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的女儿

《江南2017年06期》 □ 李云雷

铁匠的女儿

那时候七爷住得离我家不远,在我家北边的一个小胡同里。他家的房子很破落,家里也很穷,院墙是土坯垒的,经过风吹雨打,不少地方都塌陷了下来,他家连个院门都没有,门口就只是一个木栅栏,像是一个摆设,有那么个意思就完了,根本防不住人,只能挡住鸡鸭和狗乱跑。进了院门,院子里有一棵老枣树,很高很大,他家的房子也是土坯房,年深日久,墙面上到处可以看到雨水冲刷的痕迹,那些黄色的干土一抠就能抠下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七爷却也整天乐呵呵的,他年轻的时候赶大车,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年纪大了,他也是闲不住,不是到地里去干活,就是到河滩上去放羊,但是不知为什么,家里还是那么穷。可能是因为他家里孩子多,他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姑娘,那时候姑娘已经出门了,两个儿子在外地,在家的只有王三和王四,也都分家另过了。七爷和七奶奶好不容易张罗着给王三、王四娶了媳妇,现在还得帮他们看孩子。不过七爷还是整天笑呵呵的,他很滑稽,也爱跟我们这帮小孩玩,一见到我们,就摸一下这个的头,摸一下那个的脸,冷不防又到胯下摸一把,说,“看看小雀雀长大了没?”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有的小孩嗷嗷叫了起来,有的小孩一下子吓跑了,不过七爷每次见到我们都这么说,这么逗,大伙就都不怕他了。他又喜欢将一个小孩突然抱起来,放在墙上,放在窗台上,放在树杈上,那小孩吓得哇哇直叫,手脚乱动,七爷笑嘻嘻地逗他,“喊七爷,七爷才放你下来。”那小孩一开始不肯,后来实在没办法,才喊一声“七爷”,七爷还要逗他,“喊得亲一点”,那小孩只好带着乞求的语气喊七爷,七爷才将他再抱下来。那时候我们这帮小孩也很调皮,不知谁发明了一个顺口溜,一见到七爷就喊,“王三加王四,等于老王七”,那时候我们刚学了加减法,七爷家里又有七爷和王三、王四,正好可以凑上,喊起来觉得很带劲!所以一帮小孩路过七爷家,走着走着就喊起来,“王三加王四,等于老王七”!有时候七爷听见了,就瞪大眼睛,“我看谁敢再喊!”我们这些小孩就都闭了嘴,不过等我们走得远了一点,就又喊了起来,“王三加王四,等于老王七”,七爷假装要来追我们,我们就一溜烟跑散了,口里还大声地喊叫着。七爷也不是真生气,我们在他面前喊不过是逗着玩,但是一遇到王三、王四,我们就不敢喊了,王三、王四一瞪眼,那模样是很吓人的。

  那一年,我们村里来了一个铁匠,那时候铁匠是很少见的,我们都去看热闹。铁匠在王三家后面的那片小树林扎下帐篷。帐篷外烧着熊熊大火,将帐篷内外照得亮堂堂的。铁匠是一个黑脸大汉,他高举铁锤,一下一下用力锤打下来,旁边一个小伙计将烧红的铁块放在砧板上,伴随着他用力的击打,那个烧红的铁块不停地变换着形状,火花四溅,不一会儿,铁匠的光脊梁上淌下汗来,汗水越来越多,像一条条小溪。“砰——”,他最后锤打一下,停下来,指挥小伙计再将铁块放到烈火中烧,拉过肩膀上的手巾擦一把汗,看看火候烧得到了,大喝一声,“再来!”小伙计将红通通的铁块夹到砧板上,他挥动双臂,再次锤打起来,我们眼看着那个铁块冒着烟,冒着火光,刺啦刺啦响着,慢慢变宽变薄了。然后再烧红,再锤打,如此几个回合,那一块烧红的铁就变成了铁锹,或者锄头的模样。直到这时,铁匠才停下来,将铁块扔到水里淬火,刚一扔进去,水里就噼里啪啦迸射出水珠,然后慢慢平静了下来,铁块沉到了水底。铁匠坐下来,拽过毛巾来擦汗,歇一会儿,又在等着另一块烧红的铁了。那时候,我们都没有见过打铁的,都围着目不转睛地看。打铁之前,铁匠将我们撵得远远的,说,“都离远一点,火花溅你们身上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远远地围着,越靠越近,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看到平时坚硬无比的铁块在他的锤打下,像面团一样不断地变形,我们又吃惊,又兴奋,每一下锤打就像锤打在我们的心上,那种炽热的、火花四射的感觉仿佛也在燃烧着我们的心,直到铁块淬了火,我们才慢慢平静下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在帐篷门口,也有一个小孩探出头来,在看打铁的火热场景,那是一个小女孩,她手扒着帐篷,一会儿看看打铁,一会儿看看我们,她的眼睛很黑很亮,眼光中满是好奇,像是铁水中溅出来的两朵火花。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小英,是铁匠的女儿。而铁匠呢,原来就是七爷家的二儿子,他早年流落在外地,和家里人几乎失去了联系,现在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他在哪儿,都做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但他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回来时却成了一个精壮汉子;他出去的时候还是单身一个人,回来时却带来了一个女儿;他出去的时候我们还都没有出生,都不认识他,但他却是我们村里的人。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个“陌生人”,竟然比我们还熟悉我们村,比我们熟悉得还早,让我们感觉有点神秘,看到他和我们的父兄站在那里,亲热地抽烟、说话,谈起以前村子里的人和事,似乎又熟悉,又遥远。

  铁匠刚回到我们村里的时候,不少人去看他,一是叙旧,打听他在外这么多年都做了什么;一是请他干活。我们村里一直没有铁匠,以前买农具都要到集上去,现在有了铁匠,打个镰刀、斧头、铁锹、锄头就方便多了,很多人从家里找出几块废铁,来到铁匠铺,跟铁匠说要打个什么,铁匠递上一根烟,让他明天来取。第二天一来,已经打好了,那块废铁变成了一把镰刀,或者一把锄头,锃明瓦亮的,锋刃处闪着一道寒光,又锋利,又好用,村里人都啧啧称叹,一传十,十传百,来他这里打铁的就更多了。

  不过铁匠的到来,也带来了一些困难。从他们家里说,七爷家的两个儿子都已分家了,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七爷家里也很穷,都帮不上他什么。从村里说,现在土地都已承包到户了,铁匠是我们村里的人,按说也该有他的一份田地和宅基,但这个时候土地刚刚承包下去,一时不可能再做大的调整。宅基地呢,村里人想要宅基地的很多,七爷家的王三、王四都已经分到宅基,盖起房子了,村里要考虑各家的平衡,短时间内也不太可能给铁匠,所以铁匠只能搭一个窝棚,暂时住下来。铁匠的窝棚在王三家房子的后面,我们村大路的西边,每天我们上学下学,都会路过,碰上打铁的时候,我们都会去看那热火朝天的场面,烈火熊熊,火花四溅,像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过了没有多久,小英到我们学校来上学了,正好跟我是一个班。她穿着花棉袄,背着新书包,总是独来独往,在学校里很引人注目。她一开口,带着外地的口音,声调语气都跟我们不太一样,听上去有点怪,有点别扭。她的眼睛很大,人很安静,平日里总是不声不响,别人喊她“小侉子”,她也不言不语,躲在一个角落里。一放学她就回家,不像我们还要在学校玩一会儿,她背着小书包,走在我们前面,一蹦一跳的,两支小辫子甩来甩去,像一只灵巧的梅花鹿。那时候我们后街有两个小孩,胖三儿和小强,很喜欢欺负别人,见小英说话侉声侉调的,很看不惯,有一次放学后截住小英,非要让她“好好说话”,小英被堵在墙角,又紧张,又害怕,嘴里说不出话来,只是张着两只大大的眼睛,泪珠在眼圈里打转,也不敢流下来。那时周围有不少小孩在看,但没人敢惹他们俩,我看不过去了,上去推开了胖三儿,“你们为什么欺负她?”胖三儿哼一声,“关你什么事,滚开!”我扑上去跟他扭打了起来,小强也扑上来给他帮忙,我们三个互相扯着衣服,揪着头发,滚在地上混打一气,每个人都鼻青脸肿的,到最后爬起来,胖三儿气哼哼地说,“你给我等着!”我也气哼哼地对他们说,“你们给我等着!”说完,我们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就各自走了。这时,我转身往墙角一看,小英已不在那里了。

  那时候我帮小英打架,其实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胖三儿和小强是后街的,跟我们前街的小孩本来就势不两立,是玩不到一起的两拨野孩子,就像两个山头上的土匪,不是我们打他们,就是他们打我们,我们到后街去都很小心,他们在前街也很收敛,似乎各自都有自己的地盘,很少发生直接的冲突。说起来那时候也真是奇怪,都是一个村子里的,还要分前街和后街,似乎前街是一个世界,后街是另外一个世界,尤其在我们小孩子心中,好像有一种天然的界限,前街和后街井然分明。胖三儿和小强在前街挑衅,我理所当然地要去对付他们,他们其实也有点心虚,不敢恋战,要不然他们两个人打我一个,我未必能打得过他们。这里也还有另一个缘故,那时候我刚看了电视剧《武松》,最见不得有人欺负人,一见到就禁不住热血上涌,挺身而出。那时候我家里还没有电视机,我们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也不多,我们都是到别人家里去看电视。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我们就跑到对门一个叔叔家里,等着看电视。那个叔叔在县城上班,是我们村里最早买电视机的,那是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放电视的时候,就将那台电视机摆在堂屋门口的枣树下,我们一排排坐在院子里,像在打麦场里看电影一样。看《武松》的时候,我全神贯注,很是投入,尤其看到“醉打蒋门神”那一集,在紧张厮打的时候,我不禁跳了起来,大声呼喊着,“打他,打他,打他啊!”这一下,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很长时间一提起这件事,我们村里人都还在笑话我。

  看了电视,我和小伙伴们在一家旧宅院练起了鸳鸯连环腿。鸳鸯连环腿是武松的致命绝招,跳跃着飞起来,在半空中先是踢出一脚,随后再凌厉地踢出一脚,前一脚虚,后一脚实,前一脚低,后一脚高,一脚踢在对手的头上,那家伙便狼狈倒在地上了。我们练鸳鸯腿,在院子里飞速地奔跑,跑着跑着突然跳起来,在空中踢出一脚,但还来不及踢出另一脚,人就落了下来,我们练了很多次,都很难在空中踢出第二脚,后来我们琢磨,一是跳得不够高,二是踢得不够快,于是我们反复演练,想练成这一惊人绝技,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们不再在地上练了,而是从墙头上往下跳,这样一来,我果然踢出了漂亮的鸳鸯连环腿,但人也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脚也崴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无法下地。

  我的脚伤好了之后,我们不再练鸳鸯连环腿了,这时候我有了一个新的念头,我想要一把自己的宝剑,电视上武松挥舞着戒刀,英武逼人,神采奕奕,让我们很羡慕,如果我也有自己的宝剑,不也可以替天行道了吗?但是到哪里去找宝剑呢,我们没有钱买,即使有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买。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铁匠,想起了他那火花四溅的窝棚,我想他既然可以打铁,可以打锄头、镰刀、铁锹,自然也可以打宝剑。但紧接着又来了一个问题,我们拿什么打宝剑呢?那时候在我们乡村,铁是很宝贵的,就是一根生锈的钉子,也会被小心翼翼地放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我们到哪里去找一块铁打造宝剑呢?这成了一个让我们头疼的问题。那时候,我们常去的那家旧宅院,老房子已经倒塌了,四堵墙东倒西歪,房梁也压了下来,整个房子成了一座废墟。在一个下雪天,我们钻到那座废墟里面,东翻翻,西翻翻,翻出来不少破烂东西。最让我们兴奋的是,我们竟然找到了一块废铁,这块废铁长约一米,有一掌宽,两指厚,上面生满了铁锈,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原先是做什么的,但用它来锻打一把宝剑,那似乎再适合不过了。我们拎着这块废铁,跨过废墟上的薄雪,兴冲冲地向铁匠的窝棚走去。

  铁匠正在打铁,烈火在熊熊燃烧着,飘飞的雪花还没有落下来,在半空中就融化了,在一片浅白的世界中,那团火红得耀眼,四溅的火花像节日里的焰火。我们将那块废铁拎到铁匠面前,他停下锤打,好奇地看着我们。我问他,这块铁能打成宝剑吗?他接过去,在手中掂了掂,笑着说,能啊,你要打什么样的宝剑?他这一问,我倒不知道怎么说好了,只能说,就是电视上的那种宝剑,这么长,这么宽,还有一个把,我用手比划着。铁匠笑了起来,说那好啊,我给你打,你过几天来找我吧。我听了高兴极了,和我的小伙伴们欢呼雀跃着跑走了。当我回头看时,又一次见到了小英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她躲在窝棚里面,原来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呢。

  在那次帮小英打架之后,她跟我亲近了很多。那时候小英的活动范围很小,不是在学校,就是在窝棚,或者七爷家,很少出来玩,像我们一样疯马野跑。在村子里她还很陌生,也没有玩伴,时常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来走去。那时候男孩和女孩很少在一起玩,但自从那次我跟胖三儿和小强打架之后,小英似乎就认准了我,愿意跟我一起玩,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不乐意,感觉像添了一个小尾巴似的,但是她一直跟着,也没有办法。我们男孩子在一起玩打仗的游戏时,她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等着。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时,她也愿意参加,玩得很投入,跑起来气喘吁吁的,但是她跑得不快,很容易被别人抓住,所以没有人愿意跟她在一拨,这时候她的大眼睛就委屈地睁着,眼角似乎就要流下泪来,我没有办法,只能让她跟我在一起。

  那次也是捉迷藏,我和小英躲在那座旧宅院的废墟里,胖三儿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我们,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小英似乎有点害怕了,对我说,“天黑了,我们出去吧。”我正玩在兴头上,不愿意出去,就说,“再等一等,这回我们赢定了。”过了一会儿,小英好像忍不住了,又说,“我爹该找我了,我们走吧。”我正想动身,突然听到外面胖三儿在喊,“你们藏哪里了,出来吧,我们不玩了,回家吃饭去了!”我一听,对小英说,“他这是在骗我们呢,我们再等等。”小英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外面平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小英突然说,“哥,我害怕。”说着她的泪水就滴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体也在颤抖,这时我争胜心切,对她有点嫌弃,狠心地对她说,“你怎么这么胆小?要走,你就自己走吧。”小英愣了一下,慢慢从我身边爬出去,猛跑了几步,走到了外面,过了一会儿,她在外面喊,“哥,他们走了,你出来吧。”我不想搭理她,只说了一声,“你走吧,别管我。”说着也从废墟中慢慢爬了出来,等我走到外面时,看到在路口向北的那条小路上,小英正穿过树林匆匆跑去,她的身影显得孤零零的。

  还有一次,是玩木头人,仍然是我和小英一起,我们追胖三儿他们时,小英跑得慢,总是追不上。而胖三儿追我们时,小英也总是落在后面,慢半拍。那回轮到胖三儿追我们,我和小英拼命跑,我们跑到三奶奶家,前面有一堵半人高的矮墙,跑到那里,我翻身一跃就跳了过去,小英跑到墙边,却怎么也爬不上去,我赶紧又翻过来,从下面抱住她的腿帮她往上窜,后面胖三儿他们追了过来,小英扭动着终于翻了过去,我也赶紧跳过墙,拉起小英的手就跑,刚跑了几步,小英突然蹲下身来,捂住了肚子,对我说,“我肚子痛。”这时胖三儿已经跳过了墙,大呼小叫地追赶过来,我赶紧放开小英,一个人跑走了。胖三儿他们没有追上我,把小英抓个正着。但小英肚子痛,已经没法玩了,原来她翻过矮墙时,被墙上的草根划破了一个口子,流出了血,胖三儿等人一见,吓坏了,连忙喊我,说不玩了,但这时候我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他们只好搀着小英去了药铺,在那里给她上了点药,又把她送回了家。等我跑回来找他们时,他们都不见了,到了晚上,我才听说小英受伤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躺在窝棚里的床上。一见到我,她就泪汪汪的,说,“哥,我不该受伤,拖累了你。”她的话一下刺中了我内心的某个地方,我的泪也一下涌了上来,但我没有让它滴下来,只是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她。

  小英的伤好之后,我仍然带着她一起玩。那时候我胆子很大,敢从房顶上往下跳,我们村代销点的房子跟七爷家的门楼连在一起,我们时常爬上那个门楼,再从门楼爬上代销点的房顶,爬的时候要分外小心,扒住砖角,一步步向那边挪,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跌落下来。那时房顶上经常会晒东西,豆秸,芝麻秆,绿豆秧,等等。晒芝麻,就是将芝麻连秆一起割下来,捆成一束,竖着立在房顶上,阳光晒着,风吹着,芝麻秆就会变得干燥。我们这帮小孩,往往不等芝麻晒干,就去偷吃了。我们爬上房顶,将芝麻秆轻轻磕打一下,芝麻粒就从荚里脱落出来,落在了掌心里,黑黑的闪着光,很诱人。那时我们很少吃到芝麻,只是在偶尔吃烧饼的时候,能够尝到烤得很香的芝麻,现在发现了晒在房顶上的芝麻,就像发现了一个宝藏。也不管是谁晒的了,经常爬上房顶去偷吃。有一次我还听到七奶奶跟我娘说,现在的鸟雀可真多,我晒在房顶上的芝麻,都快被它们啄完了。我听了,想笑又没敢笑,悄悄走开了。我能爬上房顶,小英爬不上去,我在房顶上将芝麻磕在手心里,从房顶上跳下来,拿给她吃。那时候代销点的房子有两三米高,我为了逞能,也为了跟胖三儿和小强打赌,说自己敢从房顶上往下跳,他说你要敢跳,我也敢跳,我便走到房顶的边缘,向下看了看,很高,也很吓人,但是我一咬牙,硬着头皮纵身向下一跃,就跳了下来。那地面是我们村的打麦场,又硬又平,我双脚着地,感觉脚底一阵麻,接着是疼痛,我跌坐在地上,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就没事了。我站起来,朝房顶上的胖三儿喊,“一点事也没有,你跳啊!”胖三儿和小强在房顶上犹豫了半天,最后也没敢往下跳,从此他们在我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打麦场的东边,堆了一垛很高的麦秸,我从房顶上跳下来,就跟小英一起爬到这座麦秸垛上,将芝麻拿给她吃。小英把芝麻倒在左手的手心里,用右手的手指沾着,一点点吃,我问她,“好吃不?”她说,“好吃!”我又问她,“香不香?”,她说,“香!”吃着芝麻,小英就跟我讲一些她以前的事,说她在城里见过电车,长长的车厢,上面拖着一条长辫子,有的人上,有的人下,到点就停车。我听着她的描述,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一种车,那时候我只见过马车、驴车和拖拉机,那时候我们村也没有通电,我无法想象那种电车的样子,感觉那是离我们很远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小英还跟我说起城里的楼,她说城里到处都是很高的楼,比我们的代销点高多了,比我们县里的楼也高多了,那时候我只见过我们县里有二层小楼,她说她见过七八层高的楼,那就要把我们县里的楼再摞起来两层,三层,四层,那该有多高啊?我抬头望望天空,代销点的上空飘着几缕白云,我想着如果有七八层高的楼,怕是要够到云彩里去了吧?

  那天我还问小英,她和她爹回来了,她娘怎么没有跟他们一起来?小英听了没说话,慢慢地红了眼睛,后来她才告诉我,她娘跟着一个男人跑了,不要他们了,她爹带着她到处去找,也没有找到。她说她娘在的时候,对她可好了,还给她买过一个带红花的蝴蝶结,可好看了,她找不到她娘,每天就把那个蝴蝶结拿出来看看,她说看到这个蝴蝶结就像看到她娘了。说着小英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一见她流泪就慌了,忙说,小英,你别哭,你别哭,我再去给你磕芝麻。说着我从麦秸垛爬上墙,爬上门楼,爬上代销点的房顶,在那里磕了一大把芝麻,从房顶上跳下来,再爬上麦秸垛,将那把芝麻拿给小英。小英接在手心里,先不吃,歪过头来问我,你说我娘去哪儿了,她会不会想我,我还能找到她吗?我说,你娘一定特别想你,她要是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到这里来找你的。小英听了,点了点头,说我爹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娘想我了,就会到村里来找我,我们回到村子里,就是要在这里等我娘。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娘一定会来找你的。小英高兴地笑了,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像是两颗小星星。

  快到过年的时候了,我一次次去铁匠那里,看看我的宝剑打得怎么样了,铁匠总是说没空,说等闲下来再给我打。那一天我又去了铁匠那里,问宝剑的事,铁匠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说,我爹找他要打个锄头,没有铁,他说起我有块废铁在这里,要打宝剑,我爹说打什么宝剑?就让他将那块废铁打成了锄头。说着他将一个亮锃锃的锄头拿给我,我一看心里很生气,对铁匠说,你答应了给我打宝剑的,怎么又打成了锄头?铁匠憨厚地笑着说,我以为你拿来的是你家的废铁,才说给你爹,没想到你爹并不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跟他说了。我说,那我的宝剑怎么办?他说,那这样吧,等我打别的东西,省下铁来,给你打一个小的宝剑,就像电视上的飞刀,这样好不好。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下来,拎着那个锄头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到家我爹正在喝酒,见到了我拿回来的锄头还责问我,在哪儿捡的废铁,为什么要打宝剑?我说是在旧宅院捡的,他还不信,警告我说不准偷人家的东西,要是让他发现了,就打断我的腿。我瞥了一眼他的酒盅,放下锄头,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那个冬天,在我们村里修了一条很宽的柏油路,将七爷家和王三家、铁匠的窝棚隔开了。铁匠的窝棚本来在一片小树林里面,现在修路占用了那片树林,那个窝棚也就紧靠在马路边了。那时天寒地冻的,只有铁匠的火炉熊熊燃烧着,冒出一片火光,村里人有事没事总爱到他那里坐着,随便聊聊天,说说村里的事。铁匠家里没有女人,吃饭也是有一时没一晌的,没有规律,七爷和七奶奶看着小英饥一顿饱一顿的,觉得很可怜,就时常带小英到他们家里去吃饭,或者做好了饭给他们送来。那是刚下过雪的一天,七爷挎着小篮子去给他们送饭,在跨过马路时,不小心被一辆卡车撞倒,当场就死了,那个小篮子被甩在路边,馒头滚了一地,他的血洒在雪地上,一片鲜红。肇事司机跑了,我们村里人开着拖拉机去追,也没有追上。这是我们村发生的第一起交通死人的事故。事故发生的原因很多,一个原因是这条马路修得很宽,平常里很少有车经过,几乎总是空空荡荡的,我们村里人也就不太留意有没有车,这条路是在我们这个自然村的中间切开的,将我们村分为东西两部分,我们村里的很多人还不习惯,总以为还是和以前一样,过马路抬抬腿就到了,没意识到要去看一下来往车辆,而且这条路修得很宽,车辆很少,司机在这条路上行驶是一马平川,总是开得飞快。这些我们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七爷的死让我们村里人记取了血的教训。当然七爷的死也有具体的原因,那天刚下过雪,路上很滑,七爷也年纪大了,走路总是不稳当……

  七爷的死让他们一家陷入了悲痛之中,七奶奶一下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王三、王四和铁匠既要料理后事,又要照顾七奶奶,忙得不可开交。在为七爷办丧事的那些天里,他们家里的人都穿上了白色的孝褂,忙着接待亲友,安排各种仪礼,女人们则跪坐在灵前,扯着嗓子痛哭。这时的小英也穿上了一身白孝褂,跟着人跪在那里,但是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瞪着那双大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不知道她爷爷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这些大人为什么要哭。我跟着我爹到七奶奶家去吊唁,我们一进门,王三、王四、铁匠和他们的子侄就大声哭了起来,和屋内女人的哭声连成一片。我们向七爷的灵床磕头行礼,他们就在两侧跪着,等我们行完礼,王三从侧面向前跨出一步,向我爹磕了一个头,作为答礼,我爹连忙将他拉了起来。我爹和王三寒暄着,问肇事司机找到了没有,王三摇了摇头,给我爹递过来一支烟,两个人便站在泥泞的雪地里抽烟。这时那些哭泣的人也都停了下来,我看到小英也跪在左侧,正瞪着眼看我。我悄悄地绕到她身后,扯了扯她的孝带,她转身看到了我,便爬起来,悄悄跟我一起走出了门口。我问她,“小英,你累不累?”小英说,“不累,就是在这里很闷,也没人跟我玩。”我说,“那我带你去玩吧。”小英说好,我就带着她到了南边的河堤上,那时的河堤上也是冰天雪地,白杨树都已落光了叶子,我们在寒风中走了一圈,又下到冰上去滑冰,在那里正遇上胖三儿,他跑得气喘吁吁的,见到我们就大声嚷,“小英,小英,你爹正到处找你呢!”小英没搭理他,我也没有理他。

  我们从河堤上向村口小桥的方向走,还没有走到小桥,远远地就听到了一阵唢呐声,我们赶忙跑过去看。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我们看到了一队送葬的队伍遥遥而来,最前面的是唢呐锣鼓班子,后面是各种纸扎,其后是抬棺材的人,再后面是跟着的孝子贤孙,他们都穿着白孝褂,手里拿着哭丧棒。这支队伍从我们村里出来,跨过小桥,转而向东行去了。我们赶紧跑着去追赶,没想到我们一会儿没在村里,竟然错过了这一场热闹,我们都想赶上前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想到等我们跑近了,发现前面走着的,都是熟悉的人,王三,王四,还有铁匠。小英跑着跑着突然哭了起来,大声喊着,“爷爷,爷爷……”前面的人都停下了,铁匠黑着脸走过来,一脚将小英踹倒在地,旁人连忙将她拉起来,小英仍在那里哭喊着,“爷爷,爷爷……”

  七爷的葬礼过后不久,铁匠就带着小英离开了我们村。他为什么离开,我们都不知道,可能与七爷的去世有关,他是为了给铁匠送饭才遇上车祸的,铁匠的心里可能会感到愧疚不安,再说七爷去世了,他也失去了依靠,在村里待着,一时也分不到宅基地和责任田,无法安家。既然这样,还不如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他们走的那一天是一个清冷的早晨,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的样子。铁匠已将窝棚的东西收拾好了,装上了马车,打铁的炉子、风箱、砧板等一应器具,也装上了车。七奶奶大病了一场,身体还未完全复元,拄着拐杖来送他们,站在马车边看铁匠忙碌着,嘱咐他时常回来看看。最后铁匠爬上了马车的最高处,小英坐在他的身旁,他们沿着那条空阔的马路,慢慢向北走去了。走了一会儿,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我看到小英从马车上爬下来,飞快地向我奔来,我迎上去,她气喘吁吁地将一把宝剑交给我,那是一把小巧玲珑的宝剑,她说,“这是我让我爹打的,送给你!”她又说,“我爹说他知道我娘的消息了,我们去找她,这次一定能找得到!”我点了点头,笑着对她说,“你一定能找到!”她也笑了,挥了挥手,转身向那辆马车跑去,爬上了马车。我看到她背对着我们坐下,她头上戴着那个带红花的蝴蝶结,一跳一跳的,像一个小精灵。马车载着她缓缓地向前驶去,从此驶离了我的视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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