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后
林焕琴
我家的房子在村子的最东端,房子的东侧已是外村的责任田了,沿着东墙根向北走有一条通往庄后的小径,走在小径上大片大片的田野从脚下伸向远处绿树合围的村庄。当小径西折之后便和庄后的生产路汇合了,生产路宽于我家屋外的小径,在责任制之前这条路是繁忙的,社员们沿着这条路走向庄后田野上劳动,如今却静寂了许多,因为大集体的一哄而上式劳动变成了各自自由安排,人们一下子从必须走向了自由。生产路也悠闲了许多。去庄后慢慢地走动是我最放松的时光。现在的庄子已不是30年前的那个座北朝南的单排庄子,现在是双排庄子,庄前路变成村中街,路被挤得都有些瘦了。好在我们家是边庄子,好在庄子外已是外村之地,让我家的房子出入通畅,视野辽阔。我很喜欢这种居住格局。
庄后的路近年有些荒凉了,但也更幽静,路边靠村人房屋后院一侧种着一排高大的白杨树,能有几十年的树龄了,我小时候这些树就一直在那。因为少人走,经年的落叶覆盖路面,走在上面有种松软的惬意。庄后人家的院门都很小,有的干脆就不开后门,砌一道高高的封闭的围墙。一般人家后院还有一片自留地。没有后门的自留地就有点像弃儿一样,寂寞在庄后。过去村人房屋都靠后盖着,大门前面留有一个小菜园,后院门外也留一块地,种点甜玉米,或栽些果树,或撒些菜籽长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田。那时各家房屋都被四季的绿植围护着。后来房子越盖越靠前,如今好多人家的房子大门之外便是村街,有一种一出门便到街上的感觉,没有缓冲,没有余地,我很不适应。我的哥哥把我家的房子也盖成如此局促的样子。好在我家是边庄子。我可以一出门便寻到一种原野的辽阔和自在。
庄前是热闹的是村子的前台,庄后则是寂静的,素朴的,坦诚的,自由自在的,它不重炫耀,也就不用伪饰。
我一般选择日出或日落时分去庄后慢慢地走一圈,常常就会碰见王婶或者李嫂。王婶已87岁了。李嫂也就50岁左右。王婶家的后院门是典型的柴门,几根木棍钉成一个方框,中间用细树枝子编织成门扇的样子。但门前拾掇的很干净,左边放一个草墩子是她的板凳。她一个人坐在那,55年前她走到这个村子,被王家老二收留。那时她才30多岁。母亲说她也是南山人,柞水的。她有一双小脚,现在在我们村这双脚都快成文物了,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常跑到她家想看个稀奇。早些年我也曾好奇过,只要她在村街上走,我就远远跟着看,她一直很瘦很小,带一个棕色方头巾,蓝衣黑裤,一双小脚扭扭捏捏地碎步走着。我那时不懂事,看着看着就学着她的样子,被母亲骂了好几回。后来村里人才说,她是从婆家被打的受不了,逃出山的。母亲因为也是南山人,又和她同龄,所以王婶常会到我家坐一坐。她的方音很重,声音细细的小小的,有时像耳语一般,总在诉说着什么,有时还掉眼泪。母亲也陪着叹气。等到我稍长之后,母亲告诉我,王婶是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她嫁的那个柞水男人,弟兄两个,他是老大,老二的媳妇都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了,可她却仍没有动静。男人打他,婆婆把老二的孩子都让她来管。老二媳妇像功臣一样对她喝来骂去,她成了他们家的使唤丫头。有一次她到山上打猪草,当她背着猪草往回走时,遇到一场大暴雨,两边山上的水像脱缰的野马从山顶往山脚奔流,山野茫茫,她吓得直哭,但没人来找她,接她,她用她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浑身湿透连爬带走的回到家时,她的男人连问一句也没有问,拉过她就打,因为她只顾逃命把打的猪草忘背回家了。打骂是经常的,但那一次她实在受不了了,她感觉男人似乎是想让她死一般地踢打着她。她冒瓢泼大雨冲出屋门跑了,沿着一个峪子口的小路。开始她总是心存侥幸,总往后看,看她男人是不是来追她,没有,天都快黑了,仍没有。她绝望了,准备跳崖寻死。却被一个采药郎中救下。她在郎中家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再次沿着峪子往前走,郎中告诉她一直往北就出山了,到山外去讨个活命吧!很长时间我对母亲的讲述半信半疑,我看见的王婶是慈祥的,温柔的,只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到王二家时,王二刚死了老婆,留下两个儿子,一个8岁,一个5岁。如今两个儿子都成家,孙子都生儿子了。但王婶却常说自己前世造了孽,去年她病重我和母亲去看她,躺在床上的她总在低语说她是梦见阎王爷要烧死她。是的,一切皆缘于她不能生养。我也便对她的人生遭遇深信不疑了。我知道人类的各个族群中对这样的女人都是极为苛刻甚至残忍的。因为每个族群都渴望生生不息。
暮年的王婶几乎都不出门,偶尔想出去透口气就坐在后院门口,或拄个拐杖在庄后生产路上转转。王婶最不愿看见那个李嫂,我曾见她们沉默着擦肩而过。以前她俩很是要好,李嫂婚后也是多年不育,王婶去她家安慰她。大概10年前,48岁时,李嫂才发觉不是她不育而是她的男人李梁娃不育,李嫂大哭一场,那时她的养女都中学毕业去城里打工去了。但从此后李嫂性格大变,人一下子都年轻了许多。也和村里的小媳妇说笑开了。但李嫂婆婆的一句话却让李嫂蔫了下来。她说:"你要是不生早就不要你了。"她知道王婶爱在庄后转常给她送点好吃的,都被王婶拒绝了。好几次在庄后我看见李嫂从王婶家悻悻的出来。我知道这是王婶无法逾越的人生之坎。就如我的堂姐英子当得知自己不育时她绝然地和深爱她的丈夫离婚,然后嫁给一个带着两个孩子死了老婆的男人。这不单是女人的死扣,甚至是人类的死扣。这些不幸被上天施了魔咒的女人在人世间承受着多大的苦难忧伤呢!
我每次走在庄后都和年迈的王婶坐一下,说说话,陪她看看夕阳、田野、庄稼,但她的眼神总那么空空地瞅向远处。
唯有庄后的宁静可以让她们暂时放下煎熬,可以远离那些做成了母亲的女人那骄傲的眼光的刺激。它宽厚地收留着流落在大地之上的那些的惊慌不安的心。
一一选自林焕琴散文集《风过原野》
作者简介: 林焕琴,作家,文艺评论家。祖籍商州凤凰山南麓。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散文集《风过原野》2018年1月由西安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