丰富的娱乐活动以使人群汇聚。
为什么我们需要定期的热闹聚会?因为长期的农业耕作生活是沉寂的,乡村建筑色彩是单调的,目之所及尽是土地和农具,所以集市的热闹便具有了无与伦比的吸引力。除夕夜,城市因为禁放鞭炮而显得安安静静,人们总会感觉到些许不习惯,觉得鞭炮炸成一片的老家乡村更有年味儿;结婚要放鞭炮,店铺开张要放鞭炮,逝者出殡的时候也要吹吹打打,一路上不时地放二踢脚。热闹和群聚的生活方式深入中国社会每个人的文化基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