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上海,我第一次有机会随领导接待外国客户,第一次踏进日本料理店,得知我素来滴酒不沾,日本客人建议我尝一杯低度的青梅酒,他笑着说,青梅煮酒论英雄,还是你们中国的曹操传下来的。见我一脸茫然,领导马上帮我解围说,女孩子一般不看《三国》的。
我低头不语,我当然知道煮酒论英雄的典故,偏巧我没留意煮的是青梅。青梅酒送了上来,我抿了一口,加过冰块的酒水,少了烈酒的灼热,有轻微的甜蜜,若有若无的果酸和果香次第在唇齿间展开。领导用交叉的十指托着下巴,轻声对我说,莫轻视,莫贪杯。
出于礼节,我表现得很矜持,日本料理的初体验是饿着肚子回家,但是青梅酒开启了我的时光之旅,每次去吃日本料理,青梅酒成了我的首选。
那时,出国怎么都轮不到我这个黄毛丫头,资深职员大包小包带回来玲琅满目的日本货,科室里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我一个新人,跟谁都没熟到去让别人带货,我扑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忙碌,假装不在场,等到科室复归平静,老科长悄无声息地走来,将一瓶梅酒杵在我桌上,“这是他们孝敬我的,你收好回家慢慢喝。”
老科长身材高挑,皮肤黑沉,满脸皱褶像刀刻般印在清瘦的脸庞,他是公司元老,颇有权威,平日里不苟言笑,我几乎不敢与他对视。我国丝绸产品成百上千,有本绿色硬皮封面的技术手册,分门别类记载着每个产品的品名、代码、成分、门幅、克重和织造工艺等,老科长会冷不丁地抽问我某些产品的技术参数,也会随手拿起一册样品,翻到其中几样织物,让我辨别是什么种类,是什么工艺,是什么等级,甚至要我凭手感去判断姆米数是否达标,再用姆米表去检验我的判断差了有多远,不消多说,他的气场把我从头到脚射穿,我一度希望他天天出差,我怕见到那张严肃的脸。
老科长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无论我怎么提早,当我转动门锁的球形柄,保险是打开的,我就知道他已经来了,他稳稳地坐在办公桌后,紫砂杯腾起袅袅白烟,全幅打开的报纸遮住了他的上半身,我恭恭敬敬道一声,科长早,他有时会抖一抖报纸,露出半张脸看看我,更多的时候,他动也不动,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字,便是作答了。
我的青涩期如同青梅酒一样,在默默无闻中静静地变化,我背熟了全部的外销品种,我可以凭肉眼和手感辨识是名厂出品还是仿冒品,同一家工厂送检的样品与量产的产品,在用料和色泽上有轻微差异,都有被我拒收的风险。以至于常常有人打电话向科长抱怨,合作了十几年的好伙伴,还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科员为难。世间喧嚣与我无关,旋开瓶盖,一股甘洌入喉,一鸣惊人来得一点也不意外。
每年五月,是青梅的采摘期,七成熟的梅子最适合酿青梅酒。家中放一坛自酿的梅酒,岁月因期待而变得晃漾,随着酒色越来越美丽,等待已成故事,与岁月谈笑风生。
“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品味从青涩蜕变到成熟,惟有一杯不同一杯的青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