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空气

 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点燃过一栋草屋,火从四面八方而来,同黄色茅草搅咬在一起,翻滚出梦幻的红色,后来,一截烧焦的木头跌落在脚边,散发出一股白色浓烟,像白蛇一样蜿蜒前进,我惊恐地退后了三步。

  我想说的是,那时我少不更事,没能立刻认清自己,反而摒弃真实,像一根燃烧的导火索,朝着谎言的终点全速前进。

  1

  黄色的路在到达小煤窑时,就不会继续往前走了,因为那里是世界的一段阑尾,它算是走到尽头,走不动了。

  就是这样一座偏远的山,却因为盛产煤炭而闻名于附近的乡镇,发现者开山挖路,将山削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将森林砍成了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

  空气中似乎总是凝固着一团黑灰,人无意识闯进去后,它们就会像口香糖一样粘在鼻腔里,头发上,肩膀上,再过久一点,就拍不掉了。

  在裸露的白色花岗岩上,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珍爱生命,安全第一。”原本白色的字体已经发灰,那是阳光和煤渣所赋予的特色。

  在山体的最底下是小煤窑的入口,破败,幽深,一眼望不到底,在距离入口的不远处,搭着一个草棚,棚里住着黄狗一条,还有负责发放煤票的老李。拉煤的车在这里起步,煤装到车里,再由他们拉到火车站卸下,最后通过密密麻麻的火车线路,把煤运到需要它的地方。

  老李就坐在这阑尾的末端,怀里抱着一个生锈的铁盒,盒子里装的就是厚厚的一叠煤票。司机启动卡车要运走煤的时候,老李站起来,黄狗也站起来,老李发完写着日期的票递给司机,然后坐下,黄狗也坐下,月底司机就根据这票来结算工资。

  老李是老红军,诚实可靠,所以矿上的人放心把这工作交给他。

  距离草棚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是矿里倾倒矸子石的场所。在长年累月的倾倒之下,矸子石堆成一座山,山底下有一个深坑,可能是因为地底煤层采空,地表塌陷所致。

  放假的小孩子喜欢趴在矸子山上,从背篓里掏出小凿子或镰刀,在乱石块中翻找亮晶晶的煤炭,翻到一颗,丢一颗进背篓,像是往存钱罐里攒硬币一样,既欣喜又满足,一个下午过去,大概能攒上小半背篓的煤炭,这用量够家里烧上一天的饭了。

  司机中有个瘦高个儿的年轻男人,二十岁左右,头发乱蓬蓬的,脸膛泛红,脖子晒成了枣红色,放在人群中不大起眼,唯一称得上特别的地方是他说话不大利索,有点结巴,他姓张,矿里的人一般喜欢叫他“小结巴”,他脾气好,即便是当面这样叫他,他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摸摸头发,大大的眼睛看起来还很年轻。

  小结巴在不忙的时候,喜欢躲在老李的草屋里,猛地跳出来,抓住背着背篓前往矸子山的小孩,进行一场天真且无效的教育。

  小结巴拎起一个小孩的衣袖,说:“你……你们不……不要淘煤了,没……没多少搞头。”

  四五个小孩不理他,只有一个双手黢黑的小孩反问道:“你为啥开大车啊?”

  小结巴说:“做这……这个很……很自由,没有人管我,还可以看……看风景。”

  于是小孩也大声嚷着:“那你也不要管我们,一天吃饱了撑的,就会多管闲事,我们也要自由。”

  小结巴脸一红,接着摇头:“不……不行,危……危险……石头落……落下去,会……会砸到你们的。”

  小孩说:“用不着你瞎操心……”

  一个红鼻头男孩又说:“哎,小结巴,下次赶集的时候,开慢点,让我扒你的车尾。”

  “不……不行,那也危……危险……”

  这时,坐在树下乘凉的老李站了起来,朝小结巴喊了一嗓子:“煤炭装好了,拉车了。”

  小结巴抬起下巴,应道:“好……好嘞,这……这就来。”接着小跑过去。

  老李说:“你一天跑这么多趟车,是矿里的劳模啊。”

  小结巴笑笑道:“都……都是为……为了家嘛,要……要建新房子,花……花钱的地……地方多。”

  等小结巴开着载满煤炭的大车离开后,一箩筐的小孩就撒着欢奔向矸子山,我和小弟,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在矸子山淘煤的,不仅有小孩,也有大人,一车矸子石倒下来,小孩子避让到一旁,胆子大的大人站得最近,碎石涌过来,快把他的脚背盖住了,他的上半身也纹丝不动。一车矸子石倾倒完毕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趴上去,握紧镐子不停地掏,从里面找出废铁,扔到一只化肥编织袋里后,继续锲而不舍地进行挖掘工作,有时很幸运,从石头堆里挖到一个饭盆大的铜圈,后来卖了好些钱。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石头翻飞,煤渣迸溅,这工作好比从一盘辣椒里找鸡丁,刺激有趣。

  先是藏在石头里的废铁,经过人们的一顿疯抢和筛选,没过一会儿就所剩无几了,接着被挑完的就是煤炭了,不出十分钟,再也找不到一颗黑色煤精,只有不死心的人,依旧站在一堆石头里,用结实的棍子拨拉来拨拉去,期待发现漏网之鱼,顺便等着下一车矸子石的到来。

  那时候,我们的脑袋简简单单,是一颗没有受过污染的肥皂泡,里面装着的就只有一场幻梦,关于煤炭和废铁丰收的梦。

  2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我和小弟吃了午饭,一人背着一个背篓出了门,阳光很刺眼,大人们躲在屋子里打盹。

  我和小弟来到煤矿,沿着一条小径走到矸子山,我发现,那里堆着夹杂着小煤球的矸子,我放下背篓,趴在上面找煤球,四周很安静,只有我和小弟两人。

  突然,身后传来小弟的呼喊声:“姐姐,拉我一把,我快滑下去了。”

  我急忙转过头去,看见小弟不停往下滑,距离陡峭的深坑不过二十米了。我侧过身去,左手徒劳地抓住细小的石块,心脏慌乱地跳动着,我得救我弟,它压倒了一切想法。

  我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接着慌乱的想法消失了,没有着手点,我就从背篓里取出两把镰刀,深深地插进石头堆里,再取出绑猪草的麻绳,朝小弟扔下去,他一把抓住了绳子。我左手抓紧镰刀,右手握紧绳子,镰刀与石块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的身体仍在往下滑动,在滑行几米后,停了下来,镰刀似乎卡在一块大石头上了。

  当我费劲拉动绳子的时候,它竟然从中间断裂了,我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小弟握着半截绳子,又往下滑行了几米。

  这时,我抬头看见了小结巴,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脚瞪着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腋下夹着一捆白色的绳子,正不紧不慢地朝树林里的厕所走去。

  我琢磨了几秒后,果断喊起来:“喂!小结巴,帮帮我们,我们要滑下去了。”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一眼看见了我们,飞快地朝我头顶的一块平地跑去,一阵风也从头顶刮过,他把一卷绳子扔下来,喊道:“小孩,抓……抓紧了。”

  我抓住白绳子的一头,先爬了上去,稳了稳,然后我和小结巴再一起,一点点将小弟从下面拉上来。

  小弟被我们拉上来后,脸色惨白,手掌沾满黑泥,裤腿膝盖部位也擦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而我的胳膊也被勒起了一道道红痕,我回头看了看那片斜坡,发现它竟然如此陡峭。

  小结巴把我们带到老李的草屋里,取出架子上的酒精和棉球,给我和小弟的伤口上消了毒,然后他又回到大车上,从里面取出一只保温杯,杯子里头装着绿豆汤,他让我喝一口。

  我问道:“小结巴,今天这个事,你不会告诉我爸吧?”

  他说:“不……不会的,你……你放心。”

  他的黑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天真的闪光,我想我爸那个暴脾气,如果知道我没看护好小弟,一定会揍我一顿的。我很感激小结巴,在这片矿区,恐怕没有比他更简单的人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依旧像一根柱子一样立在地头上,在和老李说说笑笑的时候,也会转过头,笑吟吟跟路过的我打招呼,说我脑子很灵,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

  他瞅着我,双眼流露出喜悦的神情,说的话那么诚恳、那么真实,我差一点就相信,我就是他口中那样的样子了。但是,我深知自己的德行,算不上什么好孩子。

  那天回去,我就对小弟说:“今天我救了你,作为回报,我以后犯了错,你也得帮我顶着。”

  “嗯,我答应你,姐姐。”

  3

  春天种下的一排排玉米,在七月底成熟,黄灿灿的长势喜人,白昼越来越长,是收获玉米的时候了。

  为了躲避酷热的太阳,我们必须很早醒来,赶到玉米林里,将它们一个一个掰下来,扔进背篓,再一趟一趟背回家。

  背篓太重时,视力范围会被强制扭曲,我们看见的就不是路两旁的风景了,而是干燥的脚背以及一小段重复的小路。

  双脚被凉鞋带子束缚住,两个肩膀被背篓压住,才上午十点,我们在玉米地里就已经汗流浃背了,没精打采地压下干燥发黄的玉米杆子,掰下一颗颗玉米。

  在我们背玉米的时候,一群母鸡在树林里欢快地消磨时光,偶尔迈开腿追逐一只智力不俗的飞虫,不安分的猫会窥探家里的橱柜和铁锅,或者跳到干净的床单上溜达溜达,留下一连串的梅花印后,精心选择一块最安全的区域躺下。

  同时猫的记性也非常好,揍它一次,得了,下次就直接捉来一只血淋淋的耗子,摆在床前,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傍晚的时候,一股酸软会从肩膀延续到背部,从隐隐作痛演变成持续的痛。

  天气热,凉席就铺在院子里,我们躺在上面睡觉,手里握着蒲扇,缓慢地摇来摇去。

  热气似乎凝固成了一团,再大的蒲扇都无法撼动它,我抱怨道:“啊,什么时候下雨啊,最好下几天几夜,下一年也没事,我快热死了。”

  小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如果下一年的话,这里就会变成海洋吧?姐姐!快看,流星!”

  我立马坐起来,恰好看见天边划过一条银白色的尾巴,我问小弟:“看见流星的时候可以许愿,小弟,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姐姐,我的梦想是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保护谁呢?”

  “姐姐。”

  我一时哑然,转过头去,又侧身躺在凉席上了。

  八月初的一天,我们一家人在最后一块玉米地上掰玉米。

  那一天出奇的闷热,尽管有风从山上刮下来,额头上和背上还是不断渗出汗珠,我对小弟说:“你回去吧,太热了。”

  小弟说:“不,我要留下来。”

  于是,我们继续默不作声地进行采摘,直到傍晚时分,母亲温和地告诉我们该回去做晚饭了,我们这才背着玉米回家。

  我家的厨房是一座草屋,靠着一个土坡,搭在地势比较低的地方,土坡的上方有一块狭长的土地,划给了小结巴,前些年他在上面栽了两棵橘子树。

  我和小弟背着玉米回来的时候,小结巴正在打理橘子树下的杂草,那些草被七月的太阳晒得又黄又焦,他把杂草和小树枝拢成一堆,点了火,打算烧成草木灰来肥土。

  远处的天空特别黑,像挂着一块黑布,那块黑布在慢悠悠朝这个山头移过来。

  我卸下背篓,安排小弟在院子里收玉米,自己则急急忙忙走到厨房做晚饭,那时候,还是烧的柴火,用的土灶,火柴点燃了一堆干竹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小小的火焰在土灶里蔓延。

  一般要等火燃得够旺时,才将大铁锅搁在灶上,否则火一下子熄灭了,再去点燃就很麻烦。

  所以趁着这个等待的时间,我转身把碗柜里一块腊肉取出来,放在案板上,接着站在木凳子上,去拿挂在篮子里的大蒜。

  这时候,家里的猫跑进厨房里,蹲在地上,清澈的大眼睛直瞅着我,苦苦哀求,发出焦灼不安的喊叫声,仿佛在说:“哦,主人,你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我突然觉得这个家伙烦死了,所有动物里就数大眼睛的猫最最讨厌,比不上老实巴交的黄狗,还有机灵的母鸡。

  它仿佛是看透了我的想法,觉得指望不上我了,一下子跳到案板上,叼起那块腊肉就跑出厨房了。

  看到这一幕,我脑袋里乱糟糟的,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从木凳子上跳下,径直去追出逃的猫。

  4

  外面的天空已经变得黑咕隆咚的,狂风暴起,将院子里的树吹得东倒西歪,在院子里绕了几圈后,我终于逮住了猫,夺回了腊肉。

  等我疲惫地返回草屋时,推开门的瞬间,我看见一条火蛇从土灶往上窜,咬住了从屋顶掉落下来的一块油布,接着火焰笼罩了整个屋顶,细小的火球簌簌落下,照得我的脸上容光焕发。

  我举着腊肉从草屋里跑出来,大喊着:“着火了,着火了!”

  “啪嗒”一声,我踩着了一个玉米棒子,身体前倾,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挣扎几下,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顾不得摔在一旁的腊肉,敏捷地抓起一个水桶,一瘸一拐地小跑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冲到桶里,“嗒嗒嗒”,那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这才意识到,为时已晚了。

  我提着水桶走回去,草屋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火舌一遍一遍舔舐着茅草,茅草下面的油布被风吹得鼓起,像分娩的孕肚,没关好的木门扑啦啦地扇动着。

  眼里全是红色,我震惊不已,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我爸严肃的脸,一股恐惧涌上来。

  小弟抱着一只脸盆,赶着冲过来,我拦住他,说:“小弟,小弟……”

  “姐,怎么了?”

  “如果爸问起起火的事,我……”

  小弟环顾四周,说:“放心姐,我会保护你的。”

  屋顶开始倾斜,顶上的一角渐渐翘了起来,中间那块突然跌落,开着一个大口子,火更加快活了,挑衅地大笑着,接着横梁终于不堪重负地倒塌了。

  后来,我看见黑色的烟雾忽浓忽淡,我看见人们提着桶进进出出,我看见干裂的嘴巴频频张大。

  我朝后山方向望去,小结巴站在一棵橘子树下,正慌张地踩灭那堆燃烧的杂草。

  天空变黑的同时,几颗雨滴飘落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开始还积极地抱着水桶冲进草屋,但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大雨也来了,起初的燥热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给浇灭了,草房子已经是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和半截木头,救也是白救。

  雨越下越大了,我们来不及收晾晒在院子里的玉米,只能将它们堆成小山,再用大张的塑料薄膜盖起来。

  完成这些以后,我爸拿来一个水桶,沉默地洗掉了脸上和脖子上的黑灰,对于这份安静,我没觉得高兴,反倒隐约感觉有些不安,一向暴脾气的他,现在对待我和小弟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厨房被烧了,没有吃的,住在隔壁的奶奶端来饭菜,我们将就了一顿。

  “你们说,是谁点燃的火?”我爸放下饭碗,大喝一声。

  我和小弟毫无争议地成为了被怀疑的对象,并排跪在一条凳子上,那条凳子是过年杀猪用的,又长又宽,就是硌得膝盖疼。

  “手伸出来。”我爸大吼道,随后一藤条抽到了我的手上。

  面对藤条,我迸发出极弱的求生欲,倔强地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我不信,今晚还能屈打成招了。

  “啪。”手上出现第二道红痕。

  “我今天一定要揪出这个放火的坏分子。”我爸眼里冒出一股怒火,接着又举起藤条冲向了我。

  小弟抬起头,哆哆嗦嗦地喊道:“爸,你别打了,姐一直在院子里翻玉米,是我干的,我饿了,想吃面,点了火,结果烧到了柴堆,火刚燃起来的时候,姐就冲过来救火的。”

  “好,好,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你,出去,在外面站着。”我爸把我推到屋子外面,接着返回去把小弟按在长凳子上,找来一根细小的竹竿,抽打在小弟的屁股上。

  我站在屋子外面,身体紧贴着墙壁,竹竿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我将右脚踩在左脚上,过一会儿,又将左脚踩在右脚上,想尽可能把自己缩进一条石头缝里。

  泪水滚落下来,灼烫了我的皮肤,直到这一刻,我才惊慌不已地意识到我的可耻。我觉得我应该向我爸坦白,以及向小弟道歉,可我没有勇气冲进去,一想到那根藤条和竹竿,便不可避免地惊恐起来。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妈带着奶奶冲进了屋,我也跟着走进去。

  “停下,”我妈喊道,她挡住了竹竿,“娃儿又不是故意的,天气这么热,明天再去割茅草搭起来就好了。”

  “你呀你呀,怎么脾气这么不好。”奶奶把我爸拉到一边。

  “爸,这几天,很多人在山上烧草木灰,可能是火星被风吹过来,落在了茅草屋顶上,点燃了厨房。”我小声解释道。

  “你还扯谎,污蔑别人,说,是不是你干的,让你弟帮你圆谎?”我爸一巴掌扇了过来,我捂着左脸退后两步,感觉一股燥热升起来。

  “你怎么把小孩子想得这么坏?自家的小孩,你心底没数吗?”奶奶走上前,将我护在身后。

  “真的,我看见了,是小结巴在后山烧杂草。”我呜咽着说,眼睛瞅到了一旁的竹竿和藤条,双腿颤抖了一下。

  “行吧,我暂时相信你。”我爸大手一挥,叹口气,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听见我妈的话:“你呀你,心太狠了。”

  我爸说:“你懂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

  我扶着小弟,走回旁边的小屋,他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床。

  我愧疚地说:“小弟,对不起,对不起……”

  小弟摇了摇头,说:“姐姐,我已经挨打了,你再去解释,这顿打不就是白挨了吗?”

  看我没说话,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姐姐,等我们长大了以后,就能走出大山了,到时候,我保护你,再也没人会打你了。”

  蜡烛光影摇曳,照亮了小弟的脸和上半身,他的目光过于明亮了,我转而盯向漆黑的窗户,开口说道:“那就太好了。”

  5

  第二天清晨,我被我爸从床上抓起来,迷迷糊糊地吃完了早饭,撑着雨伞,惶恐不安地跟在他身后,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很快,我们来到一栋二层小楼前,小楼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刻着“村委会”几个字。

  我们走到一个小房间前,我收了雨伞,细心地将上面的雨滴抖落。

  “进来吧。”一个四五十岁的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衣。

  “村长,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爸说。

  “放心吧,我这人一向公正。”村长答道。

  房间里站着几个大人,村长手一挥,他们都坐在了沙发上。

  村长说:“人都到齐了吧,那我们就开始吧。”

  我找了一个角落站着,突然看见了小结巴,他正坐在我对面,我注意到,他一侧肩膀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而两侧坐着我爸和七八个看热闹的人,他们的目光都火辣辣地落在我的身上。

  这是怎么了?这是要审判我么?我一时搞不清状况,咬着嘴唇,怯懦地看向村长。

  “孩子,你别怕,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村长对我讲着打气的话。

  “看到的什么?”我问。

  “就是昨天傍晚,你家草屋起火的事。”

  “这……”

  我爸满脸焦虑,频频看我,又看向小结巴。

  我想,我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双手握成拳头,红着脸说道:“我昨天在晒玉米,看见了火星,从山坡上飘下来,落在了草屋上,等我跑过去救火,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熟悉的邻居也附和道:“我好像也是看到火星了。”

  “火星是从哪里来的呢,孩子?”村长问。

  “就是从小结巴烧的火堆飘下来的。”

  “这里头可能有误会,你觉得呢,孩子?”村主任说。

  “没有误会,我亲眼看到的。”我低声说道。

  “你确定吗?”

  “我确定。”

  “孩子,你能说实话,我很高兴。”村主任咳嗽两声。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小结巴,你赔钱吧。”我爸突然插话。

  这时候,小结巴站了起来,拖着脚朝我走来,我爸伸手挡住了他,小结巴从我爸的肩膀上面望过来,说:“等……等一会儿,你……你再仔……仔细回忆回忆,确……确定是我吗?”他双眼睁圆,注视着我。

  “嗯,是你。”我小声地说。

  一种夹杂着悲伤和愤怒的表情出现在小结巴的脸上,头一次有人这样看我,我感到很痛苦,我的内心有些摇摆,陷入惶恐之中,我觉得我伤害了小结巴。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闹起来,我被他们推推搡搡,快要哭出来了,我拉着爸爸的衣袖,悲伤地说:“爸爸,爸爸,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待了。”

  我爸推开我的手,站在小结巴跟前,颐指气使地质问道:“小结巴,我们一大堆人围在一起,就为了编造一个谎言,真的有必要吗?”

  我爸又伸出指头,指着小结巴的鼻尖,说:“你小子最好七天之内,把钱赔了,三百块钱,不然我跑到你家里闹。”

  村长走上前,说:“他家刚建了房子,没钱,要不少一点?”

  我爸愤恨地说:“三百块就三百块,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当我们走出村委会的大门时,我才发现脸上脖子上全是汗,我撑着雨伞走在滂沱大雨中,真想找个缝隙钻进去,如果有人来揭露我的谎言,我会马上承认错误的。

  6

  这场漫长的雨水,下了整整七天七夜,正午时分,天空却灰暗得像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雨水不停落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看着雨幕,目光黯淡。

  屋子变得湿漉漉的,空气湿滞,玉米慢慢滋生出腐败的酸臭味,我们在屋里烧火,希望空气热起来,玉米再次变得干燥。

  我迟钝地给火盆加上一块又一块木柴,木柴烧光以后,煤炭被扔进火盆里,蒲扇被挥动,火往上冲,浓烈的热气往上涌,潮气却依旧聚集在屋顶。

  在第七天的傍晚,我躺在床上,把在村委会审判的话语咀嚼了一遍又一遍,一个惊雷过后,便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刹那间,大地在震颤,房子在晃动。

  第二天清晨,尽管黑压压的云退到天边,但阴郁的气氛依旧笼罩在头顶,所有物体都是模模糊糊的。

  有几人匆匆从院子前经过,我从他们的话语中得知,昨天一座山头发生了泥石流,有几座房子被冲垮了。

  我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来到了矿区的一个水泥平台上,站在那里,悲悚的一幕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远处的矸子山变成了一团融化的冰淇淋,直接滑向了下边的山村,半截屋顶像巧克力饼干一样点缀在上面,还有一些房屋像积木玩具,摔成了一地的零件。大山就这样拖着一百多米长的黄色尾巴,横冲直撞,像一把扇子一样展开,扫除一切障碍,已经望不见曾经熟悉的山村了。

  我一直往下走,直到看见一条小沟,我跳到里面,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拨来拨去,似乎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扔掉树枝,从黏稠的黄泥里,拔出一只坏掉的钟表,它的指针停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十二,我用力敲打它的头部,它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我的双脚深深地陷进黄泥中,一股泥水静静地从脚边流过,我感到有些无聊,突然,那个坏掉的闹钟响起来,“叮叮叮——”,尖锐的声音冲进我的耳膜,我急不可耐地将它扔到一旁,就像扔掉一只丑陋的癞蛤蟆一样。

  这时,温柔的一阵风使我的心情平复下来,过一会儿,那声音也扭曲,变弱,直至消失,它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我再次将它捡起,擦了擦,揣进兜里。

  救援的挖机赶来了,它的爪子抬起又放下,在掺杂着木头和黑瓦的黄泥中兜兜转转,那些躯体被挖出来时,已经四肢惨白,被工作人员安放在了围着警戒线的一片空地上。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衣着破烂的人扑上去,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哭喊回荡在四周,那种情况下迸发出来的痛苦无人能够抵挡,它在人们的胸腔中穿行而过,坚硬且冷,旁边树上的鸟扑打着翅膀,纷纷往山上飞去,那人是开大车的小结巴,据说昨晚外出走亲戚了,才逃过此劫。

  大伙儿身体僵直,木讷地盯着这个男人,不觉时间的流逝,像一群雕塑,更像一群守卫着这个男人的哨兵。

  “小结巴,节哀顺变……”一个老婆婆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小结巴去亲戚家借钱,才逃过一劫,幸运啊。”另一人又说。

  “怎么这么说,要是他不出去借钱,跟老婆孩子待在一起,也许晚上就能救出她们了,隔壁家都救出来两个人了……”围观的人指了指旁边垮了半边墙壁的房子。

  “唉,别说了,别说了……”老婆婆轻声说道。

  猛地一下,我脑中脆弱的肥皂泡破裂了,里面渗出一股凉气。

  又有几人上前,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依旧跪坐在地上,埋着头,所以并不知道他是否从众人的安慰中获得勇气。

  管理人员将围观的群众赶到警戒线以外,被驱散的人一脸惋惜,接着转移到远处的一处小山坡上,这片山坡视野绝佳,因这段恰当的距离,使得人们与切切实实的死亡之间似乎竖起了一块隐形的屏障,于是,人们脸上又露出满意的神情。

  闹钟还安静地躺在我的衣兜里,我带着这唯一的纪念品回了家,将它高高地摆在一个柜子上,每晚我睡觉时,它都能俯瞰我,警示我。

  天气开始变凉了,泥石流这件事情没人再提起,被大家忘记得差不多了。

  7

  一天,我在村口碰到了小结巴,我吸了口气,走进他的视野里,羞愧地跟着他。

  他面色憔悴,但依旧打起精神问我:“你……你是要搭便车下……下山吗?”

  “不不不,我想说……”

  “说……说什么?”

  我不敢看他,他如果像我爸那样立刻发火怎么办?他如果打我怎么办?我的脑袋乱成一团麻,敷衍了几句就跑掉了,我跑回家,一屁股坐到地上,全身虚脱,依旧没敢戳破那个谎言,我对自己感到鄙夷和不屑。

  后来,小煤窑因为安全问题被关闭了,它像村里的一段因发炎而肿胀的阑尾,被手术切除干净了。

  有个小孩告诉我,矿里的车队被解散了,自从那天以后,小结巴很少说话,变成了一个哑巴。他一个人到工地找活干,干了活,收了钱,再安静孤寂地从人群中走过,回到搭建在废墟上的一座草屋里。

  我尽量不去想飞扬的大火,不去想发生在夏日里的那场泥石流以及小结巴,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谎言在我身上生了根,梦里一阵阵急促的闹钟将我惊醒,我被困在了审判日,我必须坦白。

  我悄悄地从家里跑出来,孤零零一个人走在下山的路上,走向那座草屋。

  草屋的门紧闭着,我敲了几下,没人,于是我在细雨中耐心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腿麻了,两只鞋底也沾满了泥浆,我抱住身旁的一棵树,麻利地爬到了距离最近的一根树杈上,调整了姿势坐下,双腿悬在半空,穿过树叶的雨水轻柔地降落在地上。

  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出现在雾蒙蒙的池塘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小……张叔叔。”我急躁地喊了一嗓子。

  也许是雨水太大的缘故,小结巴抬起斗笠,四处望了望,过一会儿总算看到我了,他冲我喊着:“快进屋,躲一躲。”

  我有些诧异,小结巴竟然说话不结巴了,但没多想,我从树上滑下来,离开避雨的地方,跟着他进了屋子。

  我看看周围,只有简单的火炉,一张灰色的单人床,一只掉漆的柜子,一张桌子和几个木凳子。

  张叔坐在凳子上,将一只水壶放在火炉上,接着打开塑料袋,摊开白色的包装纸,里面装着三个麻饼,他点上了一根蜡烛,这时我才意识到,今天也许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阿珍,小玉,你们在那边还好吗?”他对着摇曳的蜡烛说道。

  我听到这话,脑里的弦瞬间崩断了,时间越久,心底越沉重。

  “你要吃吗?”他关切地盯着我,然后递过来一个麻饼。

  我使劲摇了摇头,突然又点点头,我想,坦白的机会多的是,非要今天说吗,我闭上了嘴,接过麻饼,慢慢咀嚼着。

  可是,那股热火不断啃噬着我的神经,我放下剩下的麻饼,深吸一口气,惴惴不安地说道:“张……张叔,火……火是我放的,我不是……不是故意要污蔑你的……”

  “对不起,张叔……”

  “张叔,原谅我,我当时太害怕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样子比刚进门的时候,显得老了许多,下巴和肩膀都在颤抖。

  他悲怆地站起来,缓慢地把一只手举到空中,我惊醒过来,赶紧缩了一下脖子,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巴掌并没有落在脸上。

  “你能告诉我真相,我很欣慰,但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要你记住,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犯下的错误。”

  张叔谨慎地说出这段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话,羞耻感突然朝我袭来,势不可挡。

  水壶发出嘶嘶的声音,白色的气体挡在我和张叔的中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一刻,束缚在张叔心里的绳索已然解开,而我蜕下一层皮后,背上仍然刻着谎言的印痕。

  “你走吧。”他轻声对着我说。

  这是要告别了。

  我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冲进滂沱大雨中,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背上,风在耳旁吹过,我喘着气往上攀爬,我知道,往后上山的路将会越来越陡,越来越窄。

  可我不能停下,我要一直走,因为我听到了身后传来雨水沸腾炸裂的声音,那是谎言之舌吐出的热空气,灼烫如火。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我”因为很怕暴躁父亲砸东西和打人,面对家庭暴力和隐形的重男轻女思想,“我”会吓得浑身发抖,于是有意无意间撒下一个谎言,从而间接导致小结巴的家庭悲剧

  在童年,正是孩子心理大脑发育的关键阶段,家庭出现问题,加之各种复杂因素影响,会给孩子造成很多不可逆的矛盾心理状态。

  小结巴最后选择不原谅,有时候,对于别人犯下的错误,不原谅也是一种权利

  小弟和小结巴始终保持着天真和善良,而“我”终将背负谎言的印迹,艰难无助地一步一步走出来,从大山深处,从原生家庭中,从儿时的滂沱大雨里。

  希望所有小孩的悲伤能在阳光底下蒸发掉,最后化作一股轻盈的热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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