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他此语一出,上至骆寒山、吴破之,下至众将及近前亲兵护卫,无不大感意外。人人皆知,楚图南对云蒙半师半兄,爱护有加。二人情份远过一般袍泽,莫说是斩首,便是责罚,只怕楚图南也狠不下心来,不知今日为何却如此决绝。
吴破之不明所以,但却乐得静观其变。骆寒山心中焦急,咳嗽一声,“楚将军……”
他只出口三个字,楚图南一抬手,“今日已晚,不必再议。兵贵神速,吴将军依令即刻起身率军去截断云沧江,等我号令行事。左军、中军整束待命。来人,速将云蒙押下!”
他说完,不再犹豫,转身便走。骆寒山被晾在当地,不上不下。几名亲兵依言而行,将云蒙按翻,绑了就走。
云蒙被压在营中,只觉胸口仍如针刺,内息运行不畅。他试着动一动,双手连肩带臂被绑得极牢,越挣越觉得手上的绳子要勒进肉里去了。
他透过帐幕上的缝隙向外望去,见夜色仍如泼墨。细细估算一下,夜已过了大半,当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他奔波了一夜,又身上带伤,但仍毫无睡意。昨晚整束出营时,断想不到不过大半夜,竟是如此翻覆局面。
当时不觉,如今想来,那少女神色虽冷冷的,但一抬手一投足,竟是无限娇娆。偏偏也是她在万马军中指挥若定,打得自己这边三军大败,丧师无数。真不知这天水城中还竟有如此人物。
自己在楚图南帐下十余年,不料今日竟如此绝情,说出“斩首祭旗”这样的话来。难道当真要杀了自己不成?若是大军明日攻城,今夜岂非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一刻。
他心中胡思乱想,却理不出头绪,不由侧身看了看躺在周围的闻从道。自从自己进得帐来,闻从道便是这般微合着二目,半躺半倚,连姿势也未动过一下,不知是否真的睡着了。虽说同是看押,但闻从道不捆不绑,身上半点绳子也没有。这间营帐也够宽敞,地上的厚毯足有半寸,四角燃着数支牛油巨烛,足见楚图南并不想为难闻从道。
云蒙看了良久,不由伸腿碰了碰闻从道,“闻将军,闻将军。”闻从道似在半梦半醒间,唔唔了两声,只向前挪了挪身子。云蒙腿上加了三分力,“闻老将军,你还真睡得着么?”闻从道嗯了一声,笑出声来,“云蒙,你受了重击,内息走岔了,还不赶紧运气调息。”
云蒙奇道,“咦,方才你已经在这儿了,也没听到我说,自么知道我受伤的事?”闻从道缓缓翻过身来,将后背靠在帐上,“听你呼吸忽急忽徐,显又不是剧战后未歇息所致。你一说话,声音发颤,不是伤了内息是什么?”
云蒙也向前坐了坐,“闻将军,真看不出,你还真是个中高手。咳咳,那你说说楚将军真的要杀我么?”
他不等闻从道答话,原原本本将楚图南在帐前发怒的事说了一遍。闻从道拈着胡须,也不插话,直把话听完,双眼一睁,“云蒙,楚将军最后说要将你斩首祭旗么?”“千真万确!”
闻从道“呵呵”笑了两声,“骆将军没给你求情么?”
“他还没张嘴,楚将军就回帐了!”
闻从道点了点头,忽地双手一拍,“原来楚将军要送这个人情给我做!”他话犹未落,已经动手给云蒙解绑绳。
云蒙奇道,“你别胡来!小心楚将军连你一起杀了!”闻从道低声笑道,“你这傻小子,楚将军要杀你关你,自可关到别处。他明明知道我未上绑,还把你送到和我一处关押,不是存心放你走么?碍于众将面前,大战在即,他不好偏袒你,只好如此了!我反正已是带罪之身,加上放你走,也不算什么。呵呵。”
云蒙半信半疑,只顾低头寻思。闻从道三下两下解开绑绳,拍拍他肩头,“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调养一下,等破天水时俟机立上两件大功,不就烟消云散了!”
云蒙听他说得有理,便点头道,“闻老将军,多谢救命。”他拱了拱手,返身出帐。
钻出帐来,他四外扫视,果然不见一个看守。云蒙心中一暖,“楚将军果然不是要杀我。但到底去哪儿躲躲?”
远处军营中隐隐有人声传来,火光不断摇动。他心中忽地一震,“右军在拔营去截断云沧江!”
云蒙不禁打了寒战。云沧江正在天水城拐了个弯,若以水淹城,江水以上冲下,势必将整个城池变成龙宫大泽。莫说傅山宗一干人等,城中二十余万百姓只怕都要成为鱼蟹之食。
云蒙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莫可名状之恐惧。随楚图南征战多年,自己在战场杀敌从不落人后,但今日一想到云沧江要淹没天水城,眼前立刻浮现出十几年前的情景。当年淮河决口,一场大水如从天降,整个村庄都被冲得无影无踪,多亏娘将自己捆在门板上,才侥幸不死。但父母双双丧于那场大水的情景,尽管过了这许多年,却也不时在梦中出现。
一念及此,云蒙似乎看到云沧江水破堤而出,成千上万的天水军与百姓挣扎呼号在滔滔洪水中。傅山宗在水中,李凤池在水中,那少女赫然也在水中,一头乌发飘在水面上似一蓬水草,本就苍白的面孔愈发显得没有血色。她一双眼中也失了神采,不知看向何方,但却显是充满求生渴望。
远处一声低低马嘶将云蒙拉了回来,他抹了把额头,发现已经满是冷汗。云蒙摇摇头,“我不能背叛楚将军。”但他心底似有另一个声音在大喊,“天水百姓无辜,不知多少人丧命!”
云蒙双手绞在一起,骨节格格做响。良久,云蒙从身边掏出一个铜钱,向上一抛,暗暗道,“若是天佑通宝,我便不管此事。”
铜钱落下,云蒙一把抓住,却久久不敢张开手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