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石黑一雄)
每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在颁布前都会在网上掀起一阵讨论热潮,有的人是想看看自己喜爱的作家能否拿奖,有的人是想看看村上春树是不是又陪跑了,而我则属于纯粹只是想涨涨见识的那类人。自1901年第一次颁奖以来,100余位文学大师荣获过诺贝尔奖,而我认识的也就一二十个吧:罗曼罗兰、泰戈尔、丘吉尔、蒙森、马尔克斯、叶芝、莫言、鲍勃迪伦....其他人不要说作品了,就连名字都算不上太熟悉。所以每次诺贝尔文学奖一颁布,我就会又知道一个非常厉害自己却完全一无所知的作家,去年的石黑一雄就属于此列。
虽然石黑一雄在1989年就拿过“布克奖”,并且和奈保尔、鲁西迪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杰”,但绝大多数人估计都和我一样,对这么个人闻所未闻。其实对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我平时也就是知道一下名字,然后稍微了解一下有哪些作品也就差不多了,基本上不会趁着热潮去看他们的作品。因为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就不大看很“正”的文学作品了,那些获奖作品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而之所以会起意要看石黑一雄的这本处女作,原因很简单,因为短啊!
诚如书名那样,山已远,影已淡,整本小说从头到尾都给人一种淡淡的感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情节,就是一个住在英国郊区的日本老妇人悦子的零碎回忆。悦子的大女儿京子自杀了,小女儿妮基从伦敦回来看她,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天。像很多老年人一样,悦子回忆起了二十多年前在长崎的日子,当年的一位友人佐知子和她的女儿万里子在回忆中占据了很重的分量。
坦白说,小说一页页看下来会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因为无论现实中还是回忆中的人物都似乎不怎么正常,让人觉得心里闷闷的。
景子住在家里时经常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完全不和家人沟通,家里人经常几天都见不到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出门。她在外面自杀之后好几天才被催房租的房东发现,可见也没有什么朋友;
妮基难得会回来看望母亲,但从来不会与她聊自己在伦敦的工作与生活,对于小时候的街坊玩伴也是各种嫌弃;
佐知子是悦回忆中最重要的人物,却让人完全无法理解为何悦子要和她做朋友。战争让佐知子失去了往日优渥的生活,只能和女儿万里子生活在河边的简陋小屋里。但她在与悦子的交往中却总是表现得非常傲慢和自私,而且很虚荣,还经常把女儿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她将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嗜酒的不靠谱美国男人身上,完全不考虑女儿万里子的心情,一门心思的想要移民美国,最后还亲手溺死了万里子最爱的猫咪,结果还口口声声得说是为了女儿的未来;
虽然为万里子有那么一个母亲感到遗憾,但这个小女孩也实在很难让人喜欢的起来。极度的孤僻和阴沉,完全不愿意与人交流,还不时做出一些让头皮发麻的事情,比如很认真的想吃一只蜘蛛。她给的印象就是那种恐怖片中抱着一个洋娃娃、脸色阴沉的站在阴影中的小姑娘,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如果说书中还有人什么人物会让人感觉不错的话,那应该就只有藤原夫人和主人公悦子了。藤原夫人在战前是高官夫人,在战后失去了一切,但乐观的开起来了小面馆,积极的面向未来。而当时的悦子正怀着身孕,对未来怀有着美好的憧憬。她善良、热情、细心而周到,对于被丈夫冷落的公公,她很用心得照料着;对于性格恶劣的邻居佐知子,她一方面努力劝导她对女儿更好一点,另一方面也在很热心的帮助她,帮她找工作,帮她找私自外出的女儿,甚至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都借给了她。佐知子要移民美国时大谈美国如何如何好,而酒鬼美国佬不知所踪时又大谈美国如何不靠谱自己在日本还有大靠山,而无论什么情况下悦子都保持着礼貌用心倾听,完全没有出言相讽,确实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
所有的故事都是在悦子的眼中展开的,她对每个人都饱含善意,希望大家都能在战后的废墟中好好的生活下去。全书的讲诉一直就是这样平平淡淡,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句“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撕破了所有的平静。原来悦子就是佐知子,景子就是万里子,之前所有的回忆都不过是她的自我欺骗罢了。
当了解到真相之后,我们才能更加理解悦子在前面说的一些话。她一会儿安慰自己:“我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而且我知道我时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一会儿又说:“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景子的死一直啃噬着她的心,当年她究竟为何要执意要移民,当真是为了景子的未来?恐怕她自己都不信吧。
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佐知子才是悦子的话,那么记忆中那个美好的悦子又是谁呢?是战争前的悦子,还是幻想出来的理想人格?不知道,只知道那不过一段伪装罢了。
小说的结尾堪称“石破天惊”,不过对于熟悉推理小说的读者来说,“叙述性诡计”也谈不上是多令人惊艳的手法。所以说这是一本你会想去重读一遍的小说,换一个视角会看到不同的故事,但单从情节上来说其实也不算是特别的精彩。
星空的琴弦(汪洁)
《时间的形状》的大获成功应该让汪洁大受鼓舞,这个文科生开始真正立志于全身心投入到科普事业中。如果说《时间的形状》纯粹是出于兴趣的“玩票之作”,《星空的琴弦》则是承载了汪洁很多想法的“心血之作”。不过从阅读体验上来说,《星空的琴弦》却比前作要更加轻松写意,作者也显得更加从容。一方面应该是因为越写越熟练了,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时间的形状》里提到的,汪洁最熟悉的领域是天文学而不是相对论。
现在到大街上去问任何一个人应该都知道以下这些知识:地球是圆的;地球的自转产生了白天和黑夜;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我们的地球和其他行星一样绕着地球公转。对于这些知识,我们一般称之为“常识”。可你知道为了获得这些常识花了多少时间吗?----如果从苏美尔文明开始算起,差不多经历了2700多年,也就是公元前500年左右的古希腊时代,才有人开始认识到大地其实是不是平的。又要经过2000多年,也就是到了公元十五世纪的大航海时代,这个观点才被人普遍接受,也就是整整用了4700多年,我们才真正拥有了这些“常识”。而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个时间还要更长一点,普通中国人要到清末才开始知道自己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个大圆球。
这是一段漫长的历程,这是人类逐渐打开视野一点点了解宇宙的艰辛旅程,而汪洁就是想向读者介绍这条无比壮丽的光荣之路。全书从古希腊对于天文学的思考一直写到了如今最新的天文学发现,从地心说、日心说、行星三定律到宇宙大爆炸、星际有机分子、类星体、脉冲星、暗物质、暗能量,从托勒密、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到沙普利、哈勃、赫歇尔,可以算是一部天文学全史。然而,这些并不是汪洁关注的重点。他在序言中很明确的写道:科学精神比科学知识更重要!科普的首要目的在于普及科学精神。这才是本书的精义之所在,也是作者的心血之所在。
很多人都听过这句话:当科学家努力攀登上一座座高峰之后,会发现哲学家(神学家)早已在那里等着了。对于这样的论点汪洁毫无疑问是绝对不认同的。
人人都可以用哲学思辨的方式思考宇宙的图像,然而普通人只能停留在思辨上,思辨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科学发现。除了哲学思辨,我们更需要的是数学计算和观测实证。
德谟克利特提出了“原子”的概念,柏拉图提出了“理念世界”的概念,老子提出的“道”的概念,甚至有人在古希腊时代就提出了“日心说”的雏形,但他们很难说服同时代的其他观点持有者。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纯思辨的,没有任何实证。说句不好听的话,都是“猜”的。当然,高手可以形成一套完全自洽的理论体系以自圆其说,但不同体系间很难说服彼此。因为完全不在一个话语体系中,也没有任何实证可以用来作为支撑。而科学不是这样的。
那样的年代中,闭上眼睛玄想是所有智者探索答案的唯一方式。这样的玄想持续了数千年,他们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也就是各种各样的神话传说,这是对大自然中一切现象最方便的解释,也是最容易自圆其说的,只需要编故事。那时人类是原始蒙昧的,因为他们还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靠的寻找答案的方法。这样的玄想哪怕再持续几百万年,人类对自然的认识也不会有什么提高。
真正的科学工作者在创立一套理论、提出一个模型之前,必然要经过艰苦卓绝的观察和实验,对自己的理论不但要定性,还要用数学的方法定量,同时还要做出可以被检验的预言。
科学活动所得的知识是条件明确的,不能模棱两可或随意解读,是能经得起检验的,而且不能与任何适用范围内的已知事实产生矛盾。
我一直不认同过度拔高哲学的地位,我们都应该认识到每一门学科都应该有它的边界。在如今这个时代,哲学不应该再试图去解释宇宙起源、物质组成、自然本源之类的问题,神学就更不具备这个能力了。
任何一个科学理论都不会宣称自己是毫无条件地绝对正确,这是科学与神学、哲学最大的区别之一。
这就是真正的科学精神,科学遵从的是证据法则,谁能提出更有力的证据,谁的理论就会得到认同。科学家与科学家之间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对于研究对象采用的是同一个定义,因此科学家与科学家之间很容易在证据面前达成共识。
关于科学精神的论述,除了上面这样穷尽心思得列举科学的各类特征,汪洁还专门举了两个反例。一个是我们中国的古代天文学,这真不是自己看不起自己。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天文学史著作,大多承认中国古代的历法和天文观测记录是全世界同期里面最厉害的,但也必须指出,现代天文学的发展基本上跟咱中国人没啥关系。因为中国古代天文学的主要目的有两个:指导农业生产和为皇家解释天象,很少有人会想着去探索天体运行背后的真相。
如果把我们已知的天地结构作为标准答案,那么浑天说似乎更接近真相一些。但在我看来,从科学精神的角度而言,这三种学说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因为它们都是从最感性的观察体验出发,然后用哲学思辨的方式去研究问题、解决问题。
每当皇上提出对历法的质疑时,大臣们基本上都是这样解释的:“此皆上天佑德之应,非历法之可测也”。
另一个反面例子,就是所谓的民科。其实民科并不是指非科班出身的研究者,而是指不具备科学精神的研究者。
鉴别民科的关键在于有无科学精神。民科身上具备的一般特征有:都对他们所认定的“科学”富有狂热而近乎执拗的热情,却不曾已无意接受科学训练;他们对主流科学理论提出大胆的怀疑,凭借的更多是臆想而非客观可靠的证据;他们以独特梦想为由,拒绝进入科学共同体,拒绝接受同行评议,拒绝承认既有的专业规范,也拒绝从专业领域出发的任何批评。
如果只有怀疑没有实证精神,就很容易落入到民科精神中。怀疑现有的一切科学成就,但又拒绝用举世公认的研究范式来研究问题。
这本天文学简史叫作“星空的琴弦”,星空和琴弦究竟有何关系呢?汪洁在全书的最后用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文字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我眼里,星空就是一首交响乐,星空大海是它的琴弦。第一乐章,巨大的太阳带动着八大行星构成最初的奏鸣曲,唱出天体旋转和运动的永恒主题。第二乐章,宇宙旋律转入深沉的慢板,它带我们进入到更广阔的星系和宇宙空间,让我们听到银河系、河外星系、乃至宇宙诞生之初的回响。当我们沉醉于这无尽的深邃时,旋律又开始进入到下一个风趣轻松的乐章,宇宙空间中的有机分子、类星体、脉冲星、暗物质和暗能量等角色粉墨登场,令人着迷。
现在,当我们在思考宇宙的终极命运时,也就是在聆听这首宇宙交响乐的终章,它也许高昂雄浑,也许轻柔悠远,虽然无法影响我们的实际生活,但一定能给听懂的人带来无尽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