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李长有老汉病了。躺在那个堆满破烂的土炕上,有气无力,饭也吃不了几口。却紧紧的抱着他的那杆破猎枪,用长满老茧、布满龟裂伤口的手,一遍一遍摩挲着,似乎枪成了他最后的牵挂。
儿子李明志蹲在门槛上发呆,李好汉这样子已经有半月了,总不见好。镇上的郎中已经请来两次了,药也吃了一堆,却还是没有起色。
李明志是个孝子,老汉病了,他也着急。可现在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盯着房檐下滴滴答答的秋雨发呆。雨点一声接一声,好似一个催命的钟表走个不停。
半个月前,六十多岁的李长有老汉还是个精壮的汉子,下田种地,上山采药,偶尔也会捞捞鱼,打打猎。那杆老猎枪就是李长有老人形影不离的伙伴,可谁知几天功夫,就病倒了。这下家里的一根顶梁柱塌了,李明志不急才怪。
村里的老伙计们陆陆续续的来看了好多次,可每次李长有都颤颤兢兢的说:“白狼、白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然后就不再说话,饭也不好好吃。
白狼在村子老一辈人嘴里传的活灵活现,李明志是不信的。哪来的白狼啊,还能摇身变成人的模样,这不是说鬼话吗?
可程双记老人来过之后,专门找李明志说叨,他说:“你大弄不好真是撞上白狼了,不行的话就请一个先生,摆治一下啊。”李明志嘴里虽然答应了,可请先生这样的蠢事他还是不愿意。可事到如今,似乎只有请先生这一条路了,李明志还是在犹豫着,今日去还是明日去。
这会儿老人又开始喊叫:“白狼,饶了我,饶了我,以后我再也不打猎了,再也不打了。”李明志急忙跑回里屋,扶着父亲的肩头,轻轻摇着,喊着:“大,你这是咋了,难不成真的中邪了?”他喊着喊着就露出了哭腔。
手下父亲的身躯似乎轻了好多,从一坨铁变成一团棉花,轻飘飘的。这样子真是不行,李明志下定决心,今个儿就去请先生。
他轻轻地摇了摇,哭喊着说:“大,你好好的啊,等着,我就去请闫先生,你等着啊。”这最后一句,是在跨过门槛的间歇里回过头喊出的,因为他怕父亲看到自己眼角溢出的泪水。
抓了个竹编的斗笠,披上蓑衣,李明志就出了门。这个斗笠和蓑衣都是父亲一手编的,竹篾金黄,间隔距离都一样,上面用桐油纸糊了厚厚的一层,戴着又舒服又遮雨挡阳。蓑衣是用挑选的上等龙须草扎成的,里面衬了一层老粗布,穿着一点也不扎人。
父亲眼看不行了,这些他亲手做的东西穿戴着就显觉得异常温暖。雨很大,远处的山林朦朦胧胧,路很泥泞,前一脚下去都不知道下一脚该放到哪里。李明志却啥都觉不到,心里很沉闷,就如同这鬼天气,总不见好转。
李老汉的家在草头坡的山腰,下到山脚的村子里只有半里地的距离。刚拐了一个弯,李明志就听到不远处树林里有野物的扑棱声,响动还很大。他一下打起了精神,手里的那根木棍攥的紧紧的。入了秋,山里的獾子很多,偶尔都会跑到场院里。
可这会儿李明志却没有心情去抓,他只想早点把闫先生请回家。谁知这扑棱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眨眼的功夫,一个白影就跳到了路上,似乎还赖在路中央不动了。
李明志一下子生气了,喊到:“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滚,是不是等着爷爷来抓你下锅啊。”喊完,扬了扬棍子,把路旁的一棵树敲得咚咚响。他以为,这个不长眼的会逃走,可谁知,那团白影就静静的蹲在路中央,任凭雨水和呼喊声从皮毛间流过。
这一下,可让李明志有点炸毛,他奶奶的,啥玩意而都来欺负俺。转眼间,李明志双手举着木棍就冲了过去,嘴里还嘟囔着:“是你要寻死啊,不是爷爷不放过。”可冲到一半,他就愣住了,因为眼前的是一匹狼,一匹老态龙钟,浑身白毛的狼。
父亲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白狼、白狼。”李明志一惊,手里的木棒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可能是冲的太猛,迎面而来的山风把斗笠也吹掉了。可李明志啥都顾不上,就这么傻傻的站着,任凭雨水从天空坠落,噼里啪啦的打在头顶和脸上。双手无力的垂着,连抹一把脸的力气也没有。
白狼并没有扑过来,而是抬了抬前爪,遥遥向着李明志晃了晃,然后昂着头,发出“嗷嗷”的长啸,又晃动着身子,呲着牙,然后一跃窜进山林里不见了。
李明志不知为何,心跳的咚咚响,双腿一软就瘫在了泥地里。过了好久,才缓过神。他一刻都不想呆在这儿,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飞到闫先生家。
可惜翅膀还是没能长出来,而闫先生的家又太远。李明志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雨水和泥泞中艰难前行,手里还是刚才落下的那根棍子,可总觉得死沉死沉的。
差不过有两个时辰之后,一座青砖碧瓦的院子出现在眼前。门口有两颗大松树,在雨幕中愈发墨绿苍翠。李明志踩着青石台阶,敲了敲院门。约半盏茶的功夫,木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和蔼的老人出现在院子里,似乎有那么一丝书香气。李明志随老人进了院子,端上一杯茶后觉得暖和了很多。这时候李明志才发现,这间屋子和自己见到的农家屋子有很大的不同。
窗台上摆着两盆花,一盆是百合,叶子又大又密,叶片呈黑绿色而且很厚实,顶端的花早已谢了,只有几个绿色的果实孤零零的竖着。另一盆是山里不太常见的兰草,似乎长的不旺,但一两朵零星的碎花使整个房间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窗户正对面的墙上有一排大书柜,黑漆的面子散发着幽幽的光,柜子里面放着一层层整齐排列的线装书。其中的一个格子里放着一个罗盘,只是样式有点奇怪。
桌子放在中央,常见的低矮八仙桌,也是黑漆的面子,有些地方有暗红色的底色露了出来。一壶茶和五个茶杯整齐的摆置着,加上自己手里的一个恰好是六个数。
老人坐在靠书柜一侧的椅子上,一手端着一个小巧的水烟袋,也不吸,只是看着窗外的雨默默无言,似乎正等着李明志开口。
李明志又喝了一大口,觉得暖和了好多,说话也利索了。就站起身,对着老人拱拱手说道:“闫先生呀,你可要救我,啊不,救救我大啊。”话语未落,眼泪就溢满了两眶。
闫先生还是不说话,只是抽了一口烟,把青色的烟雾慢慢从口鼻里吐出来,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烟草的气息。李明志觉得似乎到了家,不过父亲抽的旱烟比这个要呛人的多,心里一热,话就多了。
一杯一杯的茶水续上之后,老人终于开口了,嗓音有点哑,但吐字异常清晰。
“这么说,你大和你都碰上白狼了?”
“嗯、嗯、嗯。”李明志拼命点头,吞了一口唾沫,费力的说:“这个白狼啊,怪得很,一点都不怕人啊。”然后又拍了拍胸脯,长出了一口气。
“白狼这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一到遭年景的时候,这东西就会出来,唉,看样子又要不太平了。”沙哑的声音缓慢而悠长,不急不缓,李明志没敢搭话。
“我不是怕它,只是这白狼啊,是个灵物,从来都不害人啊,那你大为啥就病了呢?”老人问了一声。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大糊涂的时候陆陆续续喊了很多话,我听到一些。好像他那一日背着一个老太太过河,回来后不经意的转头,发现那个老太太摇身变成了一只白狼,向着他一拜,然后就走了。我以为他是说胡话哩,哪知道?”李明志说道这儿,想到自己遇到的白狼,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嗯,这就对了,白狼那是在报恩呐,可你大毕竟是胆子太小,所以吓着了,这白狼也是太放浪了,看来不收拾不行啊。”说完看着李明志等着他接话。
可这会儿李明志一想到白狼那端坐路中央大大咧咧的样子,心里就没有底,觉得这会儿说啥都不合适。于是喃喃道:“这、这,咋整哩。”
“你这孩子,到我这儿就不要再慌慌张张,既然我说过要给它一个教训,那就得有,不然还会有这样的不幸事发生。”说完站起身,在书柜子翻找。最后拿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又找了一副铜框的石头镜戴上,站在窗前慢慢翻着。
过了良久,又坐回在到椅子上,把书摆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手说:“就是今日了,走吧。”说完起身放书、拿起一个帆布包装着罗盘就出了门。
李明志急忙跟上,巧的是,刚走出院门,雨就停了。这一路异常的顺利,远处的青山漫着薄雾,山脚下的村庄几缕炊烟笔直的升起。可能是来的时候太匆忙,李明志觉得这会儿村子里传来的狗叫声、孩子们的哭闹声、大人的吆号声都异常的亲切。仿佛这一切都是编排好的一样,只等着两个人登场。
天色微微泛黄的时候,家也到了。父亲还是在他的土炕上胡喊着,母亲坐在一边默默流泪。看到两人进了屋,起身让座,低着头向闫先生问好。
李明志正要倒水,闫先生摆摆手,向躺在床上的父亲走去。他站在床前从头看到脚,有伸出手,闭着眼,从脚摸到头。然后拿出罗盘端在手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但走到堂屋正中位置时停了下来,向前走了半步,放下罗盘,慢慢的在地上移动。
半支烟的功夫过去了,闫先生停了下啦,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来在这里挖。”李明志拿了一个镢头在那里挖了起来,才挖了三下,似乎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他用手扒开土,把那个东西拿了出来。闫先生接过去,擦干净上边的土,看上去像半截牛角。一侧用油纸封着,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符咒。李明志看着符咒愣住了。
闫先生把那张符咒举到眼前,仔细的瞧了瞧,然后说:“你去问问你大,看看以前盖房子的时候是不是来过一个道士啊?”李明志想说,我大还糊涂着呢?可看着闫先生一脸郑重的样子,只好走进偏屋父亲的房间。
一进门,他就发现不对劲,刚刚还在说胡话的父亲这会儿却在呼呼大睡。他摇了摇,父亲醒了,翻身一骨碌坐起来,着急的问:“娃子,啥事啊,急急忙忙的?”
李明志大声呼了一句:“大……”就哭了出来。
可父亲却急了,小心拍着他的后背说道送:“娃子啊,别急,别急,你给大说说到底有啥事,大就是睡了一觉,该不是出了大事情了?”
李明志发现父亲一下子又恢复了老样子,就静了下来。把经历的事前前后后的说了一遍,只是他怕父亲又糊涂了,把那些关于白狼的片段全都忽略了。
听了李明志的话,父亲拍着脑袋自嘲道:“唉,我这一觉啊,也太长了,太长了。”说完准备走下床,这时候才发现双腿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母亲听到响动,也进了房间,又哭又笑得的说:“娃他大,你想吃啥?我这就去做。”
父亲说:“那就下一大碗捞面吧,嗯,对了别忘了先生。”母亲含着泪一路小跑着出去了,一边跑一边说:“好、好、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当屋子里亮起油灯时,四人已吃过晚饭,此刻正围坐在桌子旁听李老汉讲小时候的故事。
原来,大约60年前,李老汉的爷爷当年正在盖房子,那时李老汉大概只有6岁。上梁那天,来了一个道士,瘦的皮包骨头,一点生机都没有,只是上门讨口水喝。
李老汉的爷爷奶奶面善,加上上梁又是大喜的事情,就让道士安住下来静养。三天功夫道士又恢复了精气神,围着新房子转来转去,当看到李老汉时,眼前一亮。于是就求到爷爷奶奶跟前,想带着李老汉走,还说这孩子有那么一丝仙气。
李老汉的亲人们都是哭笑不得,觉得这个道士有点蹬鼻子上脸了。可爷爷却没发怒,只是婉言拒绝。走的时候还给了好多的吃食,道士过意不去,留下半截牛角,再三给爷爷交待埋的地方,还说这一道符可保全家一甲子无忧。
爷爷半信半疑,可还是把符咒埋下去了。谁知午后奶奶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说有要紧的事情。爷爷赶过去,发现道士歇息的房间整整齐齐,唯独床上散落着好几根白毛,硬硬的,雪白、雪白,像狗毛,又像狼毫。爷爷让奶奶别声张,小心的把白毛收好。
以后的日子里,李老汉的爷爷奶奶、父母相继过世,山外兵荒马乱,一点也不太平。就连小山村里也遭了灾,兵痞、土匪来来回回。可每一次,都是山下人家受难,半山腰的一家人,似乎一点也不起眼,从来不曾被波及过。现在细细想来,今年刚满60个年头。
爷爷说完这些往事,长出了一口气,就连茶水也喝了好几杯。闫先生认真的听着,最后说:“唉,你是有福源的人呐,那道士如果没错的话,应该就是白狼了,他留下的镇宅符眼看就到期了,可还是不放心,今个赶来看看,谁想吓着你了,我倒要看看,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说完在李明志耳畔又吩咐一番。
夜里子时,月亮爬的老高,李明志战战兢兢的来到院子中央,依着闫先生的吩咐,点燃了那道符咒。
一小片黄纸还没烧完,山里就传来了一声嗷嗷的嚎叫声,李明志一哆嗦,半截黄纸片脱手而出,在空中烧成零落的灰烬,随风飘走了。
猛然间,一个白影窜过墙头,落在院子中央。闫先生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面铜镜,迎风扬了扬,镜子前一张符纸燃出绿幽幽的光,镜面在一瞬间射出一团青光。
青光恰好罩在白狼身上,白狼如同笼中小鸟,不停折腾,可总是跑不出来。
“你这孽障,仗着有几分本事,肆意妄为,今日可尝到了苦头。”闫先生高声呵斥道。光圈里的白狼眼眶似乎突然裂开,仿佛一团火燃烧。可下一刻,又低下头小声呜咽,仿佛诉苦一般。
闫先生看看白狼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唉,念你一片赤诚,这次就放你走,走的远远的啊,别再让我看到。”说完收回铜镜。可白狼还是不走,就在那个地方兜着圈子。
“走,走啊。”闫先生提高了声音。白狼无奈的扬起头嗷嗷长啸,又抬起前爪摇了摇,然后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跑,似乎在画一个十字。
最后又长啸一声,向着北面的树林一跃,就消失在月光沐浴的山林里。
闫先生一行回屋。先生把他叫到跟前吩咐道:“又要不太平了,白狼说该入山了,十年未到不能出啊,明天收拾收拾就上山吧,就朝北方走吧。”说完独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村里好多人都一起进了北山。自从进山后,李长有老汉又恢复了精干的样子,每天下田种地,上山挖药,唯一奇怪的是再也不打猎了,就连山鸡和野兔也不抓了。
本来李老汉想把猎枪毁了,可闫先生说,不打野物了,可山外的财狼更可恨,留着吧,于是猎枪还是留下来了。
十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一眨眼就过去了。山外偶尔来人,诉说外面的悲惨,说给闫先生听的时候,他总是笑笑。闫先生也老了,李明志每年都会去看他,见到的总是一副安心的样子,总是说,等着,天会晴的。
满十个年头的时候,山外传来消息,解放了,一行人又回到了村子。房屋破破烂烂,野草丛生,不到几个月又恢复了生机。
李长有老汉越来越老了,山也爬不动,田也种不了。每日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这两年,还养了一条狗,叫老白。他喜欢摸着老白的脑袋,喃喃自语:“白、白。”不知道是怀念白狼呢?还是痛恨那个不公平的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