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右
很多年以后,村右站在墓碑面前,准会想起永平离开村子时的背影,在那个遥远的下午。
村右打小最苦恼便是自己的父亲是整个村里最富有的地主,因为这使得村右自小朋友很少,作为独生子,又备受父亲疼爱。
村右自小与别的娃娃并无区别,却唯独和村西头李婶子家的永平玩儿的好,这也不怪,毕竟其他娃娃们和村右在一起多少有点儿惧怕,拍马屁。可只有永平,不以为然,两个小伙子滚草地,偷鸟窝,没个够,下手打闹也没个轻重。可村右打心眼儿里的极佩服永平的,他果敢,坚强,可最终却也输给了命运。
又到了一年麦秋收获的季节,村里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村右一家闲的无事,这种累活儿交给下人就好了,怎可自己动手。于是村右便翻山越岭的去找永平,永平约好今天教村右打弓的,可是找了一路也没个人影儿。回到家,沮丧的小脸儿被父亲看在眼里,老村右漫不经心的问道:“我的小祖宗谁又把你怎么着啦?!”“谁能把我怎么样,也就你。”村右梗着脖子说。今天老村右正在等自家的麦子收完后,麦客前来报数,倒也无聊,摆弄摆弄花草,不想村右却没在外面野,跑来质问自己,便也来了兴致。
“哦?俺咋的你了,俺供你吃供你喝养你成人你还想咋的?”
村右腾的一蹿起来,对老村右大声喊到,“就是你让永平和李婶儿,没日没夜的干活,俺都好几天没见到永平了,你在家闲着,怎么自己不去!偏让永平去。”
老村右对这些麦客向来不关心的,他只关心收成、钱和女人,这些都无关紧要,倒是永平和李婶儿让他心里一紧,随即转向那盆吊兰,“不就是没人和你玩儿吗,回头我让人叫来就是了,至于发这么大火吗,我的小祖宗~”说着便向村右扑去,一顿乱亲乱啃,村右也只是孩子,第二天便和永平上山,打野兔去了。
上了山,二人你追我赶,不亦乐乎。两人三两下便上了树,随便打了几个果子,沾着汗水蹭了蹭,便开吃,夕阳的余晖缓缓也隐没在山头,归巢的小鸟也加快了速度,温暖的阳光洒在村右和永平的身上,夹杂着汗水的苦涩与干咸。
由于最近麦秋,永平瘦了不少,村右便决定带永平回家好好吃一顿,顺便把那天与父亲的对话说给永平听,似乎是在争宠,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俺家今儿吃火锅儿,舅舅才从东南亚回来。带了好多新鲜物件儿,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不了,俺娘今天熬了绿豆汤在家等俺呢,咱们快回去吧,太阳都下山了,再不回去的话该有野狼了。”永平小声说。
村右见天色已晚便也不敢逗留,两人便紧忙下山,一路上永平再也没有上山时的精气神儿,反而垂头丧气,几次都差点踩空。村右没话找话却也只能空谷传响,也就作罢。下了山去,不容村右说一句话,永平就径直回了家,村右虽不解,却也没多问,便也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村右在村支大会上宣布“今年俺们这村儿啊,收成不错,大伙儿辛苦啦!俺呢,代表村支委、大队书记在这里谢谢大伙啦啊!额……因为现在啊,是个人才竞争的社会。所以俺想啊,从这些钱里拨出来点儿建个学堂。以后俺们村的娃娃们就可以在家里接受教育啦!”一口气儿说完,老村右等着村民们雷鸣般的掌声。暗庆自己做了件善事,可村民们并不这样想。
“好嘛,你啥也不出,拿俺们的钱建学堂,还要俺们掏钱给娃娃上学,你干啥子嘞!”
“就是!仗着自个儿财大气粗,拿俺们开涮,真当自个儿是根儿葱!”
村民们鸡一嘴鸭一嘴,净是不满,不过抱怨归抱怨,也只是小声咕哝,没个人敢站出来。只有李婶儿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像等待施号令的小兵,沉静美好。
老村右清了清嗓儿,“既然大家伙儿都没有什么意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教书先生、桌椅、笔墨啥的都由我来请、我来办,大伙儿只要每年交够学费就行啦,具体的呢,我会和村支书商量,到时候通知大伙儿,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散会吧。”村民们带着不满走了,李婶儿也走了。
建学堂的事儿就这样定下来了。
村右和永平也一起进了学堂,教书先生是一位落榜的秀才,长长的辫子咔嚓一切,被这些混小子戏称“老马头儿”,一个村的娃娃们也就那么十几个,教员却只有老马头儿一人,况且这些娃娃早野惯了,哪里受得了让人管着,时间久了,老马头儿便也不上心了。
日复一日,永平和村右就同吃同住了,一眨眼,两人都是大小伙子了,当年的学堂也早灰飞烟灭了,老村右老了,干不动了,但却留给村右不小的家产。永平的娘,三年前过世了,永平没有亲人了,便决定下海经商。现在国内环境好,或许能闯出个天地,村右便想同永平一起走,不料却被永平婉言回绝:“现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出去打工了,地也荒了几年了,也就你们家还在这撑着,倘若你要走,岂不成鬼村儿了?”村右一向听永平的劝告,永平也一直觉得村右心直口快,踏实认真,便想一走了之,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料村右却说出这些年一直存在的疑问:“永平哥,你为啥从来都不肯与俺爹亲近,你知道他很喜欢你的,还让俺们天天在一起,这到底是为啥?”永平吃惊的看着眼前的村右,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他也是个粗中带细之人,永平叹了一口气,也不保留,毕竟老村右都已垂垂老矣,无所顾忌了。
那是在十四年前了。疯了一天的永平在山坡下与村右分手,径直回到了家,当他进了篱笆门儿,发现院子里的水缸满是水,因为永平的娘得了月子病,着不得凉,这挑水浇菜的活儿便落在了永平身上。每日傍晚他都要挑水盛满水缸,等第二天一早再去浇菜园儿。“怎么今天就满水了呢?”永平放下自制的弹弓和捡来的花石子,轻轻的走到东屋帘外,便看到了一双锃光瓦亮的坡跟儿男鞋。“那鞋只有村东头的老村右才穿得起。”永平的心一下子乱了,不知搁哪,随即破门而出,两三步便逃出了小院儿,惊动了炕上了老村右和李婶儿。老村右却并不在乎:“小兔崽子儿,还挺欢什儿。跟你老爹我当年一样,哈哈哈哈……!”李婶儿则沉浸在无限痛苦中。李婶儿本是外村人,六年前嫁到这村给人家当媳妇。虽然生得标致,却娘家势弱,几斤小米儿就给人换去做媳妇儿冲喜,那家男人浑身长癞,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李婶儿没有孩子便被婆家赶了出来,后来就靠给别人割麦子喂猪为生。一天在麦地里,村东头儿一霸的老村右见李婶儿模样标志性情温顺,便强行占有,竟然直到李婶儿离世,那老村右也不管不顾,而永平则是李婶儿这辈子唯一的寄托。
永平飞奔着,他要去找村右理论,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令我如此下贱?却只能做你的附庸,为什么!永平累了,他跑累了,心也累了。“村右不会知道的,他也是个没娘的娃娃,我们都一样,都一样……”永平这样想。
眼光眺望着大山的另一头。那边有更美丽的山河,也有更大的诱惑。村右呆坐在山下的石头上盯着搬家的蚂蚁,额头直冒汗。永平回过头来,拍了拍村右的肩膀,便走了。他的身影和夕阳的余晖一起,隐没在群岚中。
村右起身径直朝着李婶儿的墓碑走去,走到一半却调转回头,“留在这里,为了赎罪”,他这样想。
七年后,村右24岁,为本村最年轻的村长,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
七年后,永平25岁,因诈骗盗窃被上海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
深冬的午后,阳光格外温暖,满脸老斑的村右散步于村中的麦地,待村右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眼前的一切好像哗啦一声,从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end