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教授其实只是学院里一个普通讲师,因为父母是学院里的老资历讲师,所以海教授顺理成章的继承了他们的优良传统,海教授并不是真正教授,并且只是理科类讲师,所以也不教哲学,但是这不妨碍海教授是一个哲学家,并且他学位高,学识渊博,传说他是"克莱顿大学"毕业的博士,所以——"海教授",我这样称呼他,他对此非常受用。
第一次见到海教授是在一节实践课上,当时我们正在拆卸一辆汽车的底盘,海教授被派来给主课老师帮忙,但现在想来,也许主课老师并不乐意,因为海教授不管去了哪里帮忙,都像自己是主课老师。也是在那次,我第一次有幸见识海教授独到的哲学理论。
这种车的底盘经过独到的调教技术,以非独立悬架的状态,实现独立功能,同学们对此都非常好奇,这时正值海教授走过来,一个女同学立即像这位老师提问。海教授听到有人向他提问,昏睡般的眼睛立马睁大,然后开始左顾右盼,发现了提问的同学,于是张口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嗯……啊……嗯。"一边发出这样的声音,一边观察我们的项目,然后作认真状地盯着架子上的底盘点点头,这时,海教授便突然恍然大悟了。"啊——"海教授在点头以后突然这样感叹一声,然后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举起一只手臂来,向我们一招,中气十足的喊到:"来来,同学们都过来!"这样一喊,把其他项目的学生也都呼到了他那处去。
海教授是四川人,但一直坚持说普通话,但是他的口音却仍然带一点川味,也就是我们说的"川普",他曾经告诉我说,四川话太难听了,粗俗!我从来不说四川话。于是海教授就一直说着他高雅的川普。
"同学们听我说,这个底盘为什么可以调校出多种功能,嗯…为什么。"
海教授1米7有余,身材臃肿,秃顶,头上没有几根头发,余下的寥寥几根头发留的不短,全部往后梳,就摇滚歌手的脏辫那样的梳发,只是摇滚歌手们的脏辫是交错的立交桥,海教授的头发就像是荒野里的单行道。海教授眼睛其实不小,只是耷拉着眼皮,挡住了一半眼睛,看起来就像没睡醒一样,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向上翻,眼皮就会撑开,露出两只翻出的白眼。海教授思考的时候,嘴里就会大量的分泌口水,这时如果他要说话,眼珠和眼皮向上一翻,口水便喷出来了,第一次听他说话,我被溅了一身。
海教授把同学都招呼来时,我看见主课老师也带着点不耐烦的眼神走来,没想,海教授见他走来,一把夺过主课老师手里的资料本,兴奋地举起本子向我们喊到:
"同学们看我手里的纸!"
他一边举起资料对准头顶的灯光,一边向我们说。
"你看这张纸,被光照到的这面,它是亮的,它就是阳面;没有被光照到的这面呢,它是暗的,它就是阴面。"
在我们不知所云地眼神注视下,海教授拿着他手里的纸对着灯光缓缓翻面。
"然而阴面并不永远是阴面,阳面并不永远是阳面,它一直处在变化之中,当我翻面之后,灯光打在了之前的阴面上,阴面也就成了阳面,阳面也就成了阴面。阴阳交汇,这就跟我们的太极一样。什么是太极你们知道吗?"
"阴阳?"
"不对不对。"
"八卦?"
"不对不对。"
我们把常人对于太极有关的认识说了一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对不对",后来我也才知道,"不对不对"也是海教授的口头禅之一,因为你不管回答海教授什么问题,在他那里都是一句"不对不对"。
"太极就是我刚刚讲的东西,阴面与阳面不停变换,它中间的交界,让阴阳平衡,不多不少,刚刚好。就像这个悬架,硬了,不好;软了,不好,不硬不软,刚刚好,这就是它的原理。"
在大家茫然的眼神里,海教授似乎得到了他预想到的效果,他继续道。
"这就是哲学,任何知识都有知识点,结合实践都有技术要领,到了最后,结合技术要领就要哲学升华,而我就已经到了哲学升华的境界,所以给你们讲的就是以哲学升华反向证明的技术要领和知识点。"
第一次见到海教授,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学生,都没听懂海教授到底讲了什么。当然,至今为止,回想起来我仍然不知道海教授当时在讲什么,只知道哲学和太极,对此,很惭愧的,对于海教授的高深理论我一直只能做出简单的总结。
"太极"是海教授哲学理论的核心,因为海教授所谓的从技术要领到哲学升华,无一不升华到他自己的"太极"上,也就是阴面和阳面,而阴面和阳面就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哲学是太极,太极是阴阳,阴阳是刚刚好,所以我最后得出——"哲学"等于"刚刚好"。而在后来我也渐渐知道,不光是第一次解释底盘海教授用到了"刚刚好",后来他绝大多部分的课题,他都能用也的确用了"刚刚好哲学"来解释与总结。
之前我说到过海教授说话时眼睛一翻就开始一边喷口水一边说,但后来正式到属于他的课堂上我又忘记了这茬,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第一排被喷了一身,当然第二排的同学也没有幸免,那自然也成了海教授给我映像最深的一堂课,还自从那次以后,海教授的课堂上没有人再坐前三排。
海教授在课堂上教给我的,除了他无数次强调的"太极刚刚好哲学",还有更多让人摸不清想不透的深奥知识,第一次在海教授的课堂上(也就是被喷一身口水那次),海教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太极图,然后把之前他给我们讲过的哲学重温了一次。这时,他便让我们翻来书,然后给我们讲尖端科技,海教授说,科技跟知识一样分为"低级、中级、高级、超级",根据这不同的级别,他开始以苹果公司为例,讲苹果手机和乔布斯,大谈乔布斯的经历,而讲到乔布斯时,海教授便挠挠自己没有多少头发的后脑勺,突然来一句,"我觉得我很像乔布斯"。
海教授的课堂上,除了隔三差五的讲太极,讲"刚刚好哲学",总会提起乔布斯,随着课题的深入,他还让我们在讲义上记上"政治、经济、宗教、文化",并告诉这与市场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记得,海教授当时的课题应该是《机械配件应用学》,但是海教授从来没讲过这方面的东西,我曾经问过海教授,为什么不讲配件应用学,然后马上退一大步,等他给我答案,当时海教授眼睛一翻,开始说:"这些知识,太浅太窄,我不讲,我讲的都是尖端知识,我只给你们讲尖端的。"
但是海教授的知识,不光尖端,而且深奥,这种深奥和一般的深奥不一样,一般的深奥知识就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迷潭,人们对它的理解过程是慢慢地向深处挖掘;而海教授的知识体系,更加的庞大,更加的复杂,它更像一处迷宫,里面有乔布斯,有苹果公司,有尖端知识,有政治、经济、宗教、文化,还有哲学升华,当然,只要这些东西一经过哲学升华,就会稀里糊涂的升华到迷宫的中心,升华到太极,升华到"刚刚好"。我只能记得迷宫的终点就是"刚刚好",但是只能找到终点,却不知道走到终点的过程,由此我也知道了,原来哲学升华就是一条绕过迷宫直达终点的高速通道。知道了这一点以后,我和其他学生回答海教授教授的问题时都掌握了要领,只要一答不上来,就对这个问题进行哲学升华,升华到"刚刚好",然而,海教授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否认我们的"升华性答案"。
海教授总是那一句"不对不对",一边告诉你"不对不对",一边继续问你"你说嘛你说嘛",然而我们实在答不上来的时候,海教授给出的答案仍然是对问题进行哲学升华,只不过是云里雾里绕了一大圈以后,再哲学升华,由此我知道了两点:第一,哲学升华之前要先在各类尖端知识里绕来绕去作为铺垫,不进立交桥和转盘里不停打转就不能上高速;第二,只有海教授才能进行哲学升华,因为我们的知识太浅太窄,尖端知识的迷宫里我们不认路,不知道立交桥上怎么转,所以上不了高速。
学生时期我和海教授关系难得算好,因为几乎没有人和海教授关系好,所以我勉强就能算好了。至于为什么没人跟海教授关系好,这也是因为海教授为人刚正不阿,曾经在一次领导主持的会议上,在会议尾声,海教授被要求发表感言,而海教授的感言就是:"我觉得内容很好,但是唯一不足就是周围的人都在耍手机。"
从此,刚正不阿的海教授就被同事孤立了。而我跟海教授的关系却是因围棋建立起来的,是有一次,海教授不知从哪里得知我会下围棋,在下课后抱着个围棋盘叫住我,
"李二,听说你会下棋。"
"额,老师,我只会一点,下得很烂。"
"没事没事,我下得好,和我下两盘,我教你。"
我也讶然道,海教授居然会下围棋,其实我本来不想和海教授下棋,因为我的棋艺着实的烂,我想可能经过培训的小学生也能击败我,所以肯定不能给海教授这种高手味招。但是面对海教授的强烈要求,我还是不敢拒绝,因为我听说不跟他拼棋的人,都会被记恨。
然而我也未曾料想,不知道是不是海教授故意放水,我每次跟海教授这种高手下棋,都能赢,而且还是中盘就赢。海教授下棋不会布局,一开场十子以内,就让我占了大场,而且海教授特别喜欢缠斗,但是我发现他又不会算气数,当然也就不会算死活了,每次一斗起来,自然就斗死自己。我发现这点以后,每次就把气留得比他多,然后故意让他打吃进来,每次都能让他自投罗网。
第一天输了以后,他又找到我,对我说上次不算,要我继续来,当时的我人很老实,不懂什么叫让棋,觉得跟海教授这种高手,就只能老老实实认真下,现在想来,要是早早输给海教授,就不必这么麻烦了。海教授第二天跟我下棋,比上一次更加专注,也更加谨慎了,我留给他的缠斗空间,他也从来不打吃进来,还是下到中盘,海教授此时已经满头大汗,他突然很激动地一扬臂,把他的棋子一把拍到我的阵地深处,拍得棋盘上一声巨响并伴着他一声大吼:
"杀大龙!"(围棋中围杀多子的术语)
只见他的黑棋孤军落到我的阵地深处,而我这里棋势浑厚有根有眼,这步棋走得没多好,但这声吼却是实实在在吓了我一跳,这也让海教授洋洋得意,觉得他走了一步妙棋。但是海教授不会算死活,这步棋走进来就是死棋,他并不知道,于是他几乎杀了自己一片大龙然后投子认负。但是他每次下仍然孜孜不倦的"杀大龙",当然,还是把自己给杀了。
终于,在他连续两天投子认负以后,他对站得离棋盘两步远的我说到(为了不被海教授喷到口水,我每次就抱着棋盒下一颗子就站得远远的,我告诉海教授这是为了纵观全局):
"李二啊,看不出来你还这么会藏拙。"
"这个……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我在两步之外对他喊到。
"不,李二,你是我见过的防守最强的人,我每次绞杀都差一点点,还是被你逃掉了。"
"那个,可能是气数和死活算的还行。"
"哦,我不会算死活,这不是我擅长的,我擅长的就是杀大龙,李昌镐你知道吗?"
"知道。"我木讷地点点头。
"李昌镐杀大龙就特别漂亮,我杀大龙像李昌镐。"
料想,一定是死活这样的基础太浅太窄,而杀大龙却是高深技术,所以海教授一般只钻研高深技术,不在太浅太窄的东西上浪费时间。后来,在海教授连续第三天找我下棋的时候,我终于有了经验,他一杀大龙,我就脱先(围棋术语:不管当前棋况,提前走下一步),故意让他杀,终于让他把我的棋杀死一次。这时候,我赶紧退两大步,对着海教授说:
"海教授之前真会藏拙,我输了。"
"哈哈,李二其实你已经下得很好了,只是我擅长杀大龙,你不必气馁。"
我就这样乖乖的让海教授像模像样地教育了我几句,从此以后,海教授再也没找我我下棋。
如今我闲的无聊在网上下棋的时候,每每到关键时刻准备杀棋,总会想起曾经在学校里和海教授下棋时,他大呵那声"杀大龙",我也提到过,我棋下得很烂,所以也不会杀大龙,我也永远不可能像海教授那样"杀大龙"。其实我很想告诉海教授,不会算死活,就不可能杀大龙,但是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在大多数的时候都不得不做一个沉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