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的意思想必都懂,就是表达得委婉,耐人寻味。
为什么要含蓄,直来直去不好吗?这就要看怎么说了。
朋友请你吃饭,点菜时问你怕不怕辣,怕就是怕,不怕就是不怕,最好是直说。如果你含蓄地说:“辣椒这东西,好吃是好吃,如果不辣的话,当然,不辣是不可能的。”你朋友偏偏是个粗线条,听不出你的中心思想或者段落大意是怕辣,这下安逸了,一桌子菜,弄得你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直到第二天,满嘴巴还在辣呼呼的。这说明在一般情况下,朋友之间,最好不要吞吞吐吐、扭扭捏捏。
特殊情况下,例如喜欢一个女孩,想追,却不知道对方的心思,这就需要试探,需要留有余地了。直奔主题来个“我爱你”,谨防对方说“爬远些”。这方面本人算是略知一二——别误会,我说的是书本知识。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这就说到书,说到写作了。
文章以情动人,最吸引读者的,是人类的喜怒哀乐。而耐人寻味的表达,恰恰是含蓄。
著名学者刘瑜的朋友拍了部纪录片,内容是关于广东某个生产出口牛仔裤的工厂的,工厂的女工特别苦,片子特别煽情。朋友希望得到支持,谁知刘瑜看了特别难受,她评价道: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里,感觉他都在摇晃着观众的胳膊说:这些女工,多么可怜啊,真可怜啊,太可怜了……反而给人一种压迫感。让我想起以前在人大天桥上,几个要饭的小女孩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大叫。我可能本来想给钱的,经那么一抱一缠,反而失去了同情心。
刘瑜认为,这样的煽情,凄凄惨惨切切,恨不得长出一只手来,从你眼里挤眼泪。同时又像一个平胸的女人,戴上了高耸的海绵胸罩,让人感到难为情。——我想补充一句,那是让人极不舒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煽情,煽出来的不是眼泪,是冷笑,是被愚弄后的愤怒。
当年我带一个学生做专题节目,他负责摄像,有一组镜头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在看相册,边看边给记者解说。三年前,她七岁的儿子患一种罕见的绝症去世了,相册是儿子的专集。拍摄顺序依次是人物全景;相册近景;孩子照片的特写;镜头沿妈妈的手指摇起,在面部定格片刻,拉开,回到人物全景。学生把镜头对准人物面部时不动了,时间长到那位妈妈抬起头,向我投来狐疑的目光。事后,学生说他在等妈妈流泪,他想拍到滴到相册上的泪水。他想煽情。回电视台的路上,学生一直在嘀咕:“她怎么不哭呢?她应该很伤心才对呀?她的表情还很幸福!太奇怪了!”在他看来,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理所当然地应该以泪洗面。且不说三年时间一个人会不会始终沉浸在悲痛之中,用泪水煽情的想法就很拙劣。真正的煽情应该是,母亲很平静,甚至面带微笑,但感人故事情节却让观众蓄满的泪水夺眶而出。节目合成时,相册上可爱的孩子切换成妈妈的笑脸,解说词是我写的:“沉浸在回忆中的妈妈笑了。她小声问宏儿:儿子,妈妈很好,你呢?”我身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我那位学生在抹眼泪。
著名“业余作家”冯唐有一段名言:
“催泪炸弹”式的小说应该怎么写?憋着泪,咬紧牙,只做白描,不要过分渲染。
冯唐的意思是,最好的煽情是不煽情,是含蓄。为了说明这一点,冯唐专门引用了“煽情大师”余华的《活着》。
福贵的老婆家珍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对福贵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好,会孝顺你的。
冯唐评论道:
这几段没有什么大道理,没有什么形容,但是一股悲凉就在一个临死的人的病床上蔓延出来,让我们想到可能要面对的死亡。
我想补充的是,家珍死到临头了,没有半个字的“依依不舍”,没有“放心不下”,没有“眼泪婆娑”,有的,是做为一个女人的满足。想想家珍对福贵的好,想想她这辈子吃过的苦,想想她自己活得并不好,却“心满意足”地劝丈夫好好活下去,读者心尖尖上都是痛。家珍临走前在笑,那是含泪的笑,沉浸在悲凉中的读者却在哭,那叫做悲从中来。
回头再看前面那段耐人寻味的文字,可有一个生僻字,可有一个感叹号,可使用了什么修辞手法?平铺直叙,如此而已。
然而,对好多作者来说,直来直去惯了,说不吃辣椒,坚决不吃,而且反复强调,不吃不吃就不吃,生怕别人听不懂。直接把天聊死。
再来看李白怎么送孟浩然。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李白是什么人,那是相当外向,相当直率,相当奔放的人。老朋友要分别了,来不来就是“老孟,哥们舍不得你呀!”“老孟,你要常来信。”“多保重啊老孟!”老孟啊,先说好,下回一起烫火锅,喝到桌子上不见人!“呵呵,说一大堆废话,那就不是李白了。
好一个李白,点明了故人下扬州这个事由之后,展开的是画面:孤帆远影。大江之上,一条船儿,渐渐变小,在远方一点一点消失,唯有长江,浩浩荡荡,流向天际。这是一种长久的注视,由近到远,李白的脖子都望酸了,啥都看不见了,还在看。江面上,当然不止老孟那一艘船,但李白看到的却是“孤帆”,别的船,统统视而不见。那种牵挂,那种难舍难分,全都含蓄在字里行间。更可贵的是,即便是依依不舍,那不舍也要显得大气。李白不像王勃,绝不作”共沾巾“的小儿女态,那湛蓝的碧空,那滚滚奔流的长江,那明朗、恢宏的画面,”依依“得何等豪放,”不舍“得何等澎湃。
李白的“泪”,是滚滚长江东流水。
2022年12月7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