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越来越亮的天光，把潘遥从沉睡中照醒。他揉揉眼睛，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灰蒙蒙的天空。

他发了一阵呆，还搞不清楚身在何处，四周看了一圈，看到大李小张靠着佛塔，缩在一处还没醒，这才想起昨天的事情，想起自己是在黄山上。

再一看，发现云昭站在悬崖边，面向东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潘遥被凌晨清冷的空气激得打了一个大喷嚏，掀开不知是谁帮他盖的旅行毯，起身走到云昭旁边，问他：“在看什么？”自己也眯着眼看去。

前方辽远的天空，被一线横亘天边的金色霞光分成两半。上面一半是浅灰色的天空，渐渐变亮；下面一半是黛蓝色的云海，尤如暗夜厚重的云层。天空和云海仿佛白天与黑夜同时存在，中间那道金色朝霞就是神话般的分界线。

渐渐的，天光越来越亮，浅灰的天空逐渐变成明亮的瓦蓝，云海的暗蓝色也渐渐变淡。

朝霞像一炉烧红的铁水，在天空与云海的边界流成一线，越来越鲜亮照眼、光芒四射……终于，一团明亮的火球一点点地浮出云海，点燃了天际线。初生的朝阳金光耀目，冉冉上升，将云海山川映照得金碧辉煌，恍若光明世界，锦绣灿烂。

潘遥看呆了，直到阳光刺眼才收回目光：“哇噻~”一时间只觉天地都在胸中，此刻仿佛魂飞天外，整个人已与天空大地融为一体：“太美了！”

大李小张也醒了，打着呵欠走到他们身边，也被美得合不上嘴。

云昭仍然风清云淡，指向旁边一座山峰：“那里有座寺院，昨天晚上那人，就是去了那里。”

潘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清了对面峰顶，竟然有座青瓦黄墙的寺院，想起昨夜近在耳旁的钟声，他忽地瞪大眼睛：“悬钟寺？……那就是悬钟寺吧，钟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云昭背起背包：“这里已经没有下山的路了，除了那座桥。我们只能过桥，到那边看看。”

潘遥还没多想，先走到吊桥那边探头一看，只见几根铁链在两座山巅之间摇摇荡荡，绵绵白云在一溜木板下面悠悠飘流，偶尔云雾中出现一片空隙，就能直视万丈深渊之下的绿色谷底。

这一眼看得他腿都软了，昨天走过的百步云梯跟这个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对他来说，这跟特技演员走高空钢丝根本没有区别。

潘遥倒退一步，严正声明：“我不会下去的！别想让我走那个！我宁愿从这里跳下去，摔死！也不要去体验每一步都会摔死的感觉！”

云昭看了他一眼，潘遥用坚定的眼神强势对抗他的视线，视死如归地表明决心。说不走，就不走！

云昭转头问小张：“你们能先走吗？”

他俩已经收拾好背包，小张扶起大李：“我们可以。”

云昭向他们点点头，小张也点头回应了一下，就搀着大李小心地下到吊桥上。

虽然大李因为受伤，行动有些不便，但两人毕竟都是特种部队出身，一座吊桥完全不在话下。哪怕它在千米高空中晃来晃去，两人还是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就走到另一头，蹬着石块爬上山顶。

云昭目送他们踏上对面山顶，才回头看潘遥：“铁链不晃了，可以走了。”

潘遥接连后退几步：“不要！”

云昭向他伸出手：“我牵你，不用怕。”

这不是牵不牵的问题！没有恐高症的人永远都不会理解！这是要我死还要我看着自己死的问题！

潘遥继续后退，退到一棵古松旁，立刻蹲下抱住劲瘦的树干：“我不要！你自己去，拿到铁像了麻烦过来找我。我包里还有吃的，一两天饿不死。”

云昭的脸色冷了三分：“我不是怕你饿死。”

“哦，”潘遥从裤袋里拽出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给他看：“我也渴不死的，放心。”

云昭抿起嘴，似乎是要生气的样子，可是潘遥那油盐不进的态度，不知怎的，又让他气不起来。

他低头看看铁链桥，又回头看看像树袋熊一样紧抱松树不放的潘遥，抬手捏了捏眉心，顺眼看到手腕上缠着的黑色布条……

忽然间灵光一闪，云昭立即转身向潘遥走去，右手一圈一圈解开左腕上的布条。到了松树旁，他对顺着倒卧的树干吭哧吭哧往外爬的潘遥说：“过来！”

这一声不怒自威，潘遥被他声音里的气势吓了一吓，看看他。虽然扁起嘴，他还是勉强放开松树，走到云昭面前。

云昭拿起手中的长条黑布：“我把你眼睛蒙住，看不见就不怕了。”

“真的吗？”潘遥怀疑地看看布条又看看他，云昭肯定地点点头。

潘遥犹豫片刻，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答应：“那你要帮我看着脚下哦！”

云昭很配合地点头，潘遥也就不再抗拒，闭上眼睛，让云昭给他系上黑布条。

云昭小心地帮他把布条系紧，在脑后打上活结。潘遥眼前顿时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有点害怕，摸了摸蒙住双眼的布条：“云昭？”

“我在，”云昭攥起潘遥的手，带他走向前：“走吧。”

潘遥眼不见心不烦，被云昭牵着爬下山崖，走上吊桥。一脚踏上吊桥的木板时，铁链一晃，他登时大叫一声，抓住云昭：“已经上桥了？”

云昭答：“是的。”然后在潘遥“啊啊啊啊啊！”开始尖叫时，一把捂住他的嘴，捉住他的左手搭在扶手的铁链上：“抓紧！我牵着你，不怕！跨一大步！”

潘遥左手紧紧抓着铁链，右手紧紧抓着云昭的手，两眼一抹黑，乍着胆子往前一跨，一脚踩到下一格木板。步子跨得太大，半只脚都踏空了。

这一脚差点卡进空隙里，云昭走在他旁边，一把将他拉起来站稳：“这步太大了，稍微跨小点。”

潘遥稳住身体，再往前跨出一步，步伐比上次小了些，正好踏在下一块木板上。

“很好，这样刚好。”云昭跟着他往前走：“就这样走，每步都这样跨。”

潘遥一步接一步，尽量用同等的跨度迈出步伐，渐渐的，他掌握到了跨步的节奏。尽管不停摇晃的吊桥、耳旁呼呼刮过的山风都让他很害怕，尽管已经吓得腿软，他还是豁了出去，合着铁链晃动的幅度，一步步地，歪歪扭扭地向前走。

感觉已经走了一个小时，在他以为还要再走一个小时的当儿，伸出的脚尖啪地踢到石头，云昭一把把他扯到山崖边一块石头上站定：“到了。”

潘遥简直不敢相信，这桥还有走到的时候。他连忙摸摸绑在眼睛上的布条，又不敢马上摘，急急对云昭说：“你不要摘哦！现在不要摘我的布！等到了山顶再摘。”

云昭答应了，牵着他连蹬几步，爬上山顶，跟等在寺前的大李小张汇合。这才帮他摘下布条。

潘遥回身一看，看到吊桥已在身后，来时的山崖此刻已经隔着云雾，不由得大大兴奋起来：“哇哦！我走过来了！我从这——么高的地方走过来了！太棒了！”

大李撑在小张肩上放声大笑：“要不是手臂疼，我就把你俩走吊桥的样子拍下来了，肯定招小姑娘喜欢哈哈哈哈！”

……

苏嘉和晴岚都仰头望着眼前的高山，再低头看看脚下：“……”

眼前这座山峰直冲云霄，到了半山腰就被云层挡住了视线，至少比他们高了一千多米；而脚下与山谷底的垂直距离，怎么看最多也就三四百米，就是个小山包的高度。

晴岚登时就抓狂了：“这里怎么会这么矮？我们昨天不是从山顶的步仙桥进栈道的吗？”

奶妈在身后听见他说的话，笑了：“步仙桥可不在这儿。我们这里是黄山北海下的猴坑村，你们游黄山要是只到这里的话，那根本还没上山呢。”

苏嘉和晴岚对视一眼，苏嘉确认地说：“幻境。”二人顿时两脸生无可恋：“那我们还要重新爬一次山？”

奶妈走出院子，关上竹篱院门：“我给小姐请了一个‘海马’。二位要是没力气爬山，也可以请两个‘海马’驮你们上去，也不贵。”

晴岚好奇地问：“什么是‘海马’？”

奶妈笑了笑，牵起沈孟如的手，带着他们走向上山的路：“海马就是很会爬山的本地人。黄山又高又险，游客们不熟悉路，有的地方又不敢走。请一个海马带路，到了险峻的地方，就可以叫海马背了上去。我们等会儿上山要走的石板路，那些石板，都是当年开山的时候，海马们一块一块背上去的。”

苏嘉又问：“你们为什么要上山呢？”

奶妈答：“我们上山去接老爷，然后一起下山。”

晴岚忍不住要吐槽：“你们老爷一个大男人，还要妇女儿童去接他？他自己没有脚吗？”

“你不懂，这跟那鬼像有关系。老爷自有他的道理。”奶妈说着，注意到前面路口站着一个戴着斗笠、一身短打的汉子，一脚踏在石头上，仿佛在等人。

奶妈立刻招呼一声：“这位兄弟，今天麻烦你了。”

那海马一看到奶妈，就蹚蹚蹚大步走了过来。走到跟前，他摘下斗笠，朝奶妈点个头儿，又看了看苏嘉和晴岚。视线扫到晴岚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似乎愣了愣，看得晴岚也回看他，他才收回目光，问奶妈：“是哪位要带路？”

奶妈摇了摇沈孟如的小手：“是我们，麻烦啦！”

海马蹲下来，和沈孟如平齐，对着这娃娃一般的小妞妞，他晒得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神色：“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小也要上山吗？”

“我叫沈～孟～如～！”沈孟如自豪地说：“我要上山，去看爹爹！”

海马笑了，把斗笠递给奶妈，对奶妈说：“我抱着她不好戴这个，你戴上吧，山上可能会下雨。”奶妈接过了斗笠，他又对沈孟如说：“等一会儿山会很高的，你怕不怕？”

“我不怕！”沈孟如挺胸抬头：“我上过几次了！”

“哦，原来你已经上过几次了。”海马轻轻松松地抱起她，走在一行人中间，慢慢的就走到前头去了。一路上沈孟如唱歌说话，问这问那，海马都耐心地回答她。

苏嘉和晴岚跟在后面，晴岚小声问苏嘉：“那人刚才盯了我好几眼，他认得我吗？”

苏嘉摇摇头，自己也很困惑：“这我可不知道，但是我总感觉我好像认识他……”

晴岚搞不懂：“什么叫感觉好像？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他是你朋友一起的吗？”

苏嘉看了看走在前头的海马，这个青年稳重沉默，一路上只跟小女孩说话。苏嘉却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虽然脸没有印象，那感觉却有点熟悉。这青年的脸他也仔细观察过，注意到他脸颊边有一道横向的刀疤，连黑黑的肤色都遮不住，可是自己确定没有见过这张脸。

海马一路上只管往前走，就没有回过头。他走得很快，苏嘉和晴岚不得不时常小跑一段，才跟得上他。直到要登陡峭的石阶了，他才停下来。

苏嘉和晴岚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很感谢可以休息片刻。只见海马放下沈孟如，然后解开系在腰上的一长段宽宽的粗布。这粗布有半人宽，三四米长，海马把它对半折起来，然后蹲下身，叫奶妈：“把孩子放我背上。”

奶妈小心地把沈孟如抱到他背上，教她扒紧他的肩，然后用粗布把她缠紧在海马身上。布带在他胸前缠绕几圈，再绕到两边肩上，直到把小女孩儿牢牢包裹在背上，不会滑动为止。

等她包好了，海马才站起身来，试了试重量和紧实度，然后向奶妈点点头：“好了，可以走了。”

于是一行人爬登天石阶，攀崎岖山路，一路上峰险涧陡，巨壑万仞。连沈孟如趴在海马背上，都埋起脸不敢看下面，更别说苏嘉和晴岚了。两个人爬到一半就脚酸腿软，昨天爬了一天山，体力本来就没完全恢复，这时候就很想哭了。

奶妈看他们两个越掉越远，就叫海马停下来休息一下，等等他们。等苏嘉和晴岚半死不活地赶上来，沈孟如还从海马肩上露出头笑他们。

两个人累得不想跟小女孩计较，自顾自地瘫成一团，气喘如牛。海马看到他们的糗样，嘴角也微微一翘，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停在晴岚脸上，看得晴岚摸不着头脑，干脆直接问他：“你看我干嘛？你认识我吗？”

海马摇摇头，收回了目光：“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晴岚确定自己没见过晒得这么黑的人，不过也不敢那么肯定：“我记性不好，说不定我们见过面。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失忆啦？”苏嘉不由得要问。感觉有些奇怪，仿佛有什么巧合正在发生，好像还有谁也失忆过，不过一时想不起来……

“是啊，”晴岚爽快地承认了，又问海马：“所以我们也许认识，你叫什么名字？我看有没有印象。”

海马一愣，眼神瞬间暗淡下来。他有些拘束地摩挲着膝盖，目光似乎无处安放，半天才低声说：“……我没有名字，就叫海马。”

苏嘉一听，反而抬头看向他，视线久久停在他脸上的那条刀疤上，还是感觉在哪里见过他。

……

潘遥一行四人，推开虚掩的山门，顺便确认了门楣上的牌匾写的就是“悬钟寺”。

一般寺院的列殿顺序是：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阁。可是悬钟寺一进山门，里面就是大雄宝殿，大约因为山顶面积狭小，一间大雄宝殿就占完了剩下的地方，墙后直接看到云雾缭绕的群山背景，雾气还丝丝缕缕地飘到殿前，顿时给它增加了仙界神殿的气质。

大殿前一排带窗的木门紧闭，悄无声息。整座建筑并不很大，却是雕梁粉壁，丹楹青琐，云笼雾罩中显得十分庄严。

潘遥毫不客气，云昭刚要阻拦，他已经登上台阶去敲木门：“有人吗？”

没人答应，潘遥试着一拉，两扇木门竟然吱呀一声，被他拉开了。

云昭和大李小张都不约而同地侧退一步，生怕门里有什么暗器会飞出来。可是木门一开，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就是一尊金身佛像，释迦牟尼端然坐在莲华宝座之上，慈眉善目地俯视着他们。

潘遥仰头看看它，然后低头恭敬地鞠了一躬：“不好意思，打扰了！”再跨进门坎，绕过佛像，直奔殿后。

云昭紧跟着他走进后殿，一进去，就不由得停下脚步。

整个后殿差不多有一百平米的空间，竟然空空荡荡的，什么摆设都没有，一眼就能看到对面紧闭的一排带窗木门。

只有左右两面墙上，排满了小型罗汉像。

潘遥往左边墙上看看，哇！了一声，再往右边墙上看看，又哇！了一声。

这些罗汉像每座大概有一本书那么高，千姿百态、神情各异，在台座上摆了六七排，一边至少五百座，两面墙都排得满满当当的。

潘遥左顾右盼，只见重重云台、层层罗汉，感觉像是到了大型会议现场。 

云昭也在左右察看，不过他观察的目的是看这些罗汉像有没有暗藏机关。

后殿的地板与前殿山石地面不同，是铺的松木地板，大概是就地取材，一块块宽厚的木板紧密铺排，不像是有机关的样子。

潘遥吐了吐舌头，这么多罗汉像！要是铁像藏在这些罗汉像中的一座里面，就找到天黑也不见得能找出来。

大李小张也跟进来，一眼看到空无一物的殿内和两墙满满的罗汉像，不由觉得奇怪：“这里不是悬钟寺吗？钟呢？”

大李这样一问，潘遥也想起来了：“对啊！我们昨天还听到了钟声的。”

他说着一仰头，忽然大叫一声：“在上面！”

其它人都抬起头来，看到挑高的屋顶横梁上，挂着一口又一口巨大的青铜钟，足足有五六口。大钟参差排列着，被一条条粗大的铁链系着钟纽，高悬在房梁上。侧看像挂在梁上的巨大风铃；从下面往上看，就像看着一个个昏黑的圆形大洞。

潘遥还没见过哪家寺院，钟是这样挂的。顿时好奇心大起，跑到一口又一口大钟下方，仰头看它们有什么不同之处。

大李和小张正站在最外面一口钟的底下，仰望着这巨大的铜钟，一边互相交流：“这么大的钟，是怎么运上山的？”“是啊，而且为什么有这么多？这一起敲起来，还不把耳朵震聋了？”

只有云昭后退了几步，观察着屋顶，看到系着每口钟的铁链都在屋梁上绕了几圈，另一头顺着屋梁汇集到一处，粗大的一束铁链穿过门上的屋檐，牵向前殿。

云昭跟着铁链的走向，返回前殿一看，只见在垂幔的遮掩下，那尊佛像背后竟然有个洞，而这一束五六根铁链，竟然全都伸进了洞里！也就是说，系着那几口钟的铁链，是从佛像里牵出去的！

云昭看得心下一惊，从没见有人对佛像金身做出这样的事。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所有的钟都挂得这么高，那昨晚的钟声，难道是有人爬到屋梁上敲响的不成？

他正要登上莲台仔细看看佛像，忽然，佛像的身体里传来“咯啷”一声响，牵得笔直的链接中突然有一条好像松了，开始急速地往回抽走，擦得其它铁链火星直冒，呯呯作响。

云昭在明白过来的同时，身体已经提前反应，瞬间奔回后殿。他一把推开近处的大李小张，又大吼一声：“潘遥！——”

站在后殿正中央的潘遥一回头，悬在他头顶上方的大钟已经瞬间掉落。

“躲开！！！”

“咚！——”

一声巨响吞没了云昭的喊声，巨大的青铜钟从天而降，砰然落地，砸得地板一阵抖。一人多高的大钟，已经把潘遥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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