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一壶茶,围坐在饭桌,听大人们闲话往事。
被遗忘了很久的事情,一直被关在缠身琐事之外,生活得如此匆忙,来不及停下须臾,回过头去看看,它们是不是还在。以为大脑是一个足够大的容器,放得下层层叠叠的记忆,能够等待时光够老,双手够空,笃定地一片片取阅。然而回忆是一只自尊心太强的生物,容不得被轻慢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时光的氤氲让钥匙生出了锈,再不能灵活自如地开启那把自己亲手扣上的锁。于是,想法总是一闪而过,转瞬又被卷进忙碌无暇的节奏里,连记上一笔也来不及,于是,那些人对时光的无力感总能被掩饰得恰到好处。
闲话的主角是外婆的妈妈,本地话里是我的“太太”。小的时候并不没有对这个称呼产生过多少好奇,大人说这样叫,便就一直这样叫了。现在却觉得,这个称呼再妥帖不过了。比起配偶,历经年华的老人确实更当得起这一对“太”字。踟蹰过老得不能更老的年代,旁观了比久更久的世事,终于也随着这些成了往事的一部分。
原来,她曾经是棺材铺老板的女儿,年轻貌美,有过最好的年华。后来亲身经历过战火喧嚣,亲眼见过鬼子的刺刀。
原来,她曾经听说弟弟要去开家面点店,二话不说包好自己陪嫁的首饰,摘下自己手臂上的镯子,眼睛眨都不眨。
原来,她曾经听人说了自己母亲的不是,摞起袖子便大打出手,片刻不犹豫,英姿飒爽。
……
风住尘香,故事泛黄。思念漫太古。
我最早最早的记忆里,她便已经是老人的模样了,鹤发鸡皮,沉静寡言。
她烧菜手艺很好,浓油赤酱,分寸总是拿捏得妥帖。小的时候,我吃饭总是磨磨蹭蹭,一口饭在嘴里总不肯咽下去,一顿饭一喂就是一个钟头。记忆里,她总是皱着眉头,盯着我却也不催促,手捂着饭碗,生怕天凉饭冷。
天气好的时候,她便拖一把竹椅到天井,晒着太阳,也不小寐片刻,或是盯着眼前的空气想她才知道的心事,或是看着我在一边玩闹。草丛里有时会出来吓人的爬虫,她便利索得站起来,果决一脚踩死在地上。小的时候,我少有姑娘家的样子,心野在外面,学会偷偷开门了以后,总想找机会溜出去玩。有一次,被她一把抓个正着,不知道她的手为什么可以劲那么大,怎么都挣脱不了,于是未驯化的暴虐与顽劣便脱缰而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口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背上。她不叫也不松手,任凭血珠子砸在地上。后来,顽皮的时候,每次她给我看那个手背上的疤,我便再不敢做声一下。
在她还走得动的时候,会和小姐妹一道在周末的时候去教堂做礼拜。一次问她,向耶稣到底求的什么,只记得她说,要你懂事听话,读书好。
后来她得了老人会得的病,只能躺在床上。我课业也愈加繁重,只能偶尔去探望。她起先还会絮絮叨叨说很多,好几次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去摸她手臂上皱巴巴的皮,松松夸夸地挂在骨头上,冰冰凉凉,像蛇蜕下来的。后来她的话愈说愈少,有的时候,便只是盯着天花板想着她才知道的心事。只是我每次去的时候,她总不会忘了问我,书读得好不好。
再后来,我忙着准备高考,很久很久都没有去看过她。等回过神的时候,却被告诉说,她在高考前的某一天已经悄然无声地走了,甚至下葬的时候也没有叫我去,生怕乱了我考前的心绪。他们说,那天她一身白衣,雪白的灵柩上有她信奉的十字,安详入土。
而我却错过了这场仪式,没有经历告别的死亡,只剩下空荡荡的悼念,悬浮着,不知皈依何处。她的模样也再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来给心里未成的仪式划一个安慰的休止符。
她的离去,也是一如既往的果决。
年华似水,早被人抽干成了轻飘飘的风月,成了小玛德琳蛋糕的替代品,浸泡在茶水里,也算是对得起了满腔的文青情怀。然而真正的往事确是很沉重很沉重的东西,不容得挽留,追忆也无力。时光像是只得了道的老山龟,兀自笃定向前,你奋力向她奔跑一尺,她已走过一丈。
有些事情终于渐渐能懂了,更多的事情却永远来不及懂。总有那么多匆忙琐事推着你向前走,满目纷繁,不及细看,仓皇间抉择落下,自己却还浑然不觉。不知此时种下的因,是不是能结出那个想要的果。不知现在觉得对的选择,立在十年,二十年以后,是不是还能觉得是对的。怀念总是迟的,只会擦亮你多年以后的眼,却没办法驱逐当下的半分迷茫。记录也只不过是提醒自己的形式主义,一个无声咬在虚无里的齿痕,为了治好很多年以后的失忆症。
我们懂事的速度什么时候能赶得上时光的消逝呢?
某石 2013.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