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众生分别之后,我继续在蜀中行走,用一颗平静的心去阅尽这人间繁华,众生万相。
蜀中多竹,笔直挺拔,娇艳翠绿,于山林之间林立,蔚为奇观。
这一日,我来到一片竹林。只见这茂林修竹之间,阳光撒下来,碎成满地金色,与翠竹相映成趣。
于此深山之中,人迹罕至,是以水草丰茂,鸟兽颇多。兔子奔跑于草木之间,黄莺鸣唱于枝头之上。
更有一种猛兽,其身状如熊,黑白相间,好食竹叶竹笋,据传为蜀中独有,书中称其为貔貅,貉,或者貘。其形憨态可掬,又常与人为善,故而深受蜀中人喜爱。
只是有人说这猛兽数量极少,平日里难得一见。许是这竹林茂盛,竹叶丰盛,这竹林之中,我竟然见到了一群。
这些猛兽或坐或卧,大小不一,有的正在吃着竹叶竹枝,有的吃饱了在石头上晒太阳,懒洋洋躺着。其中尤以一只颇为引人注目,此兽体型更大,身长怕是在一丈上下,它此刻显然已经吃饱喝足,其状态神情竟然与人一般无二。
我见这兽憨态可掬,便壮了胆子,走到一只小兽面前,一手提溜起来,抱在怀中,手感柔软,甚至可爱。
这小兽却惊魂未定,发出一声嚎叫,竹林中立时安静,无数猛兽朝我扑了过来。我足尖一点,轻飘飘飘上竹枝头,脚下群兽愤怒不已,怀中小兽竟一口咬了过来。
我轻易躲过,提溜着它的后颈,上下打量。
忽然一声怒吼传过来,那最大一只猛兽奔袭而至,霎时间恍惚地动山摇,它奔袭至我脚下,一掌挥出,我脚下竹子顿时碎成粉末。
我继续闪转腾挪,它在竹林之中奔袭,不知摧毁了多少竹子。不消片刻,它便有些乏了,大口喘着粗气。
我以为它力竭,刚想下去。它忽然搬起一方巨石,朝我扔了过来,其他猛兽见了,便照着它的样子,都举着石头朝我砸过来。
一时间山石纷飞,都朝着我飞了过来。我哭笑不得,只好捻了法诀,在身前撑开结界,那些巨石还未至我身前三尺,都被结界化作飞灰。
等到地上石头都被搬完了,我才撤了结界,正准备飘落地上,却听见一声长啸。
啸声由远而近,雄浑健沛,余韵悠长。不多时已经见一人来到竹林之间,那带头的猛兽见了,立时奔袭过去,满心欢喜,蹭在那人身上,状如猫狗。
来人一身短打装扮,身材极为壮硕,面容坚毅,宛如雕刻而成,眉眼风霜气十足,似乎历经沧桑。他笑了笑,伸手在那猛兽身上摸了摸,说道:“许久不见,可还好?”
那猛兽听了直点头,忽而眼神愤恨,目光望向我,似乎在向那人告状。
我笑笑,飘然落地,将怀中小兽放在地上,对那人一抱拳,说道:“初见此兽,一时玩心大起,还望见谅。”
那猛兽犹自愤恨,那人眼神一愣,方才笑道:“哪里哪里,以先生之力,如若真的出手,这食铁兽怕是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食铁兽?”这名字,我似乎在某些典籍中见过。
那人拍了拍那猛兽的头,说道:“食铁兽是它很久以前的名字,几千年以前,它是我的坐骑。”
“坐骑?”我心中忽然闪过一道光,食铁兽好像是上古一尊魔神的坐骑。
那人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说道:“那个名字,我很久没用了,现在他们叫我将臣。”
2
八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浑身燥热,周身的皮肤如被火焰炙烤一般,昏迷了三天三夜。
她父亲是北方部落的首领,遍寻了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最后只要请出了隐居数年的神农氏。神农氏曾经尝遍天下百草,教人种植五谷,与她父亲分庭抗礼,在北方统治了许多年。
几年前,神农氏忽然单枪匹马过来,与她父亲喝了一夜的酒,之后便飘然离去。然后,神农氏的部落就投在了她父亲麾下,她的父亲成了整个北方的首领,轩辕氏的大名响彻神州大地。
那一年,她出生了。
轩辕给她取名小八,她问父亲这个名字的由来,他说:“九乃数之极,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不可太满,差一线就挺好。”
于是一语成谶,八岁这年,小八生了这场改变她命运的病。
神农氏被轩辕从山谷之中请了出来,他一身粗布麻衣,一双草鞋,面色沉寂,查探小八脉象之后,又问了问小八的出生时日,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道:“这娃娃亦如女娃一般苦命。”
轩辕心下大骇,几乎要跪下求神农。神农忙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以温水化开,喂小八服下。而后对轩辕说:“小八体内火气弥漫,在筋脉中横行无阻,我暂无法子可治,只能以药物暂时抑制火气蔓延。”
小八服了药,身上火热立时便退了,于梦中呢喃,唤他父亲。轩辕马上坐在床边,握着小八的手,柔声说道:“在呢。”小八这才稍微安定,呓语之声渐消。
神农见此情景,心中亦是无限感慨,说道:“我虽暂时想不出法子,却能带小八在我身边,以药物抑制火气,直至找到法子。”
轩辕听闻神农之言,方知上天有好生之德,尚有一丝希望,忙自己做了主,让小八认神农为义父。他深知神农自女儿变故之后,心灰意冷,此举一为感念神农救助之恩,亦可缓解神农思念女儿之情。
神农老泪纵横,当下承诺就算逆天而行,或是耗尽此生心血,亦会治好小八,上天已经带走了他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他便要誓死守护好。
小八在部落修养了数日,正式行了跪拜之礼,认神农为义父,方才依依不舍离开了父亲轩辕。
神农牵着小八的手,朝着一片深山中走去。
3
那食铁兽化作常人大小,跟在将臣身后,时不时转过头对我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这猛兽竟然还有两副面孔,在将臣面前乖巧如猫狗,在别人面前宛如一尊魔神。
我问将臣要去哪里,他望着远处,说去一处火气旺盛之地。
不等我细问,他说要去接一个人。
走了些许,天色渐渐暗了。
我大袖一挥,黄泉馆自袖中飞出,落在远处山巅,灯火通明。
那食铁兽见我露了一手袖里乾坤,似乎有些吃惊,将臣却神色自若。
我脚尖点地,凌空而起,说道:“天色已晚,不如饮一杯水酒,明日赶路。”
将臣望了一眼黄泉馆,说道:“也好。”说完一拍食铁兽,那猛兽顿时身形暴涨,将臣一跃而上,食铁兽四足狂奔,在山势陡峭的山石之上攀援而上,如履平地。
到了黄泉馆里,食铁兽又恢复常人大小,不等我上酒,自己倒是先跑到柜台后面,抱起一坛酒一顿豪饮。
将臣见怪不怪,我亦随他而去。
便拎了一壶酒,与将臣对立而坐,斟满酒,说道:“请。”
将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了声“好酒”。
我们对饮了几杯,食铁兽鲸吞牛饮,已然醉倒在柜台后面。
将臣忽而问我:“先生,你说等待是什么滋味?”
4
小八跟着神农来到一处山谷,这里气候宜人,树木葱郁。
可是不到三个月,小八的病便发作了。
神农知道,此处虽于常人而言,是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却终究不是小八的栖身之所。他便照例以药石抑制小八体内火气,对她说:“须等上七日,便带你出去,在这神州大地,终会有一处,能容纳你体内火气。”
小八抬头问神农:“义父,为何要等上七日。”
神农抬头望着东方,眼眶湿润,说道:“要等我女儿回来。”
七日之后的一天,小八被一声声鸟叫声吵醒。
她起身来到屋外,旭日东升,阳光温柔撒再说神州大地之上。
神农站在一株大树下面,肩上停了一只小鸟。
这鸟通体五黑,赤足白喙,状如乌鸦,叫声清脆,小八凝神细听,分明叫着“精卫”二字。
神农双目通红,转过头看着肩上的小鸟,不多时已经泪如雨下。
那小鸟极通人性,忙在神农肩上跳了跳,用头蹭着神农的脖子,似在安慰他。
神农这才止了泪水,转过头对小八笑笑,说道:“小八,这便是你姐姐,原来叫女娃,现在人们都叫她精卫。”
那精卫鸟听了神农的话,扑腾着翅膀飞到小八身前,欢快叫了几声,又落在小八肩上,蹭了蹭她的脸庞。
小八本来还有些许害怕,见精卫鸟主动打了招呼,便收起了拘谨之心,毕竟是个八岁的小女孩,玩心大起,便与精卫在这林中奔走,时而随风起舞,时而欢呼雀跃。
神农在旁边瞧着,抚须而笑,笑道最后却又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少时,精卫鸟忽然振翅飞到神农面前,在地上站定,以头点地,拜了三拜。而后啄起一颗石子,扑腾着翅膀,朝着东方飞去。
神农抬头望着精卫鸟飞去的方向,凝神望了许久,宛如一尊无言的雕塑。
过了许久,神农才收回目光,柔声对小八说:“小八,收拾行李,我们上路。”
小八问神农:“义父,我们去哪儿?”
神农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小八,你放心,义父就算耗尽这条老命,也要让你好起来。”
小八尚幼,还不知道神农这句话里面下了多大的决心。不过他却可以感受到神农的悲痛,而这份悲痛,来自于义父口中那个变成了鸟的姐姐。
神农似乎察觉到小八眼里的疑惑,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神农本是部落的首领,他前半生都在为了部落的生存努力。他尝遍百草,识别五谷,部落才渐渐强盛了起来。而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事务,部落的人不断壮大,地域也越来越大,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后来他的女儿出生了,他给她取名叫做女娃。
只是他一生奔波,只是偶尔才能回到部落,与女儿享受短暂的欢乐时光。
女娃想去东海看日出,神农应了一回又一回,却始终抽不出时间。那时候,他的部落与轩辕的部落发生了战争。
作为北方最大的两个部落,这一战将决定神州大地北方的归属。
神农不敢怠慢,亲自在前线指挥。大小数十战,两个部落互有胜负,谁也无法彻底赢得胜利。
就在神农准备奋力一战的时候,传来了女娃溺水而亡的消息。
女娃等不到父亲的陪伴,便一人跋山涉水来到了东海,旭日东升,她坐在一叶小舟之上,试图去往那远处太阳升起的地方,一探究竟。
一个浪头打过来,小舟迅速被海水淹没,女娃便不知所踪。
神农赶到海边的时候,一只小鸟正衔着石子投入海中,黑色的羽毛,白色的喙,红色的脚,与女娃平日装扮一模一样。
那小鸟见了神农,叫着“精卫精卫”的声音,转身又衔起一块石子,投入在东海之中,石子刚投入海中,立刻就被滔天巨浪淹没。
小鸟浑然不顾,依旧衔了石子投入海中,不知疲倦。
神农仰天大哭,他在海边坐了七天七夜,那小鸟便在那里衔着石子来来往往七日,不曾有片刻歇息。
神农知道,这便是女娃执念所化,她相信终有一日,可以用米粒大小的石子将这浩瀚无边的东海填满。
失了女儿,神农再也无心争夺天下,这才将部落拱手相让,找了一处山谷清修,不问世事。
精卫依旧日复一日衔着石子填在东海里面,只有到了神农生辰之日,才会飞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与他共处片刻,然后又飞往东海,继续衔石填海。
神农说完,牵着小八的手,柔声说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所以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一定要相信义父。”
5
将臣神色肃穆,皱着眉头沉默了许久。
柜台后面传过来一阵鼾声,那食铁兽已然沉沉睡去。
壶中酒已经喝了大半,我又招过来一壶酒,替他斟满,问他:“这故事里,你未免出场太晚了。”
将臣苦笑,喃喃道:“是啊,我就是与她相识太晚了些。”
6
将臣生活在神州南疆的一个小部落,他们生活在丛林之中,与蛇虫鼠蚁为伍,常穿行于瘴气密林之中。北方已经种植五谷的时候,他们尚不识五谷,更不谈种植。虽已经知道如何使用火种,却依旧要靠着捕获猛兽生存。故而部落人丁一直不兴,自保已是不易,遑论壮大部落。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候北方发生了一场大战,一个叫轩辕的首领统一了北方。
那一年,将臣的部落来了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眸子里精光闪烁。举手投足之间,皆显示出非凡的气度。
他说他的名字叫蚩尤,是北方部落首领神农派遣过来教他们种植五谷的使者。他授部落种植五谷的方法,还从野外的植物中辨别药物,治好了不少人的病。
几年之后,将臣部落所在的南疆,各个部落人丁兴旺,日益壮大,大家感念蚩尤的功德,皆拥护蚩尤为首领。蚩尤却推辞不做,说他心中的首领一直都是神农。大家只当他客气,又联合在他门前恳求,他索性在山上搭了一间茅草房,作为研究药理之用。
将臣因为喜欢药理,所以与蚩尤走的近。又因为他天资聪颖,在年轻一辈里面也算佼佼者,蚩尤也乐意指点他,便收了他做记名弟子。
将臣便整日奔走于山林之间,四处寻找蚩尤口中的药草,尤其是他听了神农尝百草的事迹之后,对草药的兴趣便愈发浓厚了。
他几乎走遍了南方的山川,蚩尤口中那些长在悬崖峭壁之上,难以采摘的珍稀药材,也都被他采了回来。
只是有一处深谷,虽不见火焰,却异常炎热,那里终日被大雾遮挡,远远望去只能看见高大的枯木矗立,连寻常的猛兽也不敢随便进入。
大家都说里面锁住了一个妖怪,进去的人都会被敲骨吸髓,久而久之,这深谷变成了南方十万大山的禁地。
将臣采药途中,偶尔经过,会忍不住朝里面望上几眼,有时候里面似乎会传来叹息声,带着一种哀怨。他听了声音,心中纵然再好奇,想进去一探究竟,双脚却不听使唤一般跑的飞快。
直到那天,将臣从大山里带回来的食铁兽走丢了,大家都说看见食铁兽朝着那个大雾弥漫的深谷去了。
将臣站在深谷外面,火热的雾气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又朝着里面大声叫了几声,终于决定硬着头皮进入深谷寻找食铁兽。
那时候食铁兽还是个圆滚滚的小幼崽,不过寻常猫狗大小,没事就喜欢跟着将臣在山林间奔走,生来便傻乎乎,这才迷了路。
将臣盯着热浪前行,才走出数十步,身上的兽皮便已经被汗水浸湿,他边走边呼唤食铁兽,气力便渐渐不支。
在他倒下之前,最后的意识里,仿佛看见了食铁兽朝自己跑过来,用舌头舔自己的脸颊,而在食铁兽身后,还有一抹红色的倩影。
7
“那红衣少女,是小八?”我替他斟满酒。
将臣点了点头:“凡人都说一见钟情,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只见了一个影子。”
我笑笑:“遇见了对的人,别说一个影子,就算是一个脚印,也足够牵挂一辈子了。”
8
将臣醒来的时候在自己家里,旁边是蚩尤和部落里面的小伙伴。
蚩尤替他检查了脉象,只说身体无大碍,安心休养便可。
族人告诉他,是蚩尤不放心他,这才前去寻他,在谷外发现了昏迷的他,这才将他救了回来。
旁人都说他命大,这才没有被妖怪迷了心智。
将臣却越发觉得那个深谷神秘,那抹红色的倩影在脑海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他将食铁兽抱在怀中,抚摸着食铁兽柔软的毛发,喃喃自语:“那里这么热,怎么可能有人呢?”
食铁兽拿脑袋拱了拱,挣脱了他的双手,一溜烟朝外面跑了出去。
将臣忙追了出去,食铁兽跑的飞快,朝着那深谷方向而去。
到了深谷边上,食铁兽回头看了一眼将臣,一转头,便扎进了大雾之中。那食铁兽平日里极通人性,断不会做出这样看似寻死的行径。
将臣笃定食铁兽此举必有深意,便深吸一口气,朝着深谷之中奔袭而去。食铁兽在前面雾中奔走,将臣只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在热浪的侵袭之下,将臣神识逐渐模糊,气力也消耗多半。食铁兽在前方停下,发出了欢快的叫声。一抹红色的影子若隐若现,将臣强提一口气,朝着那个影子纵身一跃。
将臣只感觉一阵微风拂面,周身令人难受的热浪已经消失殆尽,他跪在地上贪婪呼吸新鲜空气,抬起头才发现这谷内有一方深潭,周围树木葱郁,山石嶙峋,尤以一棵巨木格外引人注目,这巨木数十丈高下,半边焦黑,半边却生机盎然。
“那是梧桐树。”一个柔美的声音传入将臣耳中,将臣转头一看,一少女身着一袭红衣,怀中抱着食铁兽,食铁兽在少女怀中一脸满足,乖巧的不像话。
那少女抬头望着梧桐树,自顾自说道:“义父说曾经有凤凰在这里涅槃,浴火重生,故而此处火气旺盛,对我身体极好。”
这少女自是小八,神农带着她走遍神州大地,无意之中发现了此地,神农仰天大笑,说道:“天无绝人之路,这便是一线生机。”
几年以来,神农已经知道小八体内火气横行于奇经八脉之中,迟早有一日会生出祸事,便以金针导流,将火气尽数引入小八的心脏之中,又以药石抑制火气弥漫,这才保住了小八的性命。
但是神农深知堵不如疏的道理,所以一直在寻找疏通小八体内火气的方法。一直到来了南方,寻到了这处凤凰涅槃之所,才找到了方法。
此处火气极盛,可以滋养小八体内火气,只需要等到一日,那火气充盈,再施以金针,小八体内火气便散了,便与常人无异。
神农便带着小八在谷中搭了房子,又传授她基本的修行法门,嘱咐她就在谷中修养,不得随意出去。而神农便继续在神州大地上为小八寻找草药,偶尔才会回来小住几天。故而,此处深谷出了小八,平日里并无别人,连那精卫鸟,都只是一年才来一次。
不过所幸小八从小便与神农到处走,亦不知孤寂所谓何物,而谷中火气也似乎对她极为友善,令小八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
直至食铁兽误入深谷,将臣寻了过来,小八这才在这神州南方见着第一个人。
将臣从地上站起身子来,裸露在兽皮外面的身子壮实,宛如浇筑而成。他因为长期在山林间攀援,故而生的皮肤黝黑,面对着一个天仙般的少女,他一时语塞,只能呵呵笑出声来。
那食铁兽依旧一脸满足地躺在少女怀中,连将臣唤它它也不理,将臣满脸无奈,少女却莞尔一笑,说道:“就让这小家伙在这里住下吧,你若想它了,随时过来便可,只是不便向外人提起我。”
将臣满口应承,其后除了上山采药,便日日都要来这谷中与小八相见。时日长了,便没了初时拘谨,他与小八说些南方深山里面的见闻,说那些流传在南疆大地上的故事。
后来,他发现小八只在谷中采食火气,去没有谷物肉食。便隔三差五带些谷物野味,在谷中烤熟了给小八食用。小八自入谷中,便很少食用五谷肉食,更觉食物鲜美。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直到一日,将臣来时心情低落,似有心事。
小八与食铁兽嬉戏了一会,那时食铁兽已经长的极大,站立起来比将臣还要高出一头,它平日里便懒得动,玩了一会便累了,在一旁歇息。
小八坐到将臣身边,问他何故。将臣支支吾吾,才道出原委。
原来他师父蚩尤在炼制一种奇药,需要将臣协助,须前往南疆深山寻找药材,此去少则一年,多则三年。
小八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歪着头笑道:“我义父说了,不出一年,我就能治好身上的病,出这深谷了,你带着食铁兽,到时候我去找你。”
将臣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拉着死活不情愿的食铁兽出了深谷,回首对着小八憨憨的笑,等出了深谷,才吼出一句“小八,你一定要等我。”
9
“如果食铁兽是将臣的坐骑,为什么和我听到的传说不一样?”我心下好奇,传说中食铁兽应该是蚩尤的坐骑。
将臣眸子里升起一团怒火,霎时便熄灭了,这几千年的时间,他似乎学会了忘记一些事情。他说:“因为蚩尤骗了我们所有人。”
10
将臣走后几个月,小八又开始一个的生活。
只是这之前习惯了的日子,小八开始觉得有些寡淡了。
也许人就是这样,当你习惯一件事情之后,在回到从前,便不习惯了。
之后,神农便回来了,他兴致勃勃告诉小八,还差一味药,便可以彻底根治她体内的症结。
神农那晚喝了些酒,他对小八说:“我治好了你,也算是对得起你父亲,也对得起女娃。”
正说着,神农忽然对小八说:“小八,你去后山等一会,有人来了。”
小八便去了后山,百无聊赖之间,她似乎听见义父在与人争吵,那人似乎再说:“我在南疆准备了近十年,就是为了能够复仇。”
争吵声渐渐消失,那人似乎离去了。小八回到住处,见神农自斟自饮,独自叹气。
见小八来了,神农勉强挤出笑意,说道:“小八,等我生辰之日,待女娃前来,我便解了你的症结。不过这些日子,我要去见见你父亲,说点事情。”
神农第二天走后,深谷中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那一株参天巨树陪着小八。
日子一天天流逝了,小八清楚记得那日是义父的生辰,可是她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义父回来。
天色渐暗,月出东山。
忽然传来一声“精卫”的叫声,一只黑色的鸟儿落在了小八肩上。
精卫鸟长途跋涉而来,眼中露出倦色,却依旧上下翻腾,叽喳叫个不停。
小八与精卫鸟相识已久,知道肯定是义父出了意外,便问道:“精卫姐姐,是不是义父出了事?”
精卫连连点头,眼中更是泪水涟涟,用嘴叼着小八的衣服拉着她往外走。
小八心念一动,那株梧桐树忽然着了火,整个深谷的雾气驱散,所有的火气都被梧桐树疯狂吸了过去,之后梧桐树化作灰烬,火焰化作一只凤凰,一声清啼,钻进了小八的胸膛。
小八的身子立刻如火一般滚烫,整个人陷入一种莫名的状态,双目紧闭,状若痴傻。
精卫见状,一声长啸,化作一只巨鸟,将小八放在背上,双翅一震,朝着北方飞了过去。
天还未破晓,小八便在精卫的悲伤苏醒过来。东方的太阳刚探出头来,一缕阳光如利剑般划破夜空,神州大地这才亮了起来。
小八远远听见兵戈战鼓之声,之间北方尘土飞扬,杀声震天。待精卫飞的近了,小八才看见一处高山之上竖着她父亲的旗子,再定睛看时,便看见他父亲和义父都站在大旗之下,神色紧张,义父更是面色苍白,显然是受了重伤。
精卫力竭,化作寻常大小,落在了神农手心,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小八一袭红衣,落在轩辕身前,行了礼,又上前询问神农伤势。
神农摇了摇头,恨恨道:“小八,你怎么能出来呢?女娃,哎……”
轩辕见了小八,饶是他平日里杀伐果断,在这两军阵前,亦差点落下泪来。父女两人分别数年,再次相见竟是在自己连连败退两军阵前。
原来那蚩尤本是神农部落的医官,神农当年率部归顺轩辕,他一个人跑到了南疆,之前在深谷寻到了神农,游说他一起复仇。神农拒绝,蚩尤气急败坏,便打出自己的旗号,带着八十一个南疆的少年,从南方一直杀到了涿鹿。
那八十一个少年均戴着牛角面具,生的铜头铁额,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而且极为嗜血,力大无穷,寻常人不出一个照面,就能被他们徒手撕开。
故而轩辕部落一败涂地,神农见了过来相助,竟也不敌。尤为奇怪的是,神农并没有在阵前见到过蚩尤,只是把八十一个少年中,打头一人骑着食铁兽冲锋,尤为勇猛。轩辕军中人人胆寒,便觉得那人是蚩尤,无人敢掠其锋芒。
一番话说完,底下蚩尤大军已经冲了过来,轩辕军中兵败如山倒,纷纷四下逃散,轩辕抽出宝剑,振臂一呼,就要与那八十一个怪物一般的少年决一死战。
小八却止住父亲,她自吸了那谷中火气之外,脑海里总一阵空明,望着那奔袭而至的蚩尤大军,小八忽然转身朝着轩辕和神农拜了三拜。
神农咳嗽着从地上坐起,喝到:“轩辕,阻止她!”
轩辕还未反应过来,小八已经轻飘飘飘到了半空中,并指如剑,朝着自己胸口一点,心脏里被积聚了多年的火气得到释放,瞬间遍布身体的每一处筋脉之中,那颗心脏被火焰燃烧着,无尽的火气从胸口喷薄而出,小八整个人宛如一只燃烧着的凤凰,朝着蚩尤大军冲了过去。
凤凰为上古神兽,涅槃之火也将一切烧成灰烬。
那些寻常人眼里的怪物,在火焰的炙烤下化作飞灰。
一连烧死了八十人,最后那个坐着食铁兽的怪物忽而停下了一切动作,那食铁兽也是呜咽不止。
神识一片模糊的小八亦停下了脚步,呆呆飘在半空,用空洞的眼神的盯着那个带着牛角面具的少年。
那少年忽而发起狂来,用双手不停拍打着头上的面具,最后双手握着两只牛角,生生将青铜铸造的面具撕成两半,少年脸上皮开肉绽,却依旧露出憨厚的笑意,他从喉咙里发出嘶吼,说道:“小八?”
接着脸上黑气弥漫,似乎立刻就要陷入癫狂。小八伸出右手,并指如剑,对着少年眉心一点,一团火焰自眉心没入,在少年体内游走,将那团黑气燃烧殆尽。
少年恢复神色,却正是那深谷之中陪她玩耍的将臣。
小八笑了笑,浑身再无丁点儿力气,瘫软在将臣怀中。
11
“蚩尤呢?”我愈发觉得那些传说不真实了。
将臣侧着头望着门外,又是破晓时份。他说:“蚩尤早就死了。”
蚩尤来到南疆,本来就是为了复仇。他秘密炼制一种可以把人变成怪物的药,最后选了将臣和南疆部落里最强壮的少年,把他们都炼成了力大无穷,不死不灭的怪物。
在与神农见完面之后,蚩尤便和魑魅魍魉做了交易,他将神魂注入将臣体内,开始了朝北方的征战。
将臣最后被小八的体内的火焰祛除了蚩尤的魂魄,却因为药物的原因,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
“那小八就是传说中的天女魃?”《山海经》曾言: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将臣笑笑:“当时她从天而降,一袭红衣,飘飘若仙,所有的士兵都认为她是仙女,他的父亲后来修史书,便让史官这么记载了。”
我仍有疑问,意欲再问,将臣却起身去后面拍了拍食铁兽,将它拎了出来,说道:“该走了,去接小八了。”
说完又转头对我说:“先生如果有空,不妨一同前往。”
我收了黄泉馆,捻了法诀,御风与他同行。
12
行不到半日,将臣止住了身形。
前方热浪滚滚,火气横行,想必小八便是在此处了。
将臣喃喃自语:“世人愚昧,曾经的天女魃口口相传,竟然成了赤地千里的旱魃,成了一个人见人恶的妖怪。”
我远远瞧过去,那深谷之上,隐约有符文封住上空,周遭更是布下各种法阵镇压着。
小八当年生命危在旦夕,神农耗费心力才保住神识,便将她置身于深谷之中,将臣与食铁兽守护着,期待有一天能够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将臣和食铁兽被人赶走,这里被人下了封印,说旱魃一旦醒来,会赤地千里,给人间遭致灾祸。
将臣与那些人拼命,却无法敌过,好在他不死不灭,才逃过一劫。这才修炼了数千年,就等着今日破了法阵,与小八团聚。
将臣大吼一声,浑身散发出强横无匹的气势,显出了僵尸的模样。
传说中将臣是僵尸之祖,不属于三界六道,不死不灭。
法阵启动,符文在深谷上空流转,将臣一拳轰出,结界顿时出现裂缝,他双眼通红,双拳如风,尽数打在法阵之上,只是那法阵流转,霎时间又坚如磐石。
将臣气极,状若癫狂,将身子化作数十丈高下,拼命锤着结界。
我远远望着,这法阵乃是天庭的法阵,符文也是正宗的道家玄门,僵尸虽然超越了六道轮回,却最怕道家法术。
不过这法阵的术法,似乎与我体内法力同出一源,莫名有些联系。
我见将臣久攻不下,便捻了法诀,扬手一挥,竟轻而易举破开了结界。
结界刚一破开,忽而一声清啼,一个凤凰的虚影冲破结界,化作一位红衣女子,立于半空。
将臣收回身形,凌空而起,握着女子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那女子目光如水,满目深情。
将臣牵着小八的手,于空中对我点头致意,说道:“欠先生一个人情,来日必还。”又低头对食铁兽说:“你就跟着这位先生,若日后先生有难,你来找我。”
说完,与小八携手,化作一道流光远去。
那食铁兽满脸泪水,嘶吼着拍断了一根松树,又靠着断木呜咽不止。
我只道她伤心,便出言安慰:“你若不愿跟着我,追过去便是了。”
“你懂个屁!”它忽而口吐人言,“明明是我先遇见小八的!”
说完便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