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儿子是个理想主义者,至少现在是。十九岁的儿子快上大二了,在我眼中与高中生无两样。因学校离家很近,三天两头往家跑,时常跟我唠叨他那些在我看来遥不可及的梦想。
刚进大学,在职业规划课上老师让他们用图画上自己感到未来最成功时刻。两个同学一组,画好后,互相用最残忍的手段将之破坏,然而再恢复。我对此很感兴趣,百般追问儿子方告诉我,与他一向给我说的东西有关。“你不就喜欢生物吗,想做这方面的事?”“有一点关系。”
高考填志愿,儿子想报生物,爸爸反对,说是将来不好就业。儿子也未反驳,说是喜欢什么也未必非要学什么,不要最后弄得没了兴趣,只是自己喜欢,坚持就好。初中时,问他为什么喜欢生物?他说对生命感兴趣,想长生不死。我说不可能,他说有可能,不是我理解的那种肉体生命。我说那只能让灵魂不死,除非研究出有巨大价值的东西、写出流芳百世的文学作品、画出震惊世界的绘画作品,通过作品延续生命。他说不是这样,基于我这个科学盲,只能这样通俗解释。我的理解肯定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姑且按我的理解记录下来,只为多年后给自已留点印象。他认为生命的本质是信息,个人头脑是一个信息的暂居地,倘若把人类大脑里的信息储存到电脑里,通过网络传到对方信箱里,信息被另一个生命接受,即使肉体生命没有了,信息还在,从而实现生命的永生。
儿子画的是未来世界,画面上只看见公路上、房子里、车中全都是草。他说,人类的肉体从地球上消失了,以电磁波的形式存在,地球恢复最初的状态,世界一片详和、宁静。同组同学画了一个四合院、一个女子。我说,你的画没人看懂,人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不如那个同学来得现实。他说,为什么要让别人看懂,要那么现实干什么。我说,你就没想过将来做什么工作好赚钱,让自己过得幸福。他说,幸福与赚钱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做喜欢的事。“可是你没有钱就没办法全力以赴做你喜欢的事,凡是那些能全身心投入做自己喜欢的事的人大都可以不考虑吃穿,有厚实的家底可让他不用操心钱的问题。但你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首先要赚钱养活自己。像梵高、高更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儿子一腔热情被我泼了冷水,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根本不清楚我在说啥,难道不能既做自己喜欢的事又能赚钱吗?”无语,母子俩的谈话经常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不久,儿子有什么新的想法后仍会兴致勃勃告诉我,结局却通常如此。
月亮望久了总要低头看看地上的六便士,儿子现在仍喜欢看月亮,我以为他是没吃过没钱的苦,担心他月亮望久了脖子疼。我建议他可以勤工俭学在学校找点事做,既锻练了自己又挣了零化钱。他说只做自愿者不去勤工俭学,太浪费时间。看到他把时间用在看动漫、拼装模型上,只觉他在浪费时间。为了纠正我的错误观念,他硬让我陪他看日本动画片。我却对地球的未来、环境、科幻这些方面提不起兴趣,当然也知道看动画片不是小孩子的专属。儿子说,他一直琢磨的事与儿时看的科幻小说和日本动漫有关。前些年,他跟我讲这些,我觉得不过是一时兴趣,随便说说;而今再说这些,只感到他太理想化了。他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说那些想法是现实的,只是我不懂科学,理解不了。然而,我以为他这个年龄也应该低头看看地上的六便士。
一进大学,儿子就征求我们的意见,要不要写入党申请书,让当时的我着实吃惊,以为我眼中的理想主义儿子是不会关心这类现实问题的。我带着调侃的语气问他为什么要入党,为功利?还是真为实现共产主义?没想到,他一脸严肃地告诉我,就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给我看了他的入党申请书。看得出,他的确是认认真真写、认认真真思考这个问题,没有大话、套话,把自己的理想兜兜转转放了进去,虽说很多观点不成熟,在我看来有些天马行空,却能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他的激情。后来,他成了入党积极分子,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离他的目标近了。
儿子经常回家,让我担心疏远了同学,不利于交友。他说,大学还没有可交心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还是高中那几个。我说,真正可交心的朋友是可遇不可求的。他说,有些朋友可以聊理想、有些朋友只能聊生活。他有一个高中同学不时到我家来玩,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一次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的确是个可以聊理想的朋友。多年前,与儿子的聊天,主要是我说他听,现在则是他说我听,他说并不在乎我能否听懂他说什么,只想满足自己想倾诉的愿望。当我想笑话他是个话痨,一想到他有时一言不发,呆在自己房间里好长时间不出声也就住了口。我是应该为成为他情绪的容器庆幸还是担忧呢。
多年后,不知儿子是否还会仰望月亮,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地上的六便士。也曾目送他一次次远去的背影,而今这样的厮守也只是一段时间,貌似平淡、琐碎的谈话日后也会成为我记忆中最宝贵的回忆。无论我现在如何珍惜也留不住指缝间的幸福,人生总有那么点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