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心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儿媳怀了第二胎。古玉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十年了,她的囚牢之门终于随着孙女明明上小学开了一条狭缝照进一缕曙光,不料砰的一声再度关死。她渴望的自由和解放落了空。

她的胸腔里犹如塞进一团抹布,闷得透不过气来。但另一个声音,像似在谴责她自私不厚道,这多少让她有一丝的愧疚。

但仅这一点点的愧疚不足以冲淡她的忿忿之绪。因为这意味着她这台老机器,将再次驱动马达,开始没日没夜地运转,这种没有出头的日子让她厌倦至极。

难道女人二十多岁起有了孩子,就意味着放弃自我,将自己多半的精力、财力无休止地用在孩子身上?这就是让岁月浸出满头灰发的母亲生命的全部意义?

在她看来,二胎是经济状况良好的家庭才可考虑,而他们不在其列。

儿子阿成曾提过一句,明明有个小弟弟就好了,别让白家断了根。

古玉原本将传宗接代视为愚顽,嗤之以鼻,认为只有优生优育,家族乃至民族才能富强。反之,只会加重生命的沉重感和存活的艰辛。她当场反驳道,你们不考虑我的身体也就罢了,可你们不考虑教育成本吗?你们听好了!再生我可不给你们带。不要以为生下来就有人带,我可不是十年前的岁数了。有的老人就因为拒绝带孙子和孩子断了来往,这说明什么?你们要认清现实!媳妇瞟了婆婆一眼没作声。

当时古玉并未太往心里去,以为阿成只是说说而已,况且自己坚硬的态度也会将萌芽踩回泥土里。

儿女双全固然是好,明智的人凡事总会量力而行,而她儿子夫妇在她看来不仅庸常,简直是没头脑,严重缺乏理性,真是愚昧至极。

这一夜,她忧心忡忡,无法排解的烦恼将她的困意赶出很远。按亮枕边的手机,已过了子夜。她长舒一口气起身走向窗前划拉一声撩开了窗帘。窗外,一切沉眠在黑暗中。对面楼一口口窗户像一层层骷髅的眼窝。她的心一如这浓黑的夜色沉重,一双疲惫的眼睛充满了委屈,迷惘,苦恼和悲凉。

她曾多少次幻想冲出这个家门一走了之,或出去租个房子自己过。可是一种无形的绳索束缚着她。阿成早出晚归的辛劳,媳妇孙女一天忙碌的节奏,她做不到弃之不顾。

讲实,这些年,五口之家的家务,靠一个用各种药物支撑的古玉来说,的确超出了她的身体耐限。丈夫半身不遂,加上儿子和儿媳常惹她生气,她的日子没有晴天。

她的同学朋友圈里大多也处于两难境地,这对她无疑是一种慰藉。她们在微信里抱怨,有了孙儿孙女就等于家奴,搭着钱,挨着累还常惹他们不满。父母与孩子简直就如火炉,远则寒冷,近则灼伤。如今这病态化的世俗,将老人囚禁在母爱和义务的樊笼里,带孩子做饭料理家务天经地义,约定俗成。它像蛀虫啃噬着老人的躯体,使老人的生命质量在得不到应有的休息,和日夜操劳的身体极度透支却不得已为之的抑郁中急剧下降,疾病缠身,却鲜少有人想去改变。

谁的孩子由谁养,老一辈辛苦地把自己的孩子养大,难道还要拼出老骨头管下一代?我们那时候可没这样。

在她们看来,养儿防老简直就是一个过气的,陈腐愚陋的观念。作为一个高级动物的人,理想的生活应该是享受,享受快乐,享受安逸。而事实上人来到这世上就注定了受苦受难,一生被慢火炖煮,那么为什么还将下一代拖入油锅里呢?

既然木已成舟,她们提议只有放下包袱,摆脱苦役,解放自己,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使晚年所剩不多的日子活出精彩,对得起自己。可这些都仅限于发泄,任由想象和泄愤的畅快在唇齿间驰骋,谁也无法狠下心,放下牵挂,决绝地迈出这一步。

她们在朋友圈里看到发达国家为鼓励多生育实施的各种福利制度羡慕不已。

而我国实施独生子女政策长达半个世纪,现在放开了,年轻人承担了国家男女比例失衡,缓解和改善人口老龄化带来的诸多社会问题的使命。

而这一光荣使命落到了两代人的肩上。激烈的竞争,使年轻人稍有懈怠就会丢掉饭碗。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得更好,他们在职场上艰辛地打拼,他们的努力伴随着焦虑,使他们变得感观系统麻木,导致面部肌肉因失去弹性而变得僵硬。而老一辈人看在眼里,不得不承担起家务的重担,疲于穿梭在时间与家务中。

一股无名之火在她心里燃烧,她不禁又联想到自己的儿子眼里只有孩子媳妇,对她日益衰老带来的身体的各种不适漠不关心,对她每天为这个家辛苦的付出视而不见。真是应了那句:儿子娶了媳妇,情感上就不再需要母亲,需要的是她这个劳动力。

无眠之夜是那么漫长,冲出牢笼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她在模糊混乱的思绪中挣扎了许久,不知何时沉重的睡意悄悄地拉下了她的眼帘。

凌晨,似睡非睡中的一个梦将她惊醒。睁开眼睛,天幕微白。她的头昏昏沉沉,浑身沉僵。该下厨做饭了,孩子们睡得晚起得晚,老人起得早,她还是全家唯一的闲人。

妈,明明的校服今天可得洗出来。早饭后,媳妇出门上班时说道。

昨天,忙碌了一天疲惫不堪,手洗眀明的衣服已力不从心。他们认为,只要你无业在家就有用不完的时间,他们把她当作不知疲惫的无感的机器,绝不会想到老人一天的能量很容易耗尽。他们更不知道像这样不知深浅的一句话常会毁掉她一整天的情绪。年轻人对父母日愈衰老带来的身体疾病所造成的心理抑郁和困扰一向缺乏敏感,他们察觉不到这个严酷的现实。她只能把它宽容地归咎于他们还没到这个年龄,缺乏人老体衰的体验。

当然,有多少次她几近失控,但还是用她巨大的忍耐力自我消解了。因为她无法每天都把自己身体的不适挂在嘴边上惹孩子们的嫌,更不能每次都因孩子们不中听的一句话跟他们争吵。因为她知道,往往大事上明辨是非容易,就怕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是非曲直的边缘上泛滥,让人崩溃让人生气,自己还不以为然。而生活偏偏是在鸡毛蒜皮里打滚。

那时多好啊!与众姐妹穿上旗袍在舞台上走模特步,展示她这个年龄仍有的姿色和活力,可谓风光无限。

小学时起,她就发现了舞蹈的美感。虽说青少年时代的梦想未能实现,但她与绝大多数女人一样,结婚初期,陶醉在缠绵的爱情和他们的结晶带给她的新奇的欢乐体验中。习惯了沉溺在现实生活中按部就班,无风无浪的平常之外,别无他求。

退休后,社会给了她实现梦想的机会。她身材匀称,性格活跃,参加了社区舞蹈团后,每到节日不仅要在小区演出,还常被其它社区邀请。她们穿着各种漂亮的舞衣,随着音乐漫歌漫舞,感受酣畅淋漓的快感,还有被台下那么多双眼睛欣赏时的那分骄傲。她们结伴去郊游,去挖野菜,买点土鸡蛋回来,退休后的老年生活堪称丰富多彩。

可是,这种快乐的生活没过上几年,从媳妇生了明明,再后来丈夫生病起,她欢乐的精神宇宙破碎了。她终于明白女人姑娘时的无忧无虑是一生中的黄金时期,结了婚就意味着潜伏着各种危机等你面对。她在丈夫重病时,给他擦洗身子,理发,推着他跑医院,到最后端屎尿盆。还要接送明明上幼儿园,给全家人做饭……没完没了的琐碎的事。

有时她想不通,为什么她总是要为孩子们活着?为他们吃得香,为他们多睡会觉,为他们省事和舒服,那么谁为她着想呢?她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源于她是女人和母亲这一双重身份,她更未想过女人为家庭付出辛劳是女人的天职。姑娘时她可是家中六个孩子中的老幺,全家人都宠着她,家里活从不用她伸手。可婚姻给她带来了自己都为之惊讶的巨变。那一张婚纸犹如炼炉,在短时间内就将她锻造成操持家务的能手。

的确,她聪明伶俐,眼明手快,干起活来干净利索。但随着年龄,各种疾病找她麻烦,可全家的家务活从不会因她身体的日渐退化和疾病而减少。

更让她烦恼的是,她丈夫死后的孤立无援感。她和他们小两口之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们三口才是一个无缝的圆,是小太阳,是至亲,而她不过是圈外围着小太阳转的一个灰突突的没有光亮的土星。

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自己有了孩子后不也是将全部精力用在孩子身上,疏于对父母的关照?

但这些法则依然无法将她从心理沙漠中拯救出来。到了这个年龄的人仿佛是各种无奈的堆积,深陷其中苟延残喘。

2

原本与娟子约好,放下一切,去云南消遣几个月,可娟子的孙子因肺炎住了院。要不要等她几天?她踌躇,既然已定好了的事,她不想再拖延,她的心犹如离弩之箭早已飞出无法收回,她需要尽早走出这个家门,换个环境呼吸。

现在原定的结伴出行计划有变,一个人不便远行,站在售票大厅,望着滚动的电子屏幕,迷茫中经短暂的思索,付款,拿票。

这是个安静的沿海小城市,几小时的旅途她感到有些疲乏,现在需要立刻找地方休息。

站前广场前宾馆牌子赫然醒目。宾馆固然好,可她舍不得,只想找个干净点的旅店住下来。

拐过离站前不远的小巷子,她找了一家旅店先住下来,她想等慢慢熟悉环境后找个房子租下来总会更经济点。

单人间客房很小,设施简陋。她洗过手烧了一壶水,再去打开拉杆箱,把毛巾牙具,一瓶营养霜,几瓶常用药,一双便鞋先拿出来,东西简单归位的工夫水开了,她晾了一杯,然后疲惫地倒在床上。

早晨从家出来到现在已有大半天的时间,她感到很疲劳。她现在需要休息一会儿再出去吃晚饭。

旅途虽然有点累,但此刻安静地躺在这里,摆脱了永远操持不完的家务,有种全身轻的解脱带给她的快感。可还是与在家时的独往独来不同,这种迫于无奈的孑身之行,并未给她带来彻彻底底轻松的快感,而是像从家里带出什么重物在身,她的情绪依然缱绻在阴郁之网中。这就是她不顾一切地摆脱出来,不愿意屈就于现实的果绝所抵达的外面的世界,那个她也说不清楚的深渊外的朦胧的彼岸。

此刻,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车子由远而近驶过时车轮嘶嘶的磨擦声,和远处混杂在空气中的噪音里偶尔一声尖锐的车笛声。

她的目光疲倦地落在灰白的墙壁,沉重的眼皮缓缓地重合。

在家时的过往,丝丝缕缕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向她的脑际绕来。

自己的孩子自己养,那是国外!这是中国!你有能耐把我生在国外啊!就你是闲人,你不管谁管?家家不都是这样吗?!……

如果没有我,你们能不能要这个孩子?你们这叫亲情绑架!懂吗?!

什么叫如果没有你?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那天母子俩都动了肝火,吵得很厉害。她们吵架的时候不多,但每次争吵都使她心里的冰层又向纵深冻上一层。

化妆品旧的还没用完就买新的用,旧的过期就扔垃圾桶里;明明没穿两回就小得穿不上的衣服一摞摞的。年轻人总是控制不住购物欲,古玉的指责,媳妇全当耳旁风。

她爱买就买呗,你管那么宽干嘛?也没跟你要钱,儿子阿成在旁帮腔说道。

没跟我要钱?那好,从现在开始你们交饭火钱,加上我的劳工费。

妈!这房子是我们贷款买的,不管你要钱就不错了。

你!她气坏了,我不卖掉房子付首付,你能买得起这房子?简直不可理喻!儿子似真似假的话,让她怒不可遏,脸色煞白。每当这纠缠不清的事发生,她恨不得从地球上消失,至少逃离这个家。虽然她知道男孩子有了媳妇,情感就会倾斜于媳妇一方,但每一次面对,她还是深深地被挫伤。

如今,琳琅满目的小食品,总是勾出小孩子们胃里的馋虫。他们迷恋小食品,幼小单纯的头脑里尚未植入健康意识。妈!你怎么又给明明买了?她一吃小食品就不爱吃饭您又不是不知道。

你们以为我爱给她买?不给她买她就不走,她知道我好欺负。你们把你们的孩子教育好,她就不再跟我耍赖了!要不以后你们去接?

您这是抬杠,我们没空接她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您就没有教育孩子的义务吗?义务?!你们说说看,我还有什么义务?……

这个家对她就是囹圄,她过得一点都不舒心。她很清楚,孩子们与她有着巨大的代沟,这是时代造成,口舌之争是解决问题的下策,如果一方不让步,每天发生口角必不可免,那不过是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的无效之争,永远也不会得到胜负之终极结果。即使胜了,又能如何?

何况女人一旦成了母亲,对子女有着惊人的包容度。她常常是用母亲的宽容和克制燃烧着自己,将身体里的肺脏熬成了烂熟的粥。而身体的不适和力不从心,加之孩子们不知深浅让她伤心的话,造成了在她内心深处的愁云越聚越厚,找不到排泄口。

3

迷乱的思绪中断,睁开眼睛,见窗外的天幕已融入了凝重的灰色,这会儿她有点饿,起身走到镜前梳理了一下灰白的头发,吃了几片药穿上便鞋走出旅店。

在一家面馆她点了一碗汤面,吃罢出来站在门口,寻思着回旅馆有点早,环顾四周,从马路对过一排楼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楼的前方像似有一片绿地,她穿过马路慢慢溜达过去。原来是个广场,她便在一处长椅上坐下来。

路灯骤亮,晚饭后出来溜达的人步履悠闲,灯光把人们的脸涂上了一层蜡色,却是闲适安详。他们的神态从容平静,步态悠然,好像生活从来都是善待他们。她空洞的眼睛漠然地追随着过往的人和在草坪间跑来跑去玩耍打闹的孩子们。她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晚风微凉才起身往回走,回到了那个空寂的旅店。她在旅店公用浴室洗了个温水澡,回到房间昏沉沉地入睡。

做饭。这是她第二天早晨要醒来时,大脑对她的第一道指令。她睁开眼睛,当生疏全新的环境映入眼帘时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异地。

现在她不需要只要一睁眼就进入忙碌模式了。做早饭,送明明上学,返回家时,热闹忙乱的早晨,随着孩子们各自离去而静下来。而一堆的活等待着她。水槽子里一大堆的碗筷锅勺等她去洗,煤气灶上溅出的油点子和掉下去的菜末等着她去收拾擦拭,然后转过身去收拾屋子,洗衣服,儿子的午饭,买菜,接明明,接下来该做全家的晚饭……日复一日。阿成虽然说过拖地这样的用力活留着给他干,但只是说说而已,从来就未见于行动,就是有点时间也倒床呼呼大睡,古玉知道他起早贪黑很辛苦,也就不忍叫醒他。

而此刻放下了这一切,是多么的轻松惬意。她这一辈子围着锅台转,送走了公婆迎来了新人。若是过去,儿媳妇进了门当婆婆的就等吃端上来的,可时代把旧俗翻了个底朝天。如今,家里年龄最小的才是小皇上。奶奶这个家中最高的辈分享受不到辈分的待遇,这太可憎了。她侍候他们一家三口不说,还要拿着自己的养老金去买菜,交水电和煤气费,物业费,采暖费,到了月底所剩无余,她存折上的数字,多年前就固定在一个数上再无变化,像风干的蝇尸。

想来,她这一代人活得真够辛苦。芳华之年下乡与土坷垃打交道。孩子带大了,好不容易喜洋洋给他迎娶了媳妇,带孙女一带十年。送走了瘫痪的丈夫,明明也已上了小学二年级,现在儿子又有了二胎,她又要搭上十多年,二十年光景都要耗在孩子身上。

咳,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儿子阿成大专毕业后工作换了一处又一处,不是被解雇就是公司解体,总是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处。后来干脆想自己当老板,从父母手里几次拿钱做生意折腾了几年都血本无归,

小学音乐老师退休的她,年轻时靠不错的自身条件找了个在部队当连长的独生子。结婚那年丈夫转业到地方,在市工业局当个小科长。她发现男人一旦脱下军装,风采锐减,如果没有才干撑起当年的威风,会比常人还显平庸。她的丈夫没什么大本事,是靠吹牛支撑他精神世界的懒惰平庸之辈。她家这两个男人在她眼里真称不上是合格的男人。

还好,快递行业兴起,她的儿子一干八年,只有在这一行业干的时间最长。只是,起早贪黑的很辛苦,尤其赶上几个节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阿成刚做快递那头两年,古玉每天还能在半睡半醒的坚持中听到他晚上很晚那一声砰的关门声,才能闭上眼睛睡个安稳的觉。而现在,劳累了一天的她已熬不到那么晚了,眼皮随着天幕降临而降,所幸阿成开着快递三轮车,赶上中午和晚上的饭点都能顺道回家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这也能为他们省下来一笔钱。

静谧的空间打断了她缭乱的思绪,她从枕旁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快到六点了,她起身洗漱吃过了药走出旅馆。

城市完全苏醒前的早晨,街上车辆和行人稀少的时候是这般宁静。绿化带上,灌木整齐油亮,一朵朵三色堇在晨露中像俏皮的蝴蝶美艳动人。走在干净的街头,微带咸味、略感湿润的空气给人以心平气和的舒心感,她很喜欢这座看起来安逸的城市,过去她还没感受到过海滨城市清早这独特的魅力。

从旅店走出去不远,一条街边有几家早点摊在薄薄的晨雾中冒着热气。她点了两个小包子一碗粥坐下吃起来。

吃过早餐她没有回旅馆,看到马路对过刚刚停泊一辆公交车,她不问东西就上了去。小城市不大,她想乘公交坐到哪算哪,无目标地转转,看看沿途风景。这种多少年都未曾有过的无所事事,不必用心安排的时间,让她身心舒缓惬意。她挨窗坐下,望着窗外的风景,一直坐到终点站,下了车后又换一辆路线上了去。

时间,竟然还可以这么用不完地无限拉长,犹如王宫贵族拥有一大把挥霍不完的奢侈品。而此刻,这个用她极度的抑郁换来的时间这个奢侈品,曾在最痛苦的时候恨不得斩断,恨不得搭上火箭抵达终点。可这些日,时间任她自由,随心所欲地挥霍。这种没有下一件事等着她,时间和速度不再步步追赶的感觉真好。她好像一辈子没这么悠闲过。

4

来到海滨城市,看海是必不可少的。两天后的午后,她坐上了去往礁石湾的公交。

下车举目前方,一大片巨大,形状各异的岩石巍然地堆在海岸,像似被遗落的一桩沉重的故事。有几个老太太和年轻人一手拿着工具低着头,游走在石缝间的浅水中寻找着什么。

她找了一处干爽的海浪波及不到的礁石面向大海而坐。海浪层层叠叠地涌来,用清透亮闪闪的不规则的舌头,舔舐礁石黑色的身躯迅疾而退时,迸溅出无数个欢快剔透的水晶,发出了哗哗的声响。海鸥在水面上盘旋飞翔,暂短地停留在礁石上东张西望,再腾空而飞时,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这自由酣畅的欢歌吞没在一浪又一浪的澎湃的涛声里此起彼伏,演绎着大海永不停息的奏章。

苍空下的海面是那么辽阔旷远,恰如这人世间挣扎的人们的心境,一切都有着遥远的距离,虚无缥缈,无法抵达。远处,有一白色的不明物在海面起浮,她觉得自己的境遇像那小小的不明漂物。这种落魄感使她心生惆怅和无助,还有些许的对孤独的畏惧。

这会儿,她坐累了,便起身,在海边沙滩上慢慢地踱起步来。落日余晖洒向海面,映射得她原本白皙的肤色显得更加苍白羸弱。海风渐凉,她灰白微鬈的发丝在她刚刚浅刻的额纹前飘来拂去。她的心空落落的没有归宿感,她微微战栗,不由得自怜起自己晚年的凄凉。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个醒不来的梦游人四处转悠,去了西海,逛过公园,去过本市最大的鱼市,公交线路几乎坐了遍,有一次她在公交车上睡着了,车务员在终点站把她唤醒。这种悠闲自在的日子一晃十来天过去了。

而这个时间里,几百公里外的那个家已经乱了套。首先早饭就成了他们的难题。

这十多年,他们已习惯了饭来张口,想象不到餐桌上的饺子,要经过剁馅和面擀面皮再包的繁琐的工序占去了她母亲多少本该休息的时间。短短几天,方便面和外卖吃够了。他们再也无法吃到各种可口的饭菜,他们无法再睡懒觉,无法完全不必考虑一天的三顿饭。他们常年养成的习惯,从母亲写了两行字的信留在桌上起戛然中断,生活秩序被彻底打乱。

媳妇已经有了妊娠反应,他们将烦躁的情绪发泄在明明身上,弄得另一方不满意,就开始吵架,他们没有精力和耐心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来,还要干那些没完没了的琐碎的家务。他们根本顾不上打扫卫生,屋里到处都是乱放的衣物袜子,从厨房到卧室凌乱不堪。

5

古玉一直住在这家旅店,没有换地方,出门在外的老人是这么容易拘系在短暂的时间所形成的习惯里。

这些日子里,她从外面溜达时顺便吃过晚饭差不多每天都先到旅店附近的绿茵广场坐一会儿。这很适合她坐下来将空荡荡放松下来的心情融入到悠闲散步的人群中去消磨时间。时间用来消磨,这种体验真不错。然而,这种时光拉得越长,她的意识就愈加飘摇恍惚,这真算不上是完全意义上的解脱和快乐享受。

尤其是近几日,与明明一般大的孩子时不时地会把她的目光吸过去。她想起了明明小时候。在那个家,只有明明,那个可爱的小家伙才能带给她春日般的好心情。这也是能让她忘却身体的疲劳和不适坚持下来的主要原因。

幼童们有着一种天然的,尚未入俗蒙尘的纯洁。从那张小嘴冒出的话,有着原始性的干净和新奇,总是惹人发笑。他们就像是老人生命的强心剂,不时地给你输入新鲜的血液。

她想起了第一个隔辈人明明降生时的喜悦。初为爷爷奶奶的老两口欢喜自不消说,他们为孩子们的付出心甘情愿。那时他们才五十来岁,尚在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明明简直就是阿成小时的翻版,老头子望着孙女笑时还未来得及镶的一颗门牙像望不到头的黑洞,他说宝贝孙女是老天爷对他的馈赠,为此他一喝上两盅就不知道北,借着酒劲开始吹牛。

她正陶醉在不再复返的岁月里,温馨带给她的快乐宛如春日清澈的湖面薄薄的涟漪,在她依然残存着伶秀的脸上漫开。

这时,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前天从她眼前走过去的那条小型狗。因为这只狗狗的黑白花色和模样甚是惹人喜爱,她记住了它。但今天她才发现狗狗的主人是位老人。老人体魄健硕,看起来温文尔雅,白衬衫掖进圆润、系着黑色腰带的藏蓝色裤子里干净利落,颇具他这个年龄不大多见的风度。古玉一直很喜欢宠物,曾幻想过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生活,一定抱养一只来做她晚年的玩伴。可现实没给她这个机会。但她的眼睛从不放过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每一只阿猫阿狗。

此时,她的目光不由得带着喜爱的神色跟着那条花狗狗移动。那位老人似乎察觉到了只身一人坐在椅子上的她专注地望着他的狗狗现出喜爱的样子,便含糊地向她笑着轻轻点头,礼貌友好地致意。她的眼睛一直目送着那只狗狗颠颠地迈着小碎步离去的样子,使她空旷的心里得到了片刻的欢乐。

这天,她在外面吃早餐正吃到一半时,那条狗狗又出现了,那位老人正牵着它付帐买早点。他发现了她后,眼睛里的意外随即转换成愉悦,微笑着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端着豆沙包盘子落落大方地走到她的桌前,可以吗?她点着头说您随意,他去取粥。

你是外地来的?他放下一碗粥抬眼望着她问。

嗯,漓阳。

哦,省会城市。

是来旅游吗?说完又觉不妥,于是没等她回答迅速地换了句,以前来过吗?

没有。

哦,头一回。怎么样?对这个小城市印象怎么样?

她点头,真不错,很安逸。

说话间他说他的女儿在上海,几年前就让他到她们身边去他执意没去,说是时代变了,我们这一代人与我们上辈人能生活在一起,但我们与下一辈人就很难融洽。留点距离才是明智的选择。

他对一个陌生人讲这些,我们暂且把它看作是作为本地人到外面吃早餐的尬尴做出的解释。

狗狗小哈罗在一旁可是急坏了,它在两人间望来望去,又急切地站立起来用小爪子扒拉主人的腿,主人拍拍它的小脑瓜不理它,它又来够古玉,古玉看它急的样子忍不住掰下一块包子,当它看出了古玉有要给它的意思,一双油汪汪乌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她手里掰下来的食物目不转睛。这小家伙真是太可爱了,古玉笑着望老人一眼问,可以吗?

他说给它吧。他通常是不给它人吃的食物的,但今天例外。

古玉刚要给它,它已经急不可待地向上猛地一窜,从古玉手中夺走了包子。古玉望着它狼吞虎咽的滑稽的样子,开心地笑着说,它这么馋您忍心不给它?

他笑着望它一眼没作答。

后来,在广场上,那条花斑狗狗见到古玉就摇着花尾巴来到她脚前以示快乐,有时伸出舌头舔舐着古玉抚摸它的手,表示亲切友好。老人任它在她跟前亲腻,他说这东西从你的眼神里就知道你是它的朋友还是敌人。她笑着说,嗯嗯,看起来它知道我喜欢它呢,她抚摩着它的头。

再后来,在广场上相遇,那位老人就干脆坐到她坐的长凳上,只是保持相当的距离。狗狗就乖乖地趴在二人中间耐心地等待主人。她也不保留地谈起了家庭带给她的困扰,甚至可以说是痛苦。他对她的遭遇给予了相当的理解和同情,并对她毅然决然的此行予以了大加赞赏。

一天,老人牵着小哈罗来到她跟前刚一坐下来就说,哪天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

哦?她抬起脸,目中露出略微诧异。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她显然是没有一点心里准备。她应该很快回答,无论是答应还是拒绝。但她碍于对他的诚意和对他的尊重无法拒绝。迟疑间,他又痛快地补上一句,你不必多虑,就当是地主之谊。他爽快却不失认真地说。

片刻后,您让我怎样担得起这样的盛情?如果不介意,请给我两天的时间好吗?

当然可以。

他主动留给她一个电话,说是只要未离开这座城,有什么事尽管给他打电话,态度相当诚恳友好,这让她在陌生的城市像有股清泉从她身旁流过,除了暖意还有种异样的亲切感。

男人多半都长了一双猎眼。即使是他这个年龄依然只要发现猎物,两眼就会放出光芒。

有那么两回,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点超时,这让她有点慌乱不自在。但她必须掩饰,这是女人在还没有打算开启心灵之窗前必须严守的矜持。

而古玉这个女人,望一眼就让人忍不住顺着岁月的逆流追根溯源。年轻时的她,的确明艳动人,让人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但这样-个曾经讨人喜欢的人,沧桑岁月和家庭带给她的劳瘁,尽管使那些暗布在皮肉里的血管已失去了弹性,但她依然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她的形态巧妙地掩盖了身体多个脏器衰竭,让人看上去她是身体轻盈健康的人,或许这也是让她的孩子们麻木不仁的原因。

身在异地这么多天,项昆的出现,也许是偶然,但对陌生之地孤零零的古玉,心里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这是什么样的存在她的意识还是模糊的。

项大哥大她八岁,是市政府公务员退下来的独居老人。看起来开明豁达很有主见。从那天项昆望着她时那细心,温和的眼神和言谈中,她感受到了他对她的好感。而在她心里,曾是她另一半的男人就像是一只烂掉一半的苹果,随着家庭的大地震沉入泥土无法复原。这几年她就像只老母鸡,全身心地照顾着家里的儿孙两代人,心无旁骛。

6

这些日,她只要见到明明般大的背着书包的学生就想明明想得心慌意乱。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脚足虽然离开了孩子们,心却留在了那个家,那个将欢乐,忧愁,痛苦和气恼浓缩在岁月里的家。

同时,阿成两岁时的模样和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的身影朦胧地交叠在一起,逐日频繁地浮现在她的眼前。三十多年过去了,她不会忘记看到阿成刚出生时那双皱巴巴的小脚丫时,心中油然而生的母爱的誓约。这是每个女人刚刚做母亲时在心中构筑的爱的堡垒,无论时间多残酷都不会被剥蚀掉。

那个家仿佛是巨大的磁场。只有那个给她带来苦闷,给她带来爱和痛的地方,同样也能带给她一个家的气息,而这种气息从任何一处都不可能得到,这种感觉日愈撼动着作为一个女人内心最柔软的一角。

近来她还发现,如果一个人不专注于某件事物,孤独与寂寞这两个孪生姐妹会快乐地往你的血液里注入空虚的气体,使你更加怀疑人生的意义。可见,沼泽之外不见得就是碧绿的草地。

她忽然认识到,人类的母性决定了为孩子的付出,这种母子情链永远无法断舍。她说服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融入这无奈的世界。她看得很清楚,当下人的疲惫犹如恶魔编织的网衣,附着在人们的身上,让人精疲力尽,没有谁能剥下它。两代人各有各的无奈和不易。年轻人的疲惫与老一辈的不同在于,他们永远被追赶,停不下来的压力。而老人是来自身体上的劳累,这个矛盾无法调和。

天空碧蓝的早晨。

当项昆接到古玉的电话时着实有些惊喜。他在悠然洒脱和孤独中,一直期待着她的电话,一位装束整洁素雅,具有大城市人特有的坚毅、落落大方的风范,并略带知性和妩媚的老太太。他想与她吃顿饭,他不必细心考虑邀请她吃饭的原动力和结果,都这一大把年纪了,他要随心所欲,只要能让一寸时光为他放出光彩让他开心就好。

但电话那头的两句话很快就浇凉了他刚刚快活起来的情绪。其实此前在冥冥之中,他知道他遥望了一处无望抵达的风景。但他还是礼貌且爽朗地说,一路顺风,欢迎随时再来小城观光。

撂下电话,他居然怅然若失,默默地坐了好久。

两年后的一个午后,从一个普通住宅区的二楼一个窗口里长久地传出一个女婴歇斯底里的哭叫声。

哭叫声时而被一声又一声轰隆隆噼噼啪仿佛要把天空炸开的电闪雷鸣打碎,时而又似沙哑无力,断断续续,仿佛被大雨冲进路边湍急的泥流里。

一位邻居老头听到这哭声不停便去敲门,见里面没有反应,便拨打了小区物业的电话。

阿成湿漉漉急匆匆地打开房门,慌乱地寻着哭声大步迈进厨房时不禁大吃一惊。

母亲古玉倒在灶台前,装饺子馅的盆子扣翻在地,韭菜馅散落了一地。餐桌上放着一盆面团和已经擀好的一撂面片。老二天天坐在婴儿护栏车里,细绒绒稀疏的黄色毛发被汗水蒸腾一绺绺地打着细卷粘在头皮上,鼻子嘴和小脸蛋上满是她哭着嚎着挣扎时鼻涕眼泪抓拂成的黏液,胸前的黄色小花衫上让口水和眼泪润湿了一大片……

经医院医生鉴定,古玉死于心肌梗塞。

奶奶的去逝让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明明感到很悲伤。平日里百般宠溺她的奶奶突然没了,她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亲切的影子,这不像真的,像幻觉,她不相信。

好一段日子,她一直在追逐,在梦里,在课堂上,她在追逐一个答案,如果那天她不跟奶奶说她要吃三鲜馅的饺子,奶奶会不会去世呢?

可那个答案让风吹跑了很远很远。

追答案的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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