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的妈祖庙

鹿仔港坐落于台湾中部西海岸,傍山,风景好像一张题着诗词的墨画,山色水影,相宜相映,迎着台湾海峡吹来的咸湿海风,注视低纬投射的脉脉阳光。和暖的空气,温吞的时光,让这里成为了很多人理想的出世之所。

鹿仔港最大的特点是他淳朴的落后,在这个镇子的有些地方,时间仿佛停留在上个世纪,透着朦胧的古早味。和复古不同,鹿仔港,是一个没有霓虹灯的地方,是一个没有灯红酒绿的地方。在这里,光明来自星空,蜡烛和妈祖。烛火和信仰,点亮了无数的黑暗。

鹿仔港的每一样东西都上了年纪,又像这个小镇,干净简陋,但也有一种闲适的紧凑,因为在这里时间总是慢的,在这里人们总是安详的,在静止般的时间中,不温不火的生长。

她初来乍到,还是个年轻的姑娘,穿着鹿仔港少见的旗袍,拎着发亮时髦的挎包,发型也是台北的报纸上才能看到的模样。一种独特的风韵在她身上体现的通透,让人亲切,使人敬畏。来鹿仔港之后,她偶尔一个人出现,换个散乱的发型,穿身普通的布衣,素面朝天,长发盈空,还是让鹿仔港的男人们啧啧称奇,让鹿仔港整天帮着丈夫打鱼晒网的女人们自愧不如。可她就像一朵莲花,轻流,浮动。

鹿山是鹿仔港背靠的那座小山,有鹿仔港最大的妈祖庙,它很久之前就建在那里,慈眉善目的妈祖栩栩如生,看着人们生息,看着人们敬香,又目送人们离去。在妈祖的眼中,有人间疾苦,有万家喜乐,还有波光粼粼的洋面。

她就住在山里,妈祖的膝边,简陋的木屋小院,被缠绕着玫瑰花枝蔓的门墙篱笆簇拥着。山下的人们喜欢在去妈祖庙祭拜的时候看看这座宅子上红黄琉璃瓦上阳光泛起的金边,喜欢闻闻从篱笆里露出头来的玫瑰。花香,好像是她行走人间的痕迹。

在小镇最热闹的早集晚集,人们偶尔会看见她的身影,从带着雾气和霞光的山上袅娜地走下来。

那时候她好像山中神女下凡,倩影在鹿仔港人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一种美好的和这个古老的小镇,和整个自然都完美融合的气质。

......

时间很快也很短,仿佛鹿仔港的人们才从昨晚的睡梦中醒来,这里的日子就已经过去了十数年。

在这里,除了身体和脸颊上岁月的痕迹,她还是穿着简单的衣服,偶尔出现在霞光中,山雾中,在老集市上买些带着露水的鲜蔬。

这么多年来,她的故事飞遍了鹿仔港,众说纷纭中她的身份也带上了神秘的色彩,有人说她是名门之后,疲倦于与兄长们争权夺利,便决意离开。也有人说她是一个风尘女子,在灰色的台北失去了希望,才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为余生寻找一片净土。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可她却将这些片段当作云烟,只是袅袅婷婷的在鹿仔港一闪而过,没有多少人和她说上话,没有什么人真的了解她,一切臆测她都没有解释。只有时光在鹿仔港越走越快。

时代的脚步没有停顿,人类的脚步也没有彳亍,听说台北最高的大楼已经有一百多层了,渔船已经能够到最远的大洋补起鱼来,不再惧怕风浪。讯息传递到鹿仔港的时候,鹿仔港淳朴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盛况。

那一天,好多辆豪华的轿车开进鹿仔港小镇,县长谄媚的陪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走在鹿仔港的小巷上,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拿着工具站在鹿山上,测绘着什么,一众人经过妈祖庙时,对它指指点点却没有人进去参拜,仿佛说着改建之类的话。

鹿仔港人虽然淳朴但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县长走后,整个鹿仔港都震动了起来,大街小巷里传着鹿仔港要被拆迁的消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鹿仔港人在这个时刻,起了争执,许多年轻人厌倦了打渔的生活,想要拿到拆迁款以后到发达的地方做点事业,而很多老一辈的人都在感叹自己将成为无根的落叶,在年老的时候还要承受失去家乡的痛苦。

那段日子,鹿仔港的空气中仿佛飘散着火药,随时会被点燃。这个平凡的小镇,充满了喧嚣,妈祖庙的香火都在这些天断了好几次,没有绵绵的人流去给它续上。

整个鹿仔港都陷在浮躁的海洋当中,男人不出门打渔,女人也不准备家事,到处都是为县里发下的文件苦恼的人们,抽着旱烟的男人坐在门口,磕着烟枪,面红耳赤的和想出门闯荡的孩子争吵,女人在一边抽泣,也劝不住架。集市上稀稀拉拉的人们没什么干劲,天还没黑就急着收摊回家。

她和妈祖一起站在山腰上俯视整个鹿仔港,若有所思的想,只有太阳在她头顶转过,直到一天过去。

那是一个闷热的早晨,远处传来隆隆发动机声和车轮声,腾着滚滚的尘埃,各种工程车载着顶着安全帽的工人,开进了鹿仔港。

小镇为数不多的村民聚在镇长身后,看县长的肚子率先从豪车里出来,然后是他面目可憎的脸,脸上的横肉都拧在一起,笑得很难看,他满意的接过镇长手里签了居民们名字的文件,翻了翻,拍了拍镇长的肩,递给身后的秘书。

工程车隆隆的启动,尘土开始弥漫在这个海边小镇,近海的海风里染上了尘埃。大地在重型机械的压迫下发出一阵阵呻吟。

镇子里的人们,被安排在不远处的临时住所,和他们简单的行李一起失去了回去的地方和理由,推土机隆隆的压过,这里生意最好的香火店成为一片瓦砾、木屑,石板街和渔船码头被拆掉,泥土光秃秃的暴露在阳光下,海水都泛起了灰色。

看着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小家,曾经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小家,被轻易地破坏,曾经天天走过的青石板路被刨起。这些天哭肿了眼睛的女人们又开始抽泣,男人们搂着她们,不住的安慰,可自己的眼眶也止不住的红。

当整个鹿仔港被夷为平地,就像遭遇了最重大的地震,只有废墟成堆成堆的累积。只有人们最后的希望,鹿山上的妈祖庙,还立在那里,迎着海洋吹来的和风,立在被尘埃折射的不真实的阳光里。

这一天,从轰鸣声中醒来的人们,惊讶的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巨大的机械已经出现在了山顶,黄色的金属机身和绿油油的树林冲突的扎眼。

但也是这一天,危在旦夕的妈祖庙,依然迎来了火烧云和星辰,除了庙前的空地上多了几台机械,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连香炉上的烟都如往常笔直的飘起。

平静。


第二天,人们又发现那些机械重新出现在地上,隆隆的搬运着废墟,清理着街道,而妈祖庙还是静静的伫立在树林中间,伫立在深邃的大海面前,原原本本的保留着一砖一瓦。

人们终于想起了山上的她,她没有和大家一起搬出来,或者说从这个镇子浮躁起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

大家经不住的猜疑,是不是神秘的她保住了妈祖庙,让鹿仔港的信仰能够继续伫立下去。

终于有好事人去探访她山上的住所,发现已经没有她的身影,只有琉璃瓦还是泛着好看的颜色。这里,仿佛是整个鹿仔港唯一的一片清净之所。

打开房门的人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屋子里到处都是鹿仔港,黑白的鹿仔港,铅笔的鹿仔港,彩色的鹿仔港,还有很多鹿仔港的人们,笑着的,打闹着的。

最后,桌上,摆放着,破碎的鹿仔港和哭着的人们。

照片、素描带着这个消息传到山下,人们久久的立着,翻看着这些东西,所有人哭的泣不成声,但是鹿仔港再也回不来了。

渐渐的,鹿侨开始在他们不熟悉的文明里徘徊,离开了曾经的小日子,有的人逐渐富裕,有的人依旧贫穷,但是,所有人都失去了他们的家,所有人都知道了台北不是他们想象的黄金街道,都市里没有当初他们的梦想。

利益下的人们,看到了未来。演进中的世界,变得平凡没有特点。

生活在不断前进的时光里,很少有人能够坚持自己节奏和生活,能力不足,意志不足,失去的仅仅只是一个归宿吗?

这些年,鹿仔港的妈祖庙迎来了很多归客,他们站在陌生而又熟悉的石阶上,俯视山下,辨识着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再一次的,哭的泣不成声。

土地还是故乡的土地,但是人却成了异乡人。

妈祖站在天空中,看着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看着一方净土化成乌有。

是她买下了妈祖庙,但是她也消失了,她只是告诉鹿仔港的人们,她对这里爱的深沉。

她把鹿仔港最后的归宿留下,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故乡不是一块土地,而是一种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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