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饭馆时里面没有客人。胖女人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见有人推门,她皱起眉头,扭头看看挂在身后上方的钟,瓜子皮吐出去很远。等看清来者,她的眉头松开,从柜台后绕出来。两人跺跺脚,拍身上的雪。
“这天儿可真够冷的。”她对其中一个男人说。
“真够冷的。”男人走到靠近柜台的桌边坐下。另一个男人坐在对面。
“先来两个酒。”第一个男人说。他把桌上的菜单拨到靠墙的位置。“羊肉还有吗?”
“得现炖,炖好的卖没了。”她拿来两瓶啤酒,用起子打开。
“没事。”他边摆杯子边说,“猴子还没回来?”
“不输光他是回不来。”说着她走去厨房。
他倒满两杯酒,端起一杯,把另一杯推过去。另一个男人端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下,干了。他倒上酒,点上烟。另一个人也点上。
“怎么样这几年?”他问。
“凑合着过呗。王红旗说你都快瘦成杆了,我还不信。真瘦了不少。”
“嗨。你跟他联系了?”
“昨天回来的路上打了个电话。”
“他跟你说了?”
“也没怎么说。”
他自己喝了一杯。“你爹的事儿过得怎么样?”
“好不好就这样了。该来的亲戚也都来了。”
“那就行。走了几年了?九年?”
“九年。”
“真快。”他给自己倒上酒。两人碰了一下,干了。“那你出去得有十多年啦?”
“十三年了。”
“真快。”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捻灭。另一个人倒上酒,深吸一口烟,把烟头弹到靠近门口的位置。两人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喝了几杯酒。酒瓶空了。
“秀琴。”他冲里面喊。过了两分钟,胖女人走出来,在围裙上摸着手。
“再来两瓶。”他说。她拿来两瓶酒,用起子打开,走去柜台后面嗑瓜子。
“十三年,我是二十一年,你在厂里也待了八年呐。”他说。
“七年多。”
“那会儿厂里开你算是对了。”
“怎么对了?”
“不开除你能出去?不出去你跟我一样,下岗。”
“那年头厂里那待遇,谁愿意走。”
“也是。”
“就一个破扳子。”
“那会儿严。后来松了。你点儿不好。”
“嗨,过去的事了。”
“你公司怎么样?”
“借下家的钱还上家,中间剩点儿,够用。”
“那就行。回来没跟媳妇吵架吧?”
“早不吵了。说好了,我月月打钱,她只要顾好孩子,别的没什么事。”
“那边那个呢?”
“那边那个怎么都好说。年轻。”
“那就行。也得经常回来看看孩子,一下三年见不着你的面,对成长不好。”
“我也明白,可就是不想回来。”
“怎么了?”
“刚出去那几年是想回不敢回。家里一屁股债,回来就有要账的。现在是不想回,一回来就心烦。”
“有什么好心烦的。”
“就是烦。在外边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一回来就不行了。不想想都不行。之前家里那些破事,刚出去那两年受的罪。一想就烦。”
“都过去了。有孩子呢,该回也得回。”他又要了两瓶酒。
“孩子都这么大了,做什么也不管用了。”
“比小月小两岁是吧?”
“小两岁。今年高一。”
“对,小月高三。”
“她没事吧?”
“她没事。”
“跟你还是她妈?”
“他妈。我连个饭都不会做,跟着她妈好点。”
“她俩搬出去啦?”
“我搬出来了。就那点东西,都给她们了。”
“那你住哪儿?”
“在厂里租了个屋。”
“操。什么时候的事啊?”
“快半年了。”
他晃了一下烟盒,对着柜台说,“秀琴,秀琴,帮哥买包烟去。”
“诶。”
“我这儿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抽不了好烟。”
胖女人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接过钱出了门。街上路灯关了,天又黑又冷,雪还在下。她拐过街角,超市的灯还亮着。等她回来时发现桌上有八个酒瓶。
“我自己拿了啊秀琴。”他看看啤酒,又看看她。
“诶。”她把烟和剩下的钱放在桌上,回到柜台后面。
他点上烟。“她。非要离。”
“四十岁的人了,什么事啊还非得离?”
“有人叫她离呗。”
“谁啊?”
“不知道。”
“有钱的?”
“有个屁的钱。有钱能看上她?”
“咱这儿的人?”
“不知道。”
“你没问啊?”
“没问。问了又管什么用。”
“已经又结啦?”
“没有。小月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还没呢。”
“唉,离了也就离了,再找。”
“嗯。”
“你那店怎么样?”
“还行。刚开,慢慢来呗。”
“我听王元说活儿倒不少。刚开始——”
“雷子,我发现个事。”
“什么事?”
“你越想一个人吧,那人就越模糊。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你知道?”
“知道。”
“操。”他要了两瓶酒。
“咱厂里那个谢芳现在干吗呢?”
“我操,你怎么想起她了啊。”
“你忘啦,我们刚进厂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
“哦,对。你想找她来着,被秃子先找了。”
“操他妈的秃子。”
“秃子对她挺好的。”
“告诉你个事。”
“什么事?”
“后来我跟她办了一回。”
“什么时候的事?”
“他俩好上也就刚一个月那会儿。”
“我怎么不知道啊?”
“能让你知道吗,你知道了还不骂死我。”
“秃子其实对她挺好的。”
“好管个屁用。”
“那会儿你还没谈过呢,是吧?”
“你也没谈过啊。”
“我也没谈过。那会儿她长得是挺漂亮的。”
“挺漂亮的。不然能看上她嘛。”
“嘿,操。”
“我还记得有个叫什么的来着,老给你带饭那个。”
“谁给我带饭啊。”
“有一个。”
“早忘了。”
“长得还不赖呢。叫什么来着?”
“忘了。”
“操。你他妈就记住一个人,人呢?”
“人没了。”
“唉……这都半年了,你还没再找?”
“没找。找谁去啊。”
“那也不能老单着啊。”
“嗨,过段时间再说。”
“再说什么啊再说。赶紧找,听见没有?”
“行,明天就开始找。”
“操。”
“我前几天去老汽修厂那边了。”
“真的假的?”
“真去了。”
“先前我跟王元叫你多少次,你不去,一离婚倒是开窍了。怎么样?说说。”
“不怎么样。就那女的上楼,我在底下往裙子里看那会儿硬了一会儿。就那一会儿。”
“我操,你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不习惯。”
“多去几次就习惯了。”
他要酒时发现女人睡着了。他看看墙上的钟,从上衣内兜摸出一百块钱,压在酒瓶底下。
“撤吧咱。羊肉也没吃上。”他说,看一眼女人又嘀咕了一句,“都这点了猴子还他妈不回来。”
两人站起身,有些摇晃。
“你几天没睡觉了?瞧你眼圈黑的。”雷子说。
“睡不着。”
“我也是,老睡不着。”
“一睡就做梦,做一会儿就醒。”
“梦见什么了?”
“老梦见小时候去河里钓鱼的事。”
“钓着了吗?”
“有时候钓着了,有时候没钓着。”
2015.8.16
张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