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早上看到朋友写自己一边游荡一边看书的生活,想起拿着一本地图到处乱走的时光,我也有,而且我记得把这本1978年出版的地图集丢在了湖州。 正回首往事,忽然发现这样的旧文有,找出来,改一改,补一补,就成了。一叨古,天大雨。)
我有一段天堂般的时光,在我小学六年级到初三毕业,在90年代初。许鞍华先生纪录片式地拍萧红的《黄金时代》,她说的“黄金时代”,大概和我说的“天堂”异曲同工,这种天堂感,来自无知、希望和对比。
小学六年级,我儿时最好的玩伴,正坐在地狱望天堂。她的地狱就是一天被八张试卷轰炸,天堂就是我那样的:几乎没有家庭作业,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我当时作为村小里末届的五年级的小学毕业生,六年级就已被编到乡里的初中去了。
我的这些同样幸运的新同学,来自各自然村落,自然村落的意思是村庄散落在水稻田间,我们所在的班级名为初中预备班。既然已经升入了初中,老师们觉得没必要再折腾我们了,作业少得可以忽略不计,每天下午放学时间是两点半,比现在小学一年级学生还早。
在我就读的这所乡级初中的附近,有一间图书室,豪不惭愧地自称:文化站,但也算得上整个乡村的文化中心了。因为我的小学里,所有的校园图书,放不满一个窄窄的书架。当我的好朋友埋首试卷堆,我可以潇洒地每天出入乡文化站这间图书室,想租什么书看就租什么书。所以,后来当我在台北街头发现租书店到处都是时,感觉仿佛就在昨天。当我的儿时好友绞尽脑汁一篇篇准备应试作文大熬鸡汤时,我开始跌跌撞撞地把《红与黑》读后倾吐为语文作业交差。当我的儿时好友为一次次模拟考雀跃沮丧时,我在三言两拍的世情描绘中体会语焉不详处的激动人心。
小学六年级,这一年也是我人生真正意义上阅读的开始。至今记得自己在书架前挑选书,仿佛是人生中第一遭自由意志的运用。总体来说,一开始是言情武侠,琼瑶岑凯伦亦舒尤今梁凤仪与古金梁温等,每本租金每天三角,后来因为这租书租金中最便宜的是古典文学与外国文学,每天1角,老爸发我每个月5块钱零花钱,大多数是贡献在此。
每天早上,我到学校之前,必定先到图书室,还掉头一天借的书,再借出当天要看的书,如果可能在放学前,再去一次,还掉当天借的书。再借一本,放学回家看。如此往复四年,图书室的顾老先生,也许是一位退休老师,也许是一位读过书的孤寡老人,多年后读到作家宁肯的《沉默之门》里13岁少年与看图书馆的老人的情节,非常可惜在每日的交接传递书本,找兑硬币的时候,没有过多了解老人的过去,也许这个图书室也微缩着一个时代的无数光影。
四年后作为区高中的保送生,侥幸逃过中考,白捡来初三最后三四个月的书蠹时光。当我的同学们一遍遍复习炒着冷饭的时候,我又得以逃脱到自由天地去。除了帮班主任写完每份学生评语,每天可以正大光明地泡在学校图书馆,搬书、编码、看书。
年少时候读什么,很容易影响一个人的趣味。第一本是古龙的《绝代双骄》,立马颠覆了从前对好人坏人的二元看法。六年级时捧读胡兰成的《禅师一枝花》,对文字惊艳无比,从此更不以身份经历随意裁判作者立场。
看三毛的时候,以为三毛还活着;看张爱玲的时候,不知道张爱玲还活着。这种迢遥相隔,不曾谋面,无意中却渗透影响着青春举动:当我读高中时,独自把被褥包裹加上一重重皮箱书籍拖回家;当我读大学时,逃掉所有的所谓的哲学课,拿着一本地图集去游走,大概就是对这些书籍的反刍了。当然这里面也有沈从文先生的榜样作用:逃学(《我读一本小书的同时读一本大书》)。
看书的时候,作者是谁,无关紧要。因为无知,也就不存在权威。我看周公解梦的同时,也啃弗洛伊德的各种。记得《梦的解析》我看过好几遍,里面的彩图,比生理卫生课要精彩多了。越过弗洛伊德,一条路走到尼采叔本华那里去,一条路走到心理分析去,不知不觉心领神会了一门“从笔记看性格”的“绝学”,大学伊始到一个女生宿舍去窜门,帮整个宿舍的女同学,从笔记看恋爱史、性格、爱情走向,神神叨叨的旁门左道,点燃了陌生空气里的火焰,给我带来明星般的体验。去年给跟先生的一个英国朋友吃饭,席间用很破的英语,最初有说没说聊英国文学,忽然我们热聊起来,因为我的“绝学”:我给他看手相,猜他的经历,引得他连连点头。第一次见面,他认为我把他女儿的丈夫的性格也完全猜中了。所以,一个劲地要我预测他的职业走向。要问本吉普赛女郎的师承,大概这就是歪打正着的“童子功”了。
没有人推荐,也不会想到找老师点拨,就这样无师自通地开始串串烧,后来读到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牵连不断地拔起来”,用来形容那些看书找书的经过,也很恰当。
除了读书,还有健身。首先是走路的锻炼,为陪怕学骑车的好友,相与步行,从学校到家里单趟要走二小时。如此每日早(五点半出发)晚,脚底板实在考验,高中体育课需要才买了回力牌球鞋穿。但确实变得健步如飞,走再多的路,也觉得不在话下。
本来我已经学会骑自行车,但是为了这个不会骑自行车的小伙伴,我学会了骑车带人。乡间石子路,路上最气派的车无非拖拉机。我个子小,她底盘大,所以,前车手把笼头,总要翘起,但是这样的骑车带人的日子也持续不了多少,一年后,因为家境,她还是辍学,去服装厂打工了。
早上兴环校跑。并没有老师监督,好像一切自然而然。我初中每早上学出门大多是五点半,近一小时骑车,素不爱带伞也与此有关,也不喜戴手套,遇冬迎风,满手馒头。放学又专门每天兴冲冲“找一条不同路”骑回。长大后,喜欢独自旅行,开辟陌生疆域的兴奋感,与此如出一辙。
骑车到校后,放下车,用饭盒淘米蒸好饭之后,就去环校晨跑。如此四年,个子没长多少,但体育课时女生要考八百米跑步,却不在话下,终经得起高中各种摧残。
既然放学早,六年级下午二点半,初一后下午三点半,这大段的黄昏挥洒在放学路上。乡村,连拖拉机也少见,少年们放手在砂石路上进行自行车赛,不知谁发明了骑慢车比赛,越慢越好,脚先落地者输。常见各家廿八寸老式自行车,慢如蜗牛,凝固半晌,悬系在路当中一般,上有得意囝囡。逐渐练就水平,常弃机耕路,选田塍,技高者打头,一一衔尾,远观,几乎不动,宛若多年后在《黑客帝国》中见到的基努里维斯的子弹时间。
骑车和跑步,这些运动毕竟单调,不足以满足少年的好动和英雄梦。读一撂古金梁温武侠后,萌生拜师学武的念头,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到市里找到了武术会长。每周进城一次去学少林基本功,再慢慢地学太极拳。后来在大学里一直修完太极剑为止。如今招数已忘,但是,八十岁的老先生,第一堂课就教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循循善诱,至今记得。习武让人自信,我从来没有觉得女生习武有什么另类,后来读到波伏娃的《第二性》,后来在大学里选修足球,更没拿性别自我凝视(gaze)和束缚了。
作业少,考试少,四年印象里有三年半几乎没有一道来自课外辅导练习题(除初三见几个男生添一本课外习题书),午休时间很长,有些老师下棋,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优雅的国际象棋和桥牌。老早做完作业,女生必围观男生打球,操场泥灰大,但都乐在其中。
当然游戏机在乡镇兴起,男同学被纵横捭闾的激情俘虏的同时,我的女同学被爱情俘虏,要嫁人退学。很多个午间,我陪敬业的代班主任去游戏厅抓男生,去女同学家苦口婆心地劝返校。
放学早,几乎个个不带作业回家做,一因作业少校内已毕,二是回家另有业。农民孩子,放学后做回小农。农忙时,除参与种地割稻,我承包晒收所有谷物,家中养兔猪,参与晚饭烧洗,小学时老妈已定规矩训练:一点灯,则作业止。平时必去旱田料理,桔林,玉米地,蕃茄垄,芹菜等,每季不同。勤快的母亲,从我小学起,还加割莽草,担回,晒干,再挑去,卖给收购站,当牛饲料,干草每斤三分钱,就这样为我赚回一辆近二百元的自行车,替掉笨重的老爸的廿八寸永久。我自然是心甘情愿地一起稼穑。无数个黄昏,在河畔自留地里,见弯柳、屋顶,皆缓缓憩眠于水波的余晖灯影中,当时读《巴黎圣母院》,以为其中夜临圣母院,恰如此氛围。
我家水田,几乎是我和老妈二人插完稻秧。这很平常。本地近海,有些兼渔民,女主修网,需心定眼细,男主推䊹,需刚锐猛力,二者间,活仍繁碎,所以,有些男生放学后,常先担此间杂碎,几乎当一壮劳力使用,女生绝对吃不消,但,翌日,他又是打篮球、轧慢车中的一员。
学校也有农业劳作课。进初中第一课就是。百来号新生,全在操场上抛着,拔草。一白净高个女生给我算命,诌一联词,像模像样的对子。沙泥稗草间,顿生天地洪荒,悠悠渺渺的气氛。我默记着,放学回家后,马上写进日记。
学校每学期必有庄稼课。五六月份某天,全校学生,涌去河对岸,收毛豆,像蜜蜂出箱。豆秸用力拔出,掸落泥,搬回操场,席地而坐,全体摘豆。而后,食堂煮之,以为午餐。剩下的厚厚的碧青色豆秸,堆满了食堂灶披间。等太阳火辣,晒个酥脆,当柴火烧。午间,每个人拿着铝饭盒,只管盛,白吃,放开吃,饭菜都是它。
印象深的还有烹饪赛,最后入选去区里比赛的是三男生。学校唯一的普通话与方言一样好的劳技老师训练他们,练刀工切胡萝卜,烧糖醋排骨,十五年后同学聚会,大家津津乐道的也有这个比赛,如今什么十二道锋味之类美食节目热闹,其实当年我们老早玩过。也是这个劳技课老师,上课必闲扯,最后五分钟才提本课要完成的手工作业,比如木制飞机,小电动机。上课她未讲做法,真不知课后我们是怎么做出来的。
一次,手工作业是制作一把铁丝餐勺。她先描述要这铁丝扎的网勺,说形似涮羊肉勺,遂讲一节课北方涮羊肉(当时闻所未闻)。敢于如此荡漾开去,以几乎一节课南北饮食文化逸闻趣事来配这一把小勺子,如今想来,也让我佩服极了。当时我们总觉她讲的外县市的亲戚故事、各地民俗,宛若开了一小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户。后来学校兴趣活动小组,我选她的演讲口才,就冲她传递外界新闻,在电脑还没有普及的95年之前,外面的世界,就这样栖息在她的课堂里。
当然,我们乡村初中,也有很洋气的课程:英语课。
我们六年级就有英语课了,老师是上海知青,至今感谢她的漂亮口音。虽然,她的英语课,几乎总是两部分组成,先轮流背诵课文,然后就是默写单词,以此循环。英国人美国人的日子,原来过得如此乏味。
语文课却很新鲜。六年级时,学校拨了政治老师来上语文课,遇到和历史有关的课文,老师就很来劲。比如,当时有篇课文《开国大典》,老师侃侃而谈,我现在知道,这是和政治老师的专业有关了,他自然是千里马遇伯乐一般高兴。在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语文课是如此与众不同。再后来音乐老师来兼语文课,又有新发现:原来语文课真的不一定要像语文课。至于具体内容,真的毫无印象了。当期末音乐考试时,老师能知道我们谁是谁,被知道名字的人,像获了大奖一样开心。再后来,终于来了一个语文老师,正宗的宁大中文系毕业的,我才懂得真正的语文课也是按照两部分来上:先是老师朗读全文,剩下时间,就是讨论怎么分段中渡过——云里雾里地,热热闹闹地,莫衷一是地——结束了,三年如此。
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那些英语课语文课,就像萝卜上的雨滴,就像并不妨碍我仰望阳光,反而增添了看书那头的乐趣,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你还可以到哪里去找这样真有生活的中学校园生活呢?
如果可能,我可以不要少年朦胧的情愫,不要青春亮昼的大学时光,不期待跌宕自喜的中年岁月,不遥想澹然旷远的老年,我愿意一直重复那四年的校园生活:我愿意一直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一天天地呆下去;吃完自己蒸的饭,洗完碗,看泥沙结实的操场上奔跑打篮球的男生;早上对着橘子树,慢慢地意会太极拳里的下压的两只球,傍晚蹲马步,一地汗珠;飞快地跑进文化站图书室的门,从老先生手里,接过下一本自己挑的书,永不毕业。
2013-6-9初稿
2015-6-2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