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自己偏执的青春）

接到林素素电话的时候，李东还趴在奇乐网吧的86号电脑液晶显示屏前面。

“好好，那你现在待在那里别动，等我十分钟，我马上过去。”

他把手机往裤子口袋一塞，推开挡在身前的半活动式电脑台面，三步并两步蹿到洗手间的镜子面前。他先是拿手扒拉扒拉几下头发，迅速理了理冒出来的衣服领子，然后对着镜子抽动着面部肌肉，努力维持一副自然的表情。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就风一般跑了出去。

一路上，人们相继给他避让出一条路来，他们一定以为这个火急火燎的年轻人是为了赶车才这般匆忙，因为从他跑步的方向来看，前面正好是汽车站所在的位置。

到达十字路口的时候，李东才终于慢了下来。他用手捂住小腹的左边位置，一吸一喘地，就迈到马路那边去了。

来到汽车站的进站口，他才发现，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的铁门紧锁，来人根本没法进出。于是他紧赶慢赶地绕到侧门，跟在车子后面，才进到车站里边。

他沿着车辆停靠的方向一路走过去，不停地左右张望，到底了也没找着林素素的身影，他就开始担心了。

他从裤子口袋抽出手机的时候，放在一起的身份证跟银行卡顺势就被带了出来，他一边弯腰去捡，一边在通话记录中找着林素素的手机号码。

“你在哪呢？我到车站了，现在在车站里面。”李东握住手机，朝每个方向都扫了一眼。

“我看到进站口的铁门锁了，就从旁边一个出口绕了出来，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那边传来林素素的声音。

“好吧，我跟你正好相反，我们应该刚好错过了。”李东说着，又从原路饶了回去。

他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拎着包靠坐在墙体凸出来的一道石阶上，脚边放着一个很大的超市塑料袋，可能装的都是些路上吃的水果零食什么的。他把手机换到左边的耳朵，冲她晃了晃手。她就站起来了。

她穿着纯白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黑白叠加的衬衣，下身也是显得十分单薄。她一看见李东就冲他笑，他从她手里拿过手提包跟塑料袋的时候，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会吧，外面好冷，”之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手机也快没电了，我要找个地方先充会儿电。”

六天前，李东得知林素素要回家的消息，准确的说，是从QQ空间里看到林素素要回家的消息，于是就给她打了电话。

他们已经两年多都没有见过面了。

一年多以前，李东听说，林素素办了休学手续以后就去了西藏父母那边，后来顺着她爸的意愿，也就去了部队当兵。

当时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也没法理解她的这一决定。

毕竟，是个女孩子嘛。

跟她有过交集的人都知道，她是那种单纯到有点不真实的女孩。在那时的李东看来，她简单、纯粹，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的世界里，人们的善恶好坏，事情的对错与否，这些看似对立实则水乳交融的两面，就像是被楚河汉界分隔开了一样，都泾渭分明。

她甚至完全没有因为成长而有任何改变，也没有随着环境的变迁而有所改变。她没有被成年人的世界里那种让人作呕的气息所沾染，可能在她眼里，一切都是美好而井然的。李东有时候就想，林素素之所以会是这个样子，会不会一大半的功劳都该归于她的启蒙老师。

而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呢？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正值大好年华，却放弃了闲散舒适的大学生活，毅然投身军旅。

她甚至还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男朋友。

当时李东在家刚刚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把剪好的香菇端进屋里，收完外面已经晾干的衣服，生好炉子里的火后，他就出去给林素素打了电话。

“素素，是我，李东。”他说。

“哦哦，我都没听出来呢，我们在部队里手机都不能用，我存的还是你在深圳的号码。”过了好一会她才又说，“真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刚刚在网上看到你发的状态了，是今天回么？”他出了屋，越走越远。

“嗯，我外婆去世，我总得回去见她最后一面。”电话那头她轻轻地咳嗽，“你不知道我们请个假有多难，我还以为不会批呢！”

“你感冒了？”

“没事，”她又咳嗽两声，“我都习惯了。刚刚这里风有点大。”

“多穿点衣服，随州现在还有点冷呢。”李东提醒说。

“我知道我知道，又不是小孩子。你都不知道我现在身体有多好，冬天穿两件衣服一点也不会觉得冷的。”

“毕竟地方不同，你在成都待了那么久，回来可能会不大适应，多带点衣服。”他边走边说，转眼就到了公路。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已经在机场啦。”

李东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叫她，就问是谁。她说是她爸，这次她是先跟父母在成都机场汇合，然后再一起回去。

“怎么样？现在什么感觉？”李东问。

“你是指在部队，还是这次回去的感觉？”林素素停顿了一会儿，没等李东接话，又继续说，“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感觉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同时也让我看清了很多，不会再跟以前一样幼稚了。就是不知道出去以后外面又是怎么一个样子，以前的那些朋友一个也没有再联系了。”

李东从她的话里听出伤感，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向拿女孩子没辙。

之后他们就都沉默了。

李东感觉，好像在他们停滞的这段时间里，天一下子就黑了。

那个时候，路上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除了一条蜿蜒至远的白色公路，还那般突兀，其它什么山啊田啊的，都已看不清任何轮廓。

“我不觉得你跟以前有什么不同。”过了很久，他终于说。

“没关系的，那些对你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一直都在呢！”他看着黑夜里，那条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路，告诉她。

他们聊了很久，后来林素素才觉察到自己可能忘了些什么，就问他，“你现在在哪呢？”

“在家，从年前一直待到现在，过几天要去市里考试科二。”

“你在学驾照啊？”

“嗯。对了，这几天你会去市里么，我是说处理完事情以后？你请了多长时间的假？”李东意识到自己在这条公路上已经走了好一会了，于是转身开始往回走。

“到时候可能会从随州走吧，嗯，也可能是武汉。请了七天假，不过二十六号晚上之前我必须赶到单位报到。”

“我先想一下啊，如果是从武汉走，从随州到武汉两个半小时，预留一下等车时间，还要考虑车次问题……你要是走得急，那我肯定是赶不上。从随州走的话，晚上之前要到……那不是很早就要到随州？可二十六号上午我刚好又要考试……”

“你直接说来不了不就好了嘛，还绕那么一大圈。”林素素笑着打断他。

李东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尴尬。

“没关系，今年九月份就结束了，到时候有机会再见面。”她说。

于是那次的通话也就这样草草收场，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像是故友相逢一场寒暄。

不过跟林素素是不是故友，李东自己也不清楚，对林素素来说，他究竟算是怎样一个存在到现在自己也没弄明白。

朋友？算不上吧！同学？还是一个并不怎么感冒或是有些反感的追求者？哦不，追求算不上，可能顶多算是单恋吧，谁知道呢。

至于相逢不相逢的，一切随缘吧，都认识那么久了，反正自己也从未真正期待过什么。

其实也是到了今天中午，李东才知道林素素离开的车次时间。

因为明天科二考试，驾校里的学员都在抓紧时间利用考车进行模拟。李东想起上次就是因为考试前天的大雪天气，耽误了模拟考试的进行，准备不足才挂掉的；所以这次也就格外小心，从早上心里就一直叨念着千万别再出什么意外。

可是中午的时候，偏偏也就他们这组人练习的那辆考车没油了。李东打给教练跟他说明这里的情况，然后教练让他们等会，自己马上过来，说是如果都练得差不多了可能会把车子还了，让他们下午回去。

同组的几个学员抱怨了几句，就在车里各自玩起了手机。也是趁着这个空档，李东拉开车门，决定再给林素素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以后，那边明显有些吵闹，也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直到半分钟以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喂，我现在在我舅舅家呢！”

“难怪这么热闹，”李东沿着考场的外缘走了几步，“哈，那边还有小孩儿的声音。”

“亲戚家的小孩，好几个呢，都皮得很。今天这里聚了好多人。”林素素说。

“有你皮么？”

“什么啊？”

“没什么，”李东意识到自己的说话方式，突然就有点尴尬，他收起自己的笑意，然后立马转移话题，“在家怎么样？难得回来一趟，有没有到处走走？我是说完了以后。有没有，来随州看看？”

“哪有时间啊！回来这几天一直在往一些亲戚家跑，好几年没见了，感觉都有点陌生了……”林素素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不要这样想，”李东打断她，“反正就要完了，再怎么难熬也就只剩下这半年时间。”

“我都不想回去了。”

“我懂我懂。”他心疼林素素，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什么。

“你知道么，你的声音一点没变。”李东突然脑子一转。

“声音没变，但是人跟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啦。”林素素说，“可是你的声音变了好多啊！”

“有么？”

“有，嗯……感觉，以前像个小孩子，现在是长大了。”林素素高兴地说。

李东笑了笑，然后没好气地跟她争辩，“你才小孩子，你才小孩子好吧！”

玩笑间，李东看到教练过来，一边冲教练挥手示意自己的方位，一边问电话那边的林素素，“你明天几点走？是直接从随州走，还是去武汉坐飞机？”

“我今天下午去随州，晚上九点半的火车。”

“下午几点到？”

“你干嘛问这个？”林素素很奇怪。

“我看看能不能送你，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段时间在家练车呢！”

“啊？我还以为你是说在武汉呢！”林素素十分惊讶，“你在随州哪里啊？罗茵好像也在随州学车，靠近淅河那边。”

“我知道，”李东拿开手机，等待教练那边的回应。

结果教练果然让他们现在回去，明天直接过来考试。

“喂……”

“嗯嗯，在呢，”李东跟其他人打完招呼，开始往外走，“罗茵学车我知道，之前怕自己没时间，还准备让她送送你呢！”

“正好你们都在，那我下午尽量早点到，”林素素说，“先不跟你聊了，我爸在叫我了。”

随后挂掉电话。

离开驾校之后，李东随便找了个地方吃饭，吃完饭就直接奔往书城。

这两年，他四处走动，无论是在哪个城市，他都一如既往的喜欢书城这种地方，明明周围一大堆子的人，却从来不会觉得有多吵闹。

他习惯性的先绕各个书类的摆放区域走上一圈，浮光掠影地翻过拿起的每一本书籍，最后根据现有的时间跟心境，确定下午要看的书目。

教练打来电话的时候，李东刚刚翻到《啼笑因缘》的第三章节。他把左手食指放在这个章节的前页，然后合起书本，“喂，王叔……”

因为不放心明天的科二考试，教练把自己的车子从另一组科三学员那边抽了出来，说是下午单独给他练练。

对于教练的好意，他原本是想接受的，后来想了想，犹豫再三，却也只能作罢。

李东挂掉电话重新打开刚才看到的章节页面，就突然没了兴致，好像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想起两年多以前，在武汉，去见林素素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

那时他刚上大二，林素素结束一年的复读生涯，也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所大学落脚。开始他们只是电话QQ联系，林素素会跟他聊很多大学里刚刚遇到的一些生活琐事，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股新奇和满足也让李东感到高兴。

林素素高考之后一直待在西藏父母那边，那时李东去了东莞打暑假工，两人时隔一年，重新联系上了以后，偶尔会问及对方的情况，却也仅限于此。

后来临近开学，林素素突然告诉李东，她可能去不了大学了；她爸的意思，是让她留在西藏入伍当兵。她情绪低落，李东只是劝她，一定要遵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他还记得林素素入学当天把手机号发给他的时候，他就急不可耐地回拨了过去，整个人都难掩兴奋。

其实在那之前，他甚至从没想过，可以跟林素素那样轻松欢愉地说话聊天；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普通话的关系，又或者，是像林素素说的那样，大学的一年时间，确实让他改变很多。

开学后的第二周，李东坐车去看她，出门时室友们一个个都还在呼呼大睡；到了她们学校以后，他一路打听然后找到她的宿舍楼，他在电话里听到林素素迷迷糊糊地跟他说自己还没起床。

楼下进进出出的女生很多，附近几乎见不着什么男生，这跟他们学校有点不大一样；李东一边睁大眼睛搜寻，一边假装毫不在意的等人，虽然确实也在等人。

他背靠在宿舍楼出口前的树干上，掏出手机玩起了《神庙大逃亡2》的手机游戏，这是他手机屏幕上唯一一个游戏图标。

他记得前几天林素素说到这个游戏的时候，还跟他炫耀自己最高纪录是跑了多少分，最后还是不小心才死掉的。想到这里，他就突然笑了。

等待的时间一向过得很慢，不过还好李东已经习惯了。见到林素素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分钟以后。林素素在他身后站立，也没打算叫他；他一回头，就看见她了。她冲他一笑，他整个人就开心极了。

“来之前我还一直在想，我们谁会先认出对方呢！”

“才一年没见而已，又没怎么变。”林素素笑着说。

“对哦，”李东心里一震，“好像真的才一年，不过自己印象里总感觉这个时间跨度好大啊。”

两人寒暄一阵，在校园里胡乱走了走，最后林素素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吧”。

于是他们就在一片灌木丛生的丘地停下，坐在破旧荒芜的石椅上漫无边际的聊开了。

林素素跟他说起自己好几次坐反公交的傻事，李东给她讲述一年里自己结交的一些怪人，后来聊到《冰河世纪》里面那只倒霉的松鼠，两人也就礼貌性的笑了笑，看起来有些尴尬。

“你真的变了很多，”林素素看着他，“希望你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他记得那天林素素跟他说，这次只是暂时回来，自己终归还是要去部队的。这是她跟她爸的约定。

那天时间过得很快，下午两人去了附近的另外一所大学，一起走了些路，说了些话，拍了些照片，逛了会儿旁边那条小资格调的商业街，而后林素素就一直催着李东回去。

李东不情不愿，一直厚着脸皮赖到下午四点才终于离开。

合上书本，李东笑了笑，想到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情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傻逼”。

他知道，其实对于林素素来说，这样一个自己压根就没感觉的男生，当初他的那些死皮赖脸，她已经表现得足够礼貌跟耐心了。

离开书城以后，李东看时间还早，就一个人沿着街道四处瞎逛。不知不觉，就晃到了以前的高中学校门口。

被门卫格挡在外的一刹，李东心里突然一空，他没想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算起来，从认识林素素到现在，差不多都快六年了。

六年前，他才十六岁，十六岁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呢？

他拼命的回想，只觉得脑袋一阵胀痛，好像总有一些经历曾经出现在那些时间节点上面，再一想，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跟之前相比，李东现在的脑子迟钝了很多。

很多事情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也都变了味道，就像过去的一些经历，如果把它们放置在才发生不久的时间节点上面，比如上个月，上个星期，或者昨天……

有时候真有那么一刻，觉得如果暂时略掉其它事情，好像过去的种种经历都恍如昨日一幕。
但感觉完全不同。

李东知道，就算他自己一直停在那里，忘掉离开的这些时间，假装时间没有前行，对待相同的事情，心态也完全不一样了。

更何况这六年的时间里，他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中间还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有时候心里想得深了，就觉得，这种感觉上的变化，还真是叫人惶恐。

李东就在这样的思想状态下足足晃了四个小时，后来实在走的累了，也便就近寻了家网吧，装作找人的样子进去，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处趴在电脑前眯上那么一会儿。

（后文待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