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是山里的姑娘。
那山像是很僻远的样子,阿南长这么大,只见过她的师父,还有从遥远林间穿过的绿色火车。
初春的时候山里的野草扑扑簌簌地长起来,浸在小溪氤氲的湿气里,然后是白瓣黄蕊的橘花密密匝匝地开着,顶上是春蓝色的天空。夏天有红石榴花,响亮的金色阳光打在林子里,叶子也吵吵嚷嚷的。接着有秋日金色的银杏和雪白的云,冬天是满山瑞雪,晚风吹来的时候,能听见沙沙的声响。
阿南记得,自己在这里住了十年。她记忆的始端,是她穿了小红袄,坐在师父的腿上看他画画。师父那时还满头花发,现在已经是长了长白胡子满脸褶皱的老爷爷了。十年再往前,阿南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师父只是讲,那年晚春的时节,他在山间蜿蜒流过的溪水边看见她沉沉睡着,原想交还她家人,却无人来寻,就作徒弟收下了。
师父画画,用毛笔润墨渲染出层层山水。他在十年里四处走,把山里的景致走遍了也画遍了。阿南想,若真有一天无处可画,师父会不会带她乘了绿皮火车出山去。因为听师父说,那火车是可以到极远的地方去的。她有时候提起,师父像是有一点伤心的样子,然后总是说,山里的景致是怎么也不可能画得完的。
师父的画很怪,一大张纸里只有一点墨色染的山峦,其余是大片的空白。但是阿南无端地觉得很美,像是清晨带着果香的风吹在心上。师父说是师父,其实并不如何认真地教她。小时候让她握笔临摹,她很快玩厌了,再也坐不住。师父也不怪她,由着她在山里晒太阳打瞌睡,采来五颜六色的一大捧野花。有的时候吃一颗石榴,又用草扎的篮子盛红色的果子回去。师父说那不能吃,就碾了汁来做颜色。后来她懂得了自然的一切,知道哪一年橘子树要遇上丰收,什么时候好让稻谷下种,哪一种是能吃的蘑菇,春天布谷什么时候会叫,夏天是不是要下骤雨,秋天如何挖脆的芦根,冬天怎样搭出雪人。
阿南有时候翻师父的大柜子,最最下面压了几张硬的纸,上面用厚重浓黑的墨不知道写了什么。阿南不会念书,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师父有一次发现她看那几张纸,立刻夺走收起来,然后转身走了。他什么也没说,可是阿南觉得害怕,她没见过师父这样的神情,像是悲哀,又像是愤恨。
师父待阿南很好,却不教她念书。无论如何央求,师父只是不肯。他又常常空空地看着远山黛色,说阿南大概和自己是一样的命,又说要是自己从不识字便好。阿南不明白要问,师父却从不答,只是再望一会儿,然后走开。
关于师父,关于自己失掉的幼时记忆,阿南有好多的问题,可是无从解答。她有时想要偷偷走到绿色火车那里,可是林子很远很远。晚风吹起来的时候,沉沉的暮色落在山间,天上还没有月亮。她总是害怕,然后赶快跑回到师父那里去。她要师父带她走,师父不肯。师父说,外面的人很坏。她有一点怀疑,但是怎么办呢?她还太小,小到不能够一个人走出茫茫大山。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对阿南来说都是空白的。像是她的记忆,师父的秘密,还有外面的世界。她觉得自己拥有一幅师父那样的画,无限的留白里有一座属于她的小山。或许有一天,等她长得足够大,足够有力量,她会一个人慢慢填满这些空白。她会乘绿色火车,会走出草地,走出小溪和树林,会看见明亮的平原和深邃的海洋,她会去寻找,找她自己的故事。
但是此时此刻,十几岁的阿南坐在落满山风的崎岖岩石上,手里有月色和鲜花。她觉得很好,因为她拥有了一座山,还有一个世界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