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
三月末,入职前的新人培训开始了。首先是分店的负责人带着十位新员工到京都总店去参观学习。这四个月来,奈奈一直在联系自己在三重县的父母,希望他们能把阳菜接过去继续念书,她会一个人努力在大阪赚钱,每月支付阳菜的费用。
“反正现在学校的同学老师对阳菜都不好。”奈奈说,“估计转学后她适应一段也就好了。小学二年级嘛,小孩子,很快就适应了。”
但是奈奈和自己父母那边商量得似乎并不顺利。都已经快四月份了,奈奈还是一个人在大阪天天带着阳菜。阳菜原来的学校还没开学,所以这次到京都来,奈奈得带着孩子。
分店长人很好,加之菅原先生作为负责人帮奈奈通融了几句,所以分店长同意奈奈带着孩子到京都参观学习。
其他人得知奈奈要带孩子来的消息后,目光都变得有些异样。奈奈虽然尴尬,但也只能默默承受了。美津子由于在京都住过一年,市内风光都熟悉,于是坐车的时候常常逗逗阳菜,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让她少受些奇怪气氛的影响和来自大人们异样目光的委屈。
入职前在京都的培训很轻松,主要就是学习老店文化,学习和服如何穿着,再就是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体会古都气氛,并且把这种优雅古老的魅力带回到大阪的分店去。工作中主要需要特别注意和学习的具体手法等内容,则都要等回到大阪之后再从头仔细学习。
回程的前一天,茶室分店的新员工们可以自由活动。住在总店旁边旅馆的美津子和奈奈带着阳菜从京都的北面沿着鸭川的河岸一直走到了最繁华的河原町。中途,阳菜有几次走不动了,非要妈妈抱她,但是奈奈拒绝了。阳菜扁着嘴开始想哭,奈奈对她说:“阳菜,以后可能很久很久你都不能在想让妈妈抱你的时候得到妈妈的怀抱。”
阳菜好像也早就意识到了最近气氛的不同寻常。她懂事地点点头,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美津子牵起阳菜的小手,“来,坐到这边长凳上歇一会儿吧。”
“阳菜,你要自己坚强地走下去。”奈奈在后面看着阳菜,小声说。阳菜并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头。美津子在这一刻却突然有些伤感。
到了河原町的三个人走进一家猪排店。味增汤先上来时候,阳菜就开始随意握着筷子拨弄碗里一半被汤打湿一半还在面上飘荡着的木鱼花。当鲜嫩的炸猪排上来之后,阳菜终于停止拨弄木鱼花了。
“妈妈,这个真好吃!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旁边有食客听到阳菜的“赞叹声”,都笑了起来。
“呦,奈奈你还会做饭呀!”
奈奈剪了短发。本来想染成黄色的,但是因为要在茶室工作了,只好作罢。
“那当然!”奈奈有些帅气地甩了甩头,“虽然不像你那么专业,但是阳菜有时候不爱吃学校的营养餐,我给她带的便当都是我亲手做的。”奈奈耳朵上的纯银耳钉上镶了碎钻,在猪排老店昏暗的灯光下被照的格外闪亮。美津子觉得这时候的奈奈一点都不像是已经当了七年孩子妈妈的人,而是恢复了二十五岁少女原本应有的模样。
“喜欢钻研做菜的人,绝大多数都深深热爱着现在的生活吧。谁让人都是吃饭才能活呢!”
美津子耳边回想起母亲戏谑般的话语。
面前的奈奈是会好好活下去的吧。美津子心想。毕竟,自己的母亲从小到大一顿饭都没给自己做过,阳菜却能时不时地吃到妈妈做给她的便当。
美津子回到大阪之后把刚住了不到半年的房子退掉,并且在奈奈曾经赞叹不绝的那位“好人客人”——也就是她们现在分店的负责人菅原翔先生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离工作地点近的出租屋。
美津子把原来在阳台上养的花都搬到了新住处的房间里。可惜小水壶在搬家的时候坏掉了,最近在茶室参加培训很忙,于是只好拿小瓶子给花浇水。一瓶子灌下去,美津子听到与往常不同的“咕咚咕咚”的声音。那是水慎入花盆泥土的声音。这不禁让美津子感受到了生命正在成长的动人力量。
阳菜要转学了。由外婆看着,回到奈奈的老家上学。这让美津子想起小时候也经常转学时的情景。
只不过自己那时是从东京的一个学校转到另一个学校。上初中之后也不太转校了。她开始变得缄默。母亲是陪酒女这件事,能隐藏多久就是多久。被发现后即使挨欺负也不会声张,更不会让母亲知道。因为转学后同学对自己的疑问会更大,暴露的也会更快。
没有人能改变自己母亲是陪酒女的事实。同学不会理解,老师也不会帮你,但美津子知道,只有自己走上一条正路,自己的生活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改变。
阳菜离开大阪之前哭闹了好几天。和往常不同,这一次奈奈怎么哄也哄不好。
美津子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茶室里。奈奈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但美津子帮不上忙,只是呆呆地望着只有两块榻榻米的小屋中间正在烧热水的地炉。
她想起来有一年的夏天,东京隅田川边燃放烟花,举办了很热闹的花火大会。母亲那晚破天荒地没去工作,而是提前就在大商场里买好了一套精美的浴衣,给她穿好之后自己也精心打扮一番,然后两个人手拉手地拿着扇子出门去看花火了。
那天晚上,她想干什么母亲都由着她。捞金鱼,苹果糖。除了那盘吃了一口就辣得她难受的烤动物内脏全被母亲吃掉了以外,剩下小摊上的乱七八糟的小吃她吃了很多。
她还记得母亲给她穿浴衣的时候对她说:“美津子,给你把腰带系松一点哦。一会儿你吃饱了肯定小肚子就凸出来了哈哈。”
她觉得那时候的母亲很温柔。是那种散发着母性的清醒的温柔。
那年她好像也只有六、七岁。那晚回到家已经凌晨。母亲问她,以后把她送到石田婆婆家长住好不好。然后她就开始哭了。
“为什么离得那么近,你却不要我?”
美津子只记得自己一直跟母亲哭喊这句话。她到现在也想不出来母亲那时是怎么想的。
可能母亲只是太累了,把她送走一个星期之后会再把她接回来。
或许母亲那时候是不想活了,她还记得那段时间母亲每天早上送她上学前都要痛哭一场。
或许,或许她就是不想要自己了。毕竟通过这半年来的了解,自己的母亲奈奈和现在与自己同龄的奈奈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