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名
是个酿酒的,
在蜀山脚下的盘云村里,和两个学徒经营一个小酒铺,专门酿桂花酒。不是我吹,我酿的桂花酒,天下一绝。最开始,只有读书的秀才最好我这口,每次光顾必打上二两,喝一次酒就在店里呆上一天,吟诗作对,醉梦死生。一日,秀才喝大了,提手一挥,在我那刚漆好的白墙上挥毫泼墨,写了“无名桂花酒”五个大字。从此我小小店铺也算有了牌匾了。村里人大多觉得桂花酒太香太文雅,不是农民喝的,因此来打酒的不是过路的旅人,就是匠人书生。酒香不怕巷子深,我的“无名桂花酒”竟然在十里八乡传出了响当当的佳酿名声,我的客人也越来越多。我开始头疼。其实我根本不怕我的酒卖不出去,相反,倒怕生意太好。因为,酿酒的桂花可是“特供”的,每年只有那么多,若生意太好,酒就不够了。
伙计和我商量了“限购”的事,限制来的人,每人只能打二两,结果过了一个月,物以稀为贵,客人反倒增多了五倍。
没办法,我们只能每天限卖3斤酒。但饶是如此,桂花也渐渐不够用了。我便不得不提早去捯饬原料——那些“特供”的桂花。
我跟看店的两个学徒交代好了,说我要出外寻桂花。小徒弟巴巴地看着我,有点六神无主。
他们最近是被疯狂的顾客吓坏了,小徒弟对我说:“最近王员外都来订酒,如此,王员外来了,李县令也会来。这一个个官,哪个都惹不起,到时候酒不够了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看到了在桌上醉倒的秀才,我捅捅秀才,他一脸醉意朦胧
伙计递给他笔墨,他又刷刷刷刷在墙上那么一挥,补了后半句
“无名桂花酒,只卖无名辈。”
如此,到午夜月明时分,我便身着青布麻衣,脚穿麻绳履鞋,趁着皎洁的月光,登上山顶去寻桂花。
夜晚虽有明月,但在树丛高耸的山间,还是伸手不见五指。夜晚的山,不是山,是山神。此时我明白,一阵风起,我蹲下身,拉出戴在身上的石头项链,头碰地,项链上的石头也碰到土地,如此双掌合十,心中充满对山神的敬畏,请求山神指路,如此三次。风在我耳边呼啸,草在我脸上轻拂。我感受到山间的暴戾之气渐渐平息,于是直起身来,看到山间树丛中闪起点点微光,是萤火虫,山神派萤火虫给我指路了。
我跟随着萤火虫,来到山顶。月亮正当空,就在山顶的正上方。我摘下胸口的石头,扔到地上,又行了三叩拜。叩拜礼毕,石头钻进土地,漏出石头大小的小黑洞,没有比蚂蚁洞大多少。我从背篓里拿出小铲子,开始顺着这小洞向四周挖。刚刚挖了二尺,这洞口豁然扩大,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这通道黑漆漆,深不见底。仿佛通向地心深处,就是把人吸了过去,也再也别想出来。
我坐在着通道边上,等着良辰到来。山顶的风景很好,风很大,视野开阔而夜色静谧。天上的云很淡,在深蓝色的天空中,被月光照得好像是淡淡的薄纱,恍惚还以为是仙女丢了衣裳。星空繁盛,能隐约看到银河。银河真的很美,就是多到数不清的星星组成的一道光河,你站在银河下面,看着那距离自己似远若近的星星,就知道,人活着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事情了。我看着银河,好像看到整个宇宙,可是又觉得伤感,当你看到浩大,你会因为自己是一粒尘埃而觉得伤感,不是简单的悲伤,而是一种怅然若失。你知道自己在这天地间并不算什么,既然什么都不算,你所计较的那些事,也都算不得什么,可是,你不是还是会计较。还是会想,没有桂花了,要去讨桂花,没有酒了,要去酿酒。
正想到这,月光照到通道中央,仍旧是深不见底啊,然而借着月光的直射,我看到通道中有一个小小的反光,是我的石头项链,于是我纵身跳下去。
我并不是在坠落,而是在飘浮。我的石头项链也是在漂浮着,我抓住它,重新戴在脖子上。我所跳下来的地方并不一个通道,而是一个黑漆漆的空间。里面充满了许多巨大的霓虹色的虫子,还有闪着金光的龙,有闪着银光的凤,只不过,这些东西都不是实物,而是像烟花一样,就是个由光组成的剪影。因此有荧绿色的巨大蜈蚣,也有金黄色的巨大鲤鱼,他们每一个都比我大数十倍,有的张口,还把我吞进肚子里。进它们的肚子里是好玩的,就像被闪电晃了一下,眼前一花,然后你就看它们穿过你的身体又游向远方了。
我就这么漂浮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点萤火虫。这是属于人间活物的光,跟这个奇异空间中的怪力乱神课可不同,是一闪一灭,一灭又一闪的,不定而有随时熄灭的危险。不像这里其他的神物,那般永恒不灭,自由。我顺着萤火虫的指引向前游去,渐渐的,我离开了那群霓虹色的神物,重新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通道中。当我感到自己并不是在飘浮的时候,是我的脸碰到了如坚冰般的镜面。
萤火虫依旧在我的头顶,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这是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通道,平缓,冰冷,寒气透骨。每一个镜面都是用坚冰打磨出来的,那上面映照出我有些发福的脸。
萤火虫继续向前指引,我跟着往前走。渐渐通道内有了一束光,但是越来越狭窄。我不得不趴下来,忽然,坑道变得极其陡峭,我无法保持平衡,竟然顺着通道向下滑。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越滑越快,而脚下的光点也越来越大,终于,砰的一声,我落在了地上。
我眼前一片白茫茫,可能是脑袋被砸晕了,也可能是……
“你怎么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我支起身子,看到对面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正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我
“桂花不够用了”
“怎么年中就不够了?”
“人的胃口越来越大呗”
“那你也不能惯着他们”那风度翩翩的小白脸走到我面前,一把拉我起来。这是我的哥哥,吴刚。是的,你没有听错,这就是被炎帝伯陵罚在月宫伐桂树的吴刚。
民间画像展示吴刚是个有连鬓胡子,长满胸毛和健壮肌肉的八尺壮汉,这都是民间对于我哥哥的误解,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是个阴柔入骨的娘娘腔,在月宫又不用日晒风吹,还天天有酒有肉有蟠桃,早就养得一身细皮嫩肉,潘安容貌了。
他引我到长条桌案前坐下,给我沏了一杯茶,扔给我一个蟠桃。
“嫂子呢?”
吴刚做出沉思状,然后问出了一个让我喷茶的问题:“你说的……是哪个嫂子?”
“除了嫦娥,还有谁?”
“最近无聊,玉兔也来一起玩了。结果他是个不男不女,所以我们就按照需要的让他变性别嘛。现在玉兔是女的,应该是二嫂,所以你问的是哪个嫂子”
“咳咳咳”我被呛得没缓过来,脸色通红
面前的吴刚老哥还一脸无辜:“人间不是比我们开放嘛!三妻四妾的,你在人间当男人多享福,我听说你们还有什么妓院?就是专门供……”
我白了吴刚一眼,“你听谁说的?”
“玉兔啊”
吴刚冲我坏笑了一下,他现在呈现出一种“不论人畜都想上”的状态。我看到他冲动的眼神,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划清界限。
“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必须取完桂花,快点回去。”
吴刚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他的眼神是有些落寞,然而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等我再看他时候,他已经又变得调笑和放荡。
“你带桂花酒来了吗?”
“带了”
我从小背篓里,拿出陈酿的桂花酒,因为穿越了时空隧道,这酒更是经年的沉香。我刚要拆封,吴刚制止了我,他用仙力托一只黄鸟飞出,召唤出月宫另一边的嫦娥和玉兔。
不一会儿,伴着七彩祥云,嫦娥和玉兔就驾临到我身前了。嫦娥肤白如雪,头发纷乱,脸上带着刚刚行完房的丝丝红晕和慵懒,而玉兔则化为一位貌极妖媚的男人,穿着美丽华服,扶着身若轻羽的嫦娥。嫦娥眼光迷离,看看我,吃吃地笑,宛若没有了神志。
我看嫦娥的样子有异,她似乎看着我但似乎又没看着我,似乎明白这世间这人,又似乎全然不知,仿佛在另个空间。
“嫦娥她是怎么了?”我问
“最近,玉兔发明了一种新药,服之可做梦七日,这七日的梦境或惊悚或甜美,跌宕起伏,真真切切,就如同人真的活过了一辈子。她这是刚服了药,在做梦呢。”
伴随着吴刚的说话,嫦娥忽然开始在月宫中翩翩起舞,冷袖舞动广寒宫,那般投入。不知做着什么梦境,之间嫦娥越舞越快,越舞越疯狂,在她周身都卷起一阵阵旋风,广寒宫地面的冰渣都随着她的舞动被带出了暴风雪。霎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暴风雪狂虐地袭来,幸亏有玉兔和吴刚用法力屏障抵挡,否则,半个月宫都被嫦娥这疯狂的一舞而被白雪淹没了半边。
吴刚护住我带来的桂花酒,玉兔化作温柔的裘皮大衣环住我,玉兔用法力造出了一个透明的球,将我们三人罩在其中,外面风雪满天,看不清嫦娥到底在何处。
吴刚打开桂花酒,一阵熟悉的桂花香传来。
吴刚:“本来叫你们来就是想让 你们尝尝吴名的桂花酒。可惜嫦娥是没这个口福。”
玉兔呵呵笑了下,冲吴刚抛了个媚眼,我看得浑身不自在。
玉兔看着我,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桂花不够了”
“哎,你现在连个老婆都没讨得,还为天下苍生担心什么?”玉兔呛我一句
“老婆是随缘,可是做桂花酒,是我的本分。”
“真羡慕你们人生有尽头。以前我也觉得捣药是我的本分。”
“阿呸!”吴刚喝了一口酒,忽然骂道“玉兔,谁不知道你是王母派来监视嫦娥的,你本是山中猛兽,因喜欢嫦娥所以伤了后羿,嫦娥为后裔偷药才会被贬月宫,你为了接近嫦娥又攀上王母娘娘的贼船,也求王母让你过来捣药,你哪里为了捣药,就是为了嫦娥!”
玉兔听了吴刚这么一说,也不生气,反嘴道“我是这样,你骂我是小人,可你也不是个窝囊废吗?自己老婆被伯陵睡了,还生了三个儿子,这么大的仇没处报,不是还被炎帝发配来次砍桂树?!”
正在两人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的时候,嫦娥舞动的暴风雪停下了,嫦娥奔到这边上来,此时她已经一丝不挂,身材婀娜多姿,她眼中含着眼泪,悲悲切切。
玉兔撤了透明屏障,立时化成一席雪白的貂皮大衣自动裹在嫦娥身上。嫦娥似乎还在梦中又似乎半醒着,深深闻了一下,忽然笑了
嫦娥:“是忘情水!”
嫦娥走到桌边,拿起吴刚手中的酒坛便举起来,她将我的桂花酒高高举起,然后对着嘴,一泻而下,桂花的香气顿时冒了出来,金黄的琼浆顺着嫦娥雪白的脖颈流到丰满的如白馒头的胸膛,然后又流遍全身。沾染了酒气,她本就朦胧的眼光更加游离。看着空无的地方
“我该到哪儿去?那么多美好的地方,那么多花儿草儿,那么多光阴可以挥霍,我该飞到哪一朵花上?”
;她看着吴刚,然后叫出了“后羿”的名字
“后羿,我不爱你。”嫦娥空洞的脸上,忽然如小溪一般,自动涌出好多好多的泪水,我甚至怀疑那并不是泪水,而是一种河流。
嫦娥无声地流泪,吴刚看着嫦娥,他知道她的心永远也不会属于他,可是他还是心软了。他走过去,抱住了嫦娥。
嫦娥问“你是谁?”
吴刚:“我是吴刚”
嫦娥:“谁是吴刚?”
吴刚:“伐桂树的吴刚。”
嫦娥笑了,然后开始认出了吴刚。她露出小女孩般天真的微笑。
嫦娥:“你是上天派来陪我的人吧。我很欢喜。虽然我失去了后羿,可是我有你和玉兔。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悲剧,我失去后羿之后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可是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失去你们。
吴刚点点头,拍拍嫦娥的背,就像一个父亲抱住一个孩子那样。
嫦娥陷入了睡眠,是一个有梦的睡眠。
玉兔化为了人形,此时她变成一个漂亮的仕女,手中托着一个捣药瓶子。
玉兔看着我,然后保持着她一贯带有的节制而又让人猜不透的微笑:“我也希望这世上有忘情水。可惜,只有桂花酒”
我看着被嫦娥倒的所剩无几的酒罐,忽然心里产生了一种悲凉。我知道我自己的本分,可是我却无法阻止面前的悲剧。也许每个人的本分都是他们自身所背负的轮回。有些人短暂地忘了本,但命运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让他回去。
玉兔继续守着嫦娥捣药,吴刚带我来到桂花树下。
这是一株支撑着世界的神奇之木,不知道有多高,不知道有多大。就像银河一样,不知道他从哪儿生发,不知道他要通往何方。吴刚收敛了自己的表情,他不再像我刚来时候那么玩笑,而变得有些阴沉。
吴刚:“这让我想到我刚受罚来到月宫时候,每天我都在砍这棵树,因为炎帝说了,砍倒了这棵树,我就可以回家。可是这斧子会随着我心意的变化而变,当我心意坚定,这斧子酒锋利无比,而当我意念动摇,这斧子就钝了。加上这棵树自愈得很快,因此我很快就发现,我永远也不可能回家了。”
吴刚扬起斧子,那斧子闪着金光,削铁如泥。
吴刚一板斧,深深嵌入桂花树中,随着这一斧子,一些桂花掉落在了地上,我连忙捡起。
吴刚:“就在我放弃希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嫦娥。可是嫦娥也是这桂花树,她是长在我心里的桂花树。”
吴刚再次起斧子,这一次,斧子闪着银光,比第一斧子稍浅,又震荡下来一些桂花。有一些桂花飘落在沉睡的嫦娥身上。
吴刚:“在神仙界,也有神仙界的本分。像我只能伐树,玉兔只能捣药,嫦娥只能以泪洗面。我们三个在一起,就是小人、懦夫和婊子的组合,我们全在做无意义的事情,可是还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就是你。”
吴刚第三次举起斧子,此时斧子已经不闪光了,斧子浅浅地砸在树上,树上的刀口很快就愈合了。
“我?”我有点吃惊。“我是个凡人,就算是你弟弟,也不过百年就会死,接下来还不知道要过几百年才能轮回再次跟你成兄弟。”
“因为你会死,所以才有意义。因为你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不像我们,我们还以为在永恒中存有希望。”
吴刚捡起桂花,帮我装入背篓。
此时,嫦娥又醒了,远处传来嫦娥的歌声,咿咿呀呀,如小孩般快乐,又如小孩般凄厉。
吴刚将我送到时空通道前面,我已经是一个年近40的老人,而他还像20岁的翩翩公子。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
“哥”我忽然叫住他,心中有些不忍。虽然每年只见他一到两回,可是总有似有若无的牵绊
他没有转头,挥挥手。“明年再带桂花酒来。”
然后我就被时空通道吸回了我的世界。
我下了山,村中正在张灯结彩,伙计见我回来,都兴奋地抱住我。我丈二和尚摸不准头脑。“怎么回事?”
伙计说:“常来喝酒的秀才高中了状元,第一就要重修咱们的酒铺。”
我皱皱眉,看到面前披红挂绿的秀才,正笑盈盈地走进来。
秀才冲我一躬身,命人往柜台上送了足两的黄金白银。秀才说:“承蒙老板照顾,这许多年来接济,我才能高中,现想为老板献微薄之力,报涌泉之恩”
我横眉冷对秀才,单手一指墙上秀才自己提上的字“无名桂花酒,只卖无名辈。”
秀才看了字,脸上也一阵尴尬,忽然他脱掉了状元服装,驱散了众人。换上了旧时候那种赖皮和穷酸的口气,冲我说“老板,讨碗2钱的桂花酒”
我一笑,让伙计招呼去乘酒。秀才喝了酒,大醉而归。但此后,也渐渐来得少了。
我知道,他心中有了功名,喝不了我的酒。而我的桂花酒,却只卖给无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