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从她的手中接过吃的,这一次是两根香蕉。我在楼上写文章,她又一次上楼来,专门为我送东西吃。她说,明天回家我给你带去一个桃子,可以路上吃。我怔了一下,没有听清楚。她又双手在空气中比划出很大的一个桃子的形状,解释着刚刚所说的话。听懂了,给我桃子路上吃。我说好。她开心地笑了,忙说,快吃香蕉。然后转身离去。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飞速下楼,生怕吵到了正在工作的外甥女。佝偻着的小小的身躯,清瘦的脸庞,雪白的短发用别针清爽的别了起来,显得干净清楚。清瘦的身体(很瘦很瘦),苍老的、黝黑的皮肤见证着她的辛勤劳作的一生,虽然已是八十几岁的高龄,却依旧在酷暑天劳作于田间地头,种菜,浇水,施肥。一园子的茄子、丝瓜、冬瓜、玉米、番薯、秋葵、芝麻……舅舅和母亲,就是这样吃着她的菜长大。真好。
然后,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因为自己家和外婆家相隔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没有私家车,所以来去并不是很方便,一年也就是过年和暑假来看望看望外婆。八十二岁的高龄,我和母亲都知道,这是一场见一次就少一次的相聚……
外婆很要强,他不想拖累别人,成为别人的累赘,外公去世之后更是如此。我考上大学之后,特别是母亲退休之后,我们曾不止一次想要外婆来家里住一段时间。看看西湖,看看西湖边我的大学,在学校里吃一顿饭,再走走。可她每次都是一句“下次有机会可以去的”推脱了。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怕我们麻烦,也害怕自己的身体会不会出问题。她曾不止一遍的心疼自己的女儿,说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害的女儿牵挂。可是说着说着,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絮叨得母亲都烦了起来,说了几句。可她却说,害怕我们这次离开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她至今下地种菜、帮助舅舅舅妈为他们厂里的工人发煤炉蒸饭、偶尔念念佛,做做功课,也会去镇上买菜。生活平淡而健康。
每次因为各种事情只能在舅舅家住几天就走,她就很舍不得,舍不得我们走。她不明白,为什么外甥女还有很久的假期、女儿已经退休,却还要这般匆匆忙忙的离开。有的时候,也会半真半假的怨怼几句,说完了,就赶紧下楼,去准备明天我们离开要给我们带去的蔬菜、和别的吃的。她从未多说什么,一直很尊重儿女们、儿孙们的选择。愧疚,不舍,难过……一切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泪水模糊双眼,却难以停歇。
我不想去想关于“死”的话题,可是仅仅只是脑海里飘过,就会很难受。我还是那个十几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第一次跟着母亲回外婆家,享受的,却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关心和爱护。太外婆、外公、外婆、外公的兄弟们,舅舅、舅妈、哥哥、姐姐,甚至是整个村子的人,都对我关怀备至。可如今,爱我的人渐渐衰老,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我多么想要叫住他们,叫住正在赶往人生之路尽头的他们:“喂!等一等!我还没有准备好啊!”
可是,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无情的东西,帮助他的好兄弟“死亡”,无情地拆散一对对父母子女,他们可能还来不及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就要永远的别离。我还没有准备好长大,爱护我的人却一个个离我远去。我渐渐意识到,我正在变得孤独,我正在渐渐失去曾经的一切羁绊,我正在,被迫长大。
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场必然会到来的节日。”可是,我没法做到如他般坦然。可以说,我害怕家人的离去更胜害怕自己的离去。那种因为死亡而被硬生生掐断的情感纽带,即使在以后可能我们回去怀念他们,但是情感却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去。所以,我很害怕。害怕改变,害怕,终有一天,所有的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都离我而去,最终,留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是,我又感谢这样的情感纽带。中华文化中的“孝”,引领着五千年的文明奔腾不息的发展,形成了家族中人与人之间互相纠缠着、斩也斩不断的情感的根。
向上天祈祷,祈祷外婆能够长命百岁,祈祷她能够看到我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祈祷她能够活得很久很久,活的我足够有勇气面对死亡,活的我足够有能力学会长大。
2016年8月29日于绍兴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